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之后,军医去了前线,询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那三十来个“乞丐”阵亡的地方,他知道肯定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但他也知道这些人想家,哪怕是碎了,再也捏不到一块儿去,也得帮他们回家。于是他收集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尸骸,他也不怕收到日本人的,因为日本人收尸的速度比中国人快多了,自己人的尸体几乎一具都不会落下。
军医找了好多好多的背篓,又花钱雇了几个老百姓推车,才将那些尸骸运回去,找了个地方,又贿赂了个军需官,要了一箱子汽油,用了无数的木头烧了整整一天才将所有的尸体勉强烧成灰,收拾收拾之后装进三十来个罐头盒子中装好,这才开始徒步朝四川走去,按照胡幺娃给他说的地址,让他们“落叶归根”。
一路顺利,军医遭遇过好几次土匪,每次土匪拦住他,他都会把这个故事给说一遍,土匪们听完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罐头盒子重新给他装好,护送他走上一段,这才默默掉头回去。那时候军医觉得,咱们中国还有救,中国不会亡,肯定能赶走那些狗日的。
“我一辈子都记得军医在那之后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他说——赶走日本人之后呢?”蜂后闭上眼睛,“……赶走之后,咱们中国人又打中国人,打了好几年不再打了,该留下的留下,该离开的离开,两兄弟因为理念和主义分了家,就像大户胡家一样,本家和分家不都姓胡吗?风水命脉再改来改去,再互相害来害去,害得还是自己,同根就是同根,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我参加的时候还小,十来岁,第一件事就是识字,学文化,学主义,学理想,学自己觉得从来都不会接触的东西,同时也觉得很可悲,因为我那个爹即便是打日本人光荣战死了,胡家还是没有人能记得他,当我娘死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他,这个人也逐渐被人给淡忘了,他的坟因为不合风水而被本家的人刨了,那个罐头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想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后悔,我后悔没有带走那个罐头,把他埋到当年爹战死的地方,让他和那些兄弟呆在一起,那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再后来,刚建国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了,我以医护兵的名义上了战场,那时候,像我这个年龄的小兵有很多,数不胜数,但因为没有作战经验,基本上都是做着善后工作,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最喜欢的口头禅就是,我是负责善后的。”蜂后说到这自顾自笑了,笑着笑着,笑脸变成了哭脸,“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最熟悉我的那些人都在朝鲜战场上死了,那时候他们说美国人都是少爷兵不堪一击,就和现在的抗日电视剧一样,把日本人都写成了白痴蠢货,如果真的那样,我们为什么会被他们狠狠揍了八年?如果美国少爷兵不够强悍,为什么能打死我们十多万人?不过我也因此知道了,信仰为什么会那么重要,不管是哪场战争,支撑着战场上军人的不是恐惧死亡,而是信仰,对宗教、主义、国家、家人的信仰,但那个时候我很迷茫,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信仰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信仰什么?那你还为之奋斗?”胡顺唐反问,他在听完蜂后讲述了这么多之后,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
“几年前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一句台词让我铭记至今。”蜂后用手指在地上写着,“理想有两种,一种是我实现了我的理想,第二种是理想通过我得以实现。”蜂后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当时忽然很伤心,瞬间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大概来不及实现我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好像并没有见到任何成果,国人总是要被人踩到脚下,不断施暴之后才能想起来与身边的兄弟姐妹手牵手共度危难,但在危难过后又分道扬镳,互相敌视,在前进的路上给自己的失败寻找各种借口。”
蜂后说完陷入了沉默,胡顺唐过了一会儿又问:“朝鲜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对你影响这么大?”
