书房里,三人按年龄大小,一溜排排坐。
李乐最惨,书本过多占了沙发,屈在一小板凳上,似蹲似坐。
瞧见三人脸皮泛红,又闻到淡淡的酒味,老爷子指了指,“大晚上的,喝酒就喝酒,喝完回去睡觉,瞎逛什么?”
“是。”
“哦。”
“嗯。”
“那边有水有茶杯,自己去倒。”
杜恒看天,张凤鸾看地,李乐左右瞅瞅,叹口气,起身去了窗台边上,拿了杯子茶叶水壶,给老爷子续上水,自己倒一杯,又坐下,小口吸溜着。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瞪了眼李乐,李乐眼皮一翻,吧嗒吧嗒,当没看见。
老爷子看在眼里直乐,叹口气,“你们仨,好不了了。”
“说吧,大半夜,跑我这儿干嘛来了?”
“那啥,走到这儿,就想起来了。”张凤鸾回道。
“对,兴之所至。”杜恒点点头。
“呋~~~~啧啧啧。”李乐滋咂着。
“怎么,你们仨谁是王子猷,谁是苏东坡?我可不当张怀民。”
“哪能呢,就是想您了,来看看您。”
“大白天不来,晚上喝过酒来?雅兴哈?”
“嘿!”
“嘿嘿!”
“呋~~~~啧啧,噗噗!”
张凤鸾眼珠一转,“对了,老祖,李乐这几天写论文,去调研,调研出个案子来,杜师兄接了。”
“是,一个行政诉讼的案子。”
“哦?案子?什么案子?”老爷子来了兴趣,“你能接手?有代表性?还是复杂?”
“李乐?给老祖说说。”
小李厨子就知道脏师兄没憋什么好屁,可一想,老爷子这边或许能给点儿建议不是?
“芮爷爷,是这么档子事儿,我不是写毕业论文么,费先生传达的意思是,了解一下农村,于是,我就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之后就找到杜师兄。”
老爷子点点头,“这样啊。”
想了想,又道,“总体说来,这是一场行政机构主导的商业开发征地事件在行政机构和当地村民之间的博弈较量。”
“根据李乐的描述,这个村支书是个抗争经验极其丰富的人,前些年,丑国的学者,写过一本书,叫‘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系统化的把农民反抗权威的形式做了总结。”
“不是,老祖,还有这种书?”张凤鸾一愣,问道。
“不学无术!”芮老师白了脏师兄一眼,“James Scott,耶鲁大学教授,亚洲农业问题专家。”
“哦哦。”
“这本书里,将农民抵抗的日常形式,即与侵害他们利益的那些人和机构之间的斗争策略,分为了偷懒、装傻、溜号、阳奉阴违、偷窃、造谣诽谤、消极怠工、非暴力不合作等等。”
三人听了,想想,好像都遇到过。
芮老师继续道,“这些方式,对于农民来说,几乎不需要事先的协调或计划,心照不宣,无师自通。这就是一种个体的自助形式,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对抗权威。”
“那个鲁达,用的策略里,就是占了一个拖,既希望在拖延中为自己争取改变的时间,也希望在拖延中产生外部变化,来影响事件的走向和结果。”
“你们俩可能不明白,但李乐学过费老师的文章,肯定知道,这就很符合农村乡土关系社会的特质,因为在乡土熟人社会中,与权力机关的直接对抗,结果可能会恶化其生存环境。”
李乐点点头,“是,这类反抗的技术长期其实很有效,因为适合于农民的社会结构和社会特点,防御性抵抗不是主动进攻,明白过分强调民与官斗的下场。”
“是了,鲁达的策略里,归纳起来还有两个点。”芮老师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一点是,把问题,问题化,农民的抵抗目标,是用具体而明确的问题的方式提出,而要让自己的具体问题,能够纳入到行政机关解决问题的事项中,就必须想办法,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和之后的结果,变成为社会治理过程中,本身真正重视的社会秩序问题。”
张凤鸾说道,“叫把事闹大,上达天听,拦轿告状,登闻击鼓,告御状,就会有八府巡按、包青天这种戏码的上演?”
