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国承启二十六年,京都大雪。
乌云荫翳,遮天蔽日,登上城楼放眼望去,遍地雪色。黎明时分开始落雪,不过一日便是积雪半尺。
府邸清寂,风轻轻吹动树枝,薄雪倾覆,扑通一声溅落在地,发出簌簌的声响。回廊上时有仆人走动,偶尔传出几道小声抱怨。
“这天气越发地冷了。”
“是啊,怕是又要有不少百姓人家要遭殃了。”
“你说……殿下许久没来过这边了,怕不是忘了屋内住的那位姑娘。”
“……这话可千万别说,主子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的,况且屋内那位,可是有些身份的,虽说许久未来,但着上好的银碳与布帛可是向来少不了的……”
许是怕被屋内人听见,外面嚼舌根的两人悄悄压低了些说话的声音,几近弱不可闻。
“现在什么时辰了?”
屋内熏香袅袅,炭火噼啪一声乍响,似是惊动了床上久眠之人,浅青色的帷幔无风轻拂,掩映之间依稀可见女子窈窕的身姿,声线却是极淡地传出。
屋内外俱是一静,紧接着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宫女垂首候在山水屏风后面,垂首应答:“回姑娘,现在已是巳时了。”
说完,宫女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句:“姑娘可需要洗漱?”
“嗯。”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上前帮她将两侧的帘子挽起束成一团挂在一旁的钩子上。
女子一身素衣,青丝成瀑,面容姣好却难掩苍白,她微垂着眼睑,坐于铜镜前,任由侍女们帮自己打理头发。
“把窗户打开吧。”
淡淡的声音乍然响起,身后帮她挽发的宫女一愣,一旁有人小声劝解道:“姑娘,近日天寒,开窗恐生风……”
“打开。”
虽只有淡淡一句话,却让方才说话的那人脸色一白,忙垂首应下,走过去将窗户支起。
刚支起窗户便可听见屋外传来“太子殿下”的高呼声。
一人从屋外迈进,裹挟着一身寒气,冷冽逼人,屋内的烛火微微一闪
“都出去吧。”
来人挥挥手,屋内众人便都垂首退出,最后将门轻轻掩上,屋内重归宁静。
而女子自始至终都静静坐在铜镜前。
“子衿。”
嗓音清冷,犹如清泉叮咚作响。
沈子衿充耳不闻,半支着下巴望着窗外,长发顺着她的动作垂落一旁,头顶带着的玛瑙步摇微扬,叮铃作响,脖颈白皙,犹如脆弱易折的梅枝。
“今年的雪下得真大。”
她低声喃喃道。
“近来天寒,应当多增些衣物,还有窗户……”余光瞥见敞开的窗子,苏珩眉心轻蹙,“是谁这么不小心……”
“我让她们开的。”
沈子衿打断他,“我喜欢,怎么,你不喜欢吗?”
她回头望着他,眼底似笑非笑。
苏珩身着黑色大衣,长身玉立,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沈子衿接着又轻笑了声,缓缓道来:“可是……我就喜欢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啊。”
“因为你不高兴,我才高兴得起来。”
女子面色冷然,唇角勾起一抹淡淡嘲讽的笑。
苏珩只是望着她,眸底神色不明,不知悲喜。
“你既喜欢看雪景,那便开着吧。”
他缓缓移步,将挂在一旁架子上的大袄取下,披在她身上,却被女子一手拍开。
苏珩的手在半空顿了几瞬,却还是继续若无其事将一披风披在她肩上,温声道:“天冷易感风寒,你素来不喜吃药,平时便多注意些身子。”
沈子衿垂眸不语。
他向往常一般坐在一旁,先给她倒了一杯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香袅袅,暖气氤氲。
苏珩轻抿一口,开始和她说话,语气平淡地像是在与人话家常,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因为坐在对面的女子自始至终未给出任何回复。
屋外雪下得更大了,远方房檐高耸,积雪成灾,屋内燃着袅袅熏香,帷幔轻拂,男子声线温和,如玉激石。
“苏珩……”
沈子衿轻声打断他,朝他看来,却是眼里无光。
“你要娶妻了?”
苏珩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是疏忽冷了下来。
“谁和你说的?”
沈子衿垂首,轻呵了声。
“果真如此。”
“我困了。”
她微敛了眉眼,半支着下巴,望着院中梅树一隅,神色不明。
“那你好好歇息,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若是需要些什么,便让人和李玉说。”
苏珩面上未见丝毫恼怒之色,坦然起身轻拂衣角,身姿如松不见颓意,正绕过屏风便听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缓慢的嗓音。
“以后别再来了。”
苏珩脚步缓缓停下。
“我不会忘记一万沈家军是如何被坑杀,沈家是如何被满门抄斩,不会忘记我阿爹阿兄马革裹尸却尸骨未寒,甚至不能送柩回京,更不会忘记你手上沾满的几万条人命。”
“苏珩,你的出现只会让我觉得更加恶心,一遍一遍地忆起你曾经的所作所为,那些虚伪迎合,满腹心机……你以为我会感恩你全力将我从地牢里救出来吗,我不会,我们沈家的儿女不怕死,唯俱苟活。”
“所以,苏珩,别让我继续恨你,下一次我会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大风倏忽将五门被吹开,寒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而来,吹散满室烛火,男子身形微晃,半晌才微微侧首,露出一丝释然般的笑。
“子衿。”
他轻声唤她,嗓音清朗,一如往昔。
“只要你活着,便是恨我,也是好的。”
言罢,转身离开。
整个皇宫笼罩在阴云密布的苍穹之下,朱瓦红墙,冷冽肃穆,那年京城落了历年来最大的一次雪。
承启二十七年春,息国太子苏珩与魏相嫡女微青沅成婚,皇恩浩荡,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乐声响彻天地,弦歌不绝。
新婚当夜,太子府偏院起火,火势盛大,转眼间便是波及周遭宫殿,一同焚毁,烈焰焚天,等众人发现时已是救助不及。
彻夜过后,满目狼藉,已非昔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