“细菌战。你在哈市的时候,已经知道关于731过去的种种,但罪恶并没有因为二战的结束而消失,相反更加严重,更加隐秘。731的头头们为了自身的平安,把研究资料交给美国人,美国人放了他们一马,随后在美国占领日本本土的时候,与他们合作创立了某血液研究公司,同时在国内开展了细菌研究……”蜂后把火烧一块块掰下来,撒得满地都是,就如同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患者。
第一次将细菌战投入在战场上的是德国人,但真正批量投入并且大量使用的是日本人,其真实的目的是为了研究人体。美国在二战对德宣战之前也私下进行了这种计划,最残酷的是他们首先利用美军士兵进行试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劝说实验对象以私人身份援助英国抗德,等这批人即将前往英国之前将他们偷偷掳走,随后告知他们的亲属,这批人在英国作战阵亡亦或者失踪,其中有不少是飞行员,美国知名大学的毕业生。那时候美国的实验一直处于断断续续,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开展大规模的人体实验,毕竟实验体太有限,二战结束前夕,美国派遣间谍逐步掳走德国这方面的科学家,同时苏联也开始动手,只是速度没有美国人那么快。随后,在日本即将失败之前,苏联决定“近水楼台先得月”与731部队的人接洽,提出某种优厚条件换取他们手中的研究报告,但苏联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之前731已经与美国人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为了拖延苏联,只给了一部分表面上的资料,但声称换取的不是自己的平安,而是苏联远东对日作战的战俘。
当时苏军俘虏了60多万日军战俘,这些人根本不可能用几张纸就能换回去,那只是731拖延时间的一个幌子。随后战争结束,731没有遭受任何审判,有些人改头换面去了美国,而留下呆在日本的则与美国人继续合作,静待下一次机会的来临。
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看到了希望,立即在朝鲜战争上建立了战俘营,在战俘营中设置了前线试验场。在投入细菌武器的同时,进行“抗体注射实验”:让战俘保持饥饿状态,并在饥饿状态即将达到死亡标准之前,强制战俘奔跑,等他们晕厥之后立即进行注射实验,通过不同的药物、细菌活体来辨别人体在濒死状态下的各类反应。
那场战争的中后期,所谓的联合国军投下了无数的细菌武器,当然他们很聪明并没有在一线战场之上大批量使用,毕竟那会伤害到自己的军队。他们派遣空军冒险在中朝边境之上进行投放,袭击平民,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
“知道吗?那年,我被美国抓住的时候,第一次被关押的地方完全无法和这里相比,那就是一个金属箱子,里面摆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医疗器材。”蜂后用手拍了拍跟前的墙壁,“外面是零下二十来度,而那箱子里比外面还要冷上好几度,我冻得都快要死了,但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救醒。”
“什么?你被俘过?”胡顺唐瞪大眼睛看着蜂后。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战场上的军人,面临绝境的时候,只有两个选择,要不死,要不被俘。”蜂后平静地说,“但有些时候被俘并不是自愿的,我是被美军和韩军的间谍给偷偷抓住送走的。”
胡顺唐看着蜂后摇头道:“为什么要抓你?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务兵!”
蜂后摸着自己的胸口:“我也以为我是,但在那个村庄变成了地狱之门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普通……”
一枚炸弹和一枚细菌弹落在离自己十米开外的地方,哪个更可怕?当然是细菌弹,虽然那东西不会爆炸,但带来的后果却比一颗高爆弹严重上千倍。后期回防驻扎在朝鲜北部某个小村庄的蜂后就亲眼看到了一颗细菌弹落在自己十米开外的地方,弹头落地之后弹开了,里面翻滚出来一个奇怪的布包,布包系着几根黑色的绳子。那东西掉出来的瞬间,已经紧急学习培训过的蜂后知道那就是细菌弹,于是转身就朝着村子里跑,试图警示那些人赶紧远离,可已经晚了,他回头的时候,发现从天而降的细菌弹至少有几十枚,大部分都落入了村庄之中,有很多好奇不明所以的朝鲜孩子还上前用树枝捅着那些个布包,纳闷为什么这些“炸弹”并没有爆炸。
不到一天,确切地说是从细菌弹落下的当晚开始,村子中的人开始一个个死去,死亡的速度快得惊人,感染细菌的人有各种不同的死法,有些全身溃烂,有些是不断地咳嗽,喉咙发痒,用手不断地挠着自己的脖子,还不解痒,就用锄头、镰刀来挠,最终把自己脖子给割破,还有一些像是体内倒入了强酸一样骨头都软了,撑着土墙走着走着就听到清脆地腿骨断裂声,然后倒地而亡。
只有19岁的蜂后傻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前所学的医术派不上半点用处,只能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掩埋尸体。
手册上学过,感染细菌的尸体必须掩埋,但是当地的气温十分寒冷,铁铲敲到地面只会卷口,那时候的蜂后还没有意识到一个最可怕的情况——为什么大家都死了,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