芮老师没理他,继续道,“二是依法抗争策略。能够想到找律师,这就是在尝试积极运用法律和既定政策维护其权益不受侵害。”
“依法抗争的框架里,农民利用上层的政策来对抗基层的政策,将更上级做为诉求对象,在农民的眼里,认定的解决问题的主体是更上级的行政机构,不直接和控诉对象产生对抗。这种对抗形式,是公开的、准制度化或半制度化的形式。”
“杜恒?”
“是,先生。”
芮先生慢悠悠的说道,“如果你来接手这个诉讼,在考虑诉讼策略时,要注意两个困难。”
“农民所面临的苦难并不是金钱和时间问题,而是合法性和乡土社会的权力利益网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大概能。”
“那你说说。”
“所谓的北峪村村民的依法抗争策略,其实也只能是在制度范围内或制度边缘进行的踩线不越线的模糊合法性行为,北峪村村民在依法抗争这个前提框架下的生存利益表达是一种应激性的而不是进取性的,最终的目标是限于这个村子的局部的具体目标,而不是关乎整体的抽象目标村民在维权活动中,存在妥协性和不彻底性。”
“维权行动者并不一定会忌惮自身的安全,但他们却不能不在人际互动中顾忌维权行为可能对自身所无法回避的这一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的碰触,这一碰触并不一定会影响到维权者的政治安全,但却不可避免地会恶化维权者的社会生存环境,损及其在这一结构之网中的生存与资源分享能力。”
“说这么多,都是老百姓听不懂的。”张凤鸾一句话戳了泡,“简而言之,就两个,一是怕越了线,有理变没理,二是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最后来个秋后算账?”
芮老师瞅瞅张凤鸾,“好好的话到你嘴里咋就变味了呢?”
杜恒笑了笑,“其实凤鸾说的对,话糙理不糙,很接地气。这点,我不如他。”
芮老师摆摆手,“他不如你的地方更多,欠练。”
“那什么,还有,这件事里,透露出两个问题,第一,北峪村因为土地利用开发,发生了对立,而这种对立背后所呈现出来的深层影响因素,体现在土地法律政策缺位上。集体土地处于一种所有者缺位状态,缺乏有效的保护。而这种情况,为地方创造财政外预算,提供了可以运作的经济空间,客观上极大地刺激了变相的土地利用的冲突。”
“第二,是地方上对土地资源的控制处在一种相对强势又无序和过于单一利用途径的位置。”
“第二点不做讨论,只说第一点,张凤鸾。”
“啊?老祖?”
“你的笔头子还硬不硬?”
“那必须硬,男人么。”
“滚蛋!”老爷子骂了句。
“嘿嘿。”
“你这样,你也跟着去参与了解一下,回头写个文章出来,年底有几次国大法制委员会的会议,我可以提一提。最近我在弄民商法典的事儿,没时间,你代劳了。”
“诶呦喂,老祖儿,您这是给我派活儿?”
“干不干?不干别扯淡。”
“干!这十年九不遇的,您能安排我个活儿。”
“那就别废话,”芮老师有指指李乐,“你这边。”
“哦。您说。”
“写好你的论文,角度,注意观察角度,明白不?”
“明白。”
“行了,困了,滚蛋吧!”
“老爷子,您注意休息。”
“老祖吉祥!”
“芮爷爷,最近想吃啥?”
三人高挨个儿排队出门,最后的李乐又被叫住。
“那个,我听说士乡先生的夫人.....”
“不太好,我明天准备去一趟的。”李乐脸色一沉,叹了口气。
“哎,天地逆旅,换个方向,这么想,或许就好多了。”
“嗯。”
“代我问候一下。”
“诶。”
。。。。。。
山外青山。过客手中纸伞,遮盖着思念。西子缠绵,枫丹白露。
微雨沾湿裙裾,满地的香桂留恋着并蒂白菊。
云驱散,光阳又至。水墨白云间,雷塔长堤,三千竹斜石径,临水游楫。十里潋滟,千年余韵匆匆。又见纸鸢天际。
走过了断桥,一身天青色大摆长裙,白色衬衫,长发用丝带扎起,耳坠珍珠,风一吹,若翩翩仙子的曾敏曾老师,“啊啾,啊啾!!”
“得,我说的吧,啥天儿了都,还穿这么少。冻着了吧。”
一旁拎着包,捏着伞,跟班儿一样的李晋乔,忙脱下外套,给曾老师披上。
“不要,这就不美了。你,那边去,再给我拍两张。”
“嘁,要风度不要温度。”
“你说撒?”
“木撒。站好啊,看我脑门儿,笑,微笑,哎,好。继续,别动,再来一张,好,换个姿势,对,好嘞。”
“赶紧滴,衣服。”曾敏过来,一伸手。
“你不是不要的么?”
“我傻啊,拍完照了,这雨后初晴的西湖,美是美了,就是有点,啊啊啊~~~啾!!冷。”
披上外套,曾老师一拉老李,“走走走,那边还有雷峰夕照,瞅瞅去。”
“大姐,咱能歇歇不,这下雨吧,你说要体会烟雨锁重楼,朦胧山色入眼眸,不下雨了,你又要干啥?”
“水光潋滟晴方好啊,你想干啥?”
“额饿咧,中午就吃俩烧饼。”
“好不容易就咱俩来趟临安,没那个小光头跟着,你别扫兴啊。”
曾敏一伸胳膊,拉起李晋乔的手,眼皮一抬,目光中流露出小女儿的娇媚来,“老李,走嘛~~~”
“额滴神!”
老李哪受得了这个,忙抬脚,“不饿咧,有劲咧,揍!!”
两人依依着,过断桥,走长堤,闻莺观鱼,最后在一处茶坊二楼坐了,伴着一壶清茶,瞰水波粼粼,寒山远黛。
“媳妇儿,再留几天呗?”
“不留了,家里还有一大肚婆呢,小乐我又不放心。”
“不还有我妈还有那么亲家送来的护理么?”
“不在跟前儿,心里不安生。”
“我这边不也得人照顾着?”
“拉倒吧,都给你配司机秘书了,还要我?”
“这话说滴,老彭小沈又不是家丁。诶,三,不,两天,再留两天呗?”
“两天?”
“昂。”
“那就,再留两天,正好,明天我再去看看酒店那边。”
“嘿嘿嘿。”
“傻乐什么。”
“还是媳妇儿疼我啊。老伴老伴,就是比儿子强。”
“拉倒吧。”
“不过你一走,我也得去下面转一圈。”老李嘀咕一句。
曾敏捏着茶杯,抿了口,“命令也宣布过了,会也开了,你是得赶紧进状态了。”
“知道知道。对了,你电话换了么?”
“换了,今天一早小沈给我送来的。”
“那就行,不过倒是麻烦你了,还得换号,那帮老朋友得挨个儿通知一遍。”
“不换能行么?你瞧瞧这两天,约吃饭的,约喝茶的,一起逛街美容的。”
“这地方上,和部里,就是不一样,小手段,钻营着呢。你啊,别理会。回燕京,更好。”
“你不怕人家说不给面子?”
“我用的着给谁面子?本来也不想来。”老李一扬脑袋。
“这话,你晚上吃饭时候说去。”
“那得换套词儿。”
“噫~~~~”
“不过晚上我得先把假请了。”
“干嘛?”
“年底啊,最起码得给了几天吧,我这当爷爷了,我的乖孙诶。”
曾敏笑了笑,“不过,老李,你得把握好。”
“明白,这事儿,老太太来前叮嘱过了,再说,我就一干活的,让干啥干啥。”
老李拎起茶壶晃了晃,“诶,服务员,来.....”
“叮铃铃”电话响起,老李掏出来看了眼,走到围栏边接了,回来冲曾敏笑道,“走吧,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