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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在朝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弹劾内官、弹劾锦衣卫、劝谏皇上的奏章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不仅仅因为这场廷杖断送了一条人命。

还因为,这场廷杖,坏了一项规矩——从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夺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绵底衣、重毰迭帊,这次,刘瑾却着人给杨源去衣。

这般赤条条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却是数倍于肉痛。

人抬将回去,不知是救治无效,还是因惊怒羞恼交加,死于心疾——简称活活气死,总归是未几便一命呜呼。

外面朝臣群情汹汹,内廷中,却是又一番情形。

“这等人沽名钓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奴婢就是想将这等人的脸面打掉,”刘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脸正气,“他们既是求名,便叫他们坏了名!看谁人还敢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

寿哥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忽敲了一记桌子,道:“好,好一句‘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想以此为进阶之梯的,统统当重罚!”

刘瑾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仍慨然道:“万岁爷圣明!!能为万岁爷尽忠,奴婢万死不辞,哪怕外头的老先生们要杀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声名无暇!”

转而却又道:“万岁爷明鉴,奴婢只着人除衣,并无下重手的吩咐,万岁爷也知道,奴婢哪里使唤得动锦衣卫!那杨源且四十许,尚在壮年,哪里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后有人捣鬼,欲治奴才于死地,陷万岁爷于不义!奴婢死不足惜,然这样连累万岁爷的罪名奴婢万不敢负!!”

寿哥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亦是翻着滚滚念头,刘瑾为天家尽忠什么鬼话也就听听罢了,刘瑾那些小九九,寿哥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心里有数。

但有一点刘瑾说对了,这事儿处置了刘瑾,也就意味着向文臣让步,那以后只会让这群文臣气焰更盛。

这绝非寿哥所乐见的。

至于杨源的死亡,说是四十许,其实也四十八九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殒命,也不是什么怪事。未必是刘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谋害。

对朝臣们反应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寿哥才不会理会,本就是要羞辱,难道打板子还要与其留脸么!一个非议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里斯文了,还要甚斯文!

寿哥摆摆手,道:“你这番话,倒该说给朝上老先生们听一听。起吧。”

刘瑾的心彻底的放进肚子里,再次叩首后起来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这脑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又盘算着明日朝堂如何应对,皇上既让他把这些话说给老臣们听听,他就得想法子说得老大人们哑口无言才好。当然,这也是要靠着焦芳和焦芳集起来的一众人的。

还有新投来的李鐩,倒也听话,与杨廷和结了亲家。只可惜杨廷和嫡出那个女儿早早定亲了,这拿庶出女儿联姻,到底不够稳固。不过现下倒也不急于收服杨廷和,让他站干岸就行。

毕竟,杨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边可能对战局有着不小的影响。

刘瑾心下又起盘算,李鐩既这样知情识趣,他兄长李钧也可以挪挪位置了。听说张元祯快死了,居然还不上表致仕,哼,等这老东西死了,空出来位置又可以调换一番了。

遂,这一夜,刘瑾私宅中灯火通明直至后半夜。

翌日上朝,刘瑾是精神抖擞,准备舌战群儒。

可惜,再次被寿哥所下旨意打乱了节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盐引事,掌户部的阁老李东阳所提议,一半儿价银一半儿盐引。

朝中诸人不免解读为小皇帝的让步妥协,毕竟杨源毙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来,这样小小年纪的皇帝,应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认定,既然皇帝有退让的意思,那就应该乘胜追击!

然就在揣着不少话待奏的御史、给事中们准备出来用杨源之事给内官们沉重一击时,又一道圣旨下达。

皇上驳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灾异条陈十事中弹劾礼部左侍郎王华讳名首赂养病事,不收王华自辩的折子,称事情已白,王华勿需自辩,尽心所职便是,并以日讲赐冠服!

这折子里奏了十事,且弹劾太监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单单是王华一个。

但皇上却只对王华加以恩赏,还赐冠服!

这是一个无比明确的信号!

虽然王华力辞赏赐,甚至辞日讲,表示为言者所论心自不安。

皇上态度却更加温和起来,连称先生乃父皇先朝讲官,如今又为朕日讲,赏赐冠服实属旧典,不必辞。

众御史言官面面相觑,终是都将目光投注到三位阁老身上。

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皇上这是“一招鲜”——每每与内阁有分歧,便会祭出王华这柄神兵利器,示威于内阁。最终也肯定是与内阁达成某种妥协。

只不过,这次,这声“狼来了”显得格外真切些。

因为,上个月初,礼部侍郎张昇刚刚以病乞休,皇上只温言让其养病,并未准其致仕。

但既已说到养病,那致仕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张昇这边一致仕,王华升礼部尚书再入阁,也是顺理成章。

众人心里都犯嘀咕,却也都按兵不动,且先看看大佬们如何反应吧,万一王华入阁……这个这个,还是莫做那出头的椽子罢。

刘瑾也饶有兴致的觑着三位阁老的脸,虽然因着王华不肯入他门下,他是十万分不想让王华出头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他咂咂嘴,心里盘算王华一向与刘健交恶,而三阁老阻起入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华岂能没有怨念呀。这会儿若真能放王华入阁去与这三个老家伙厮杀,岂不正好!

于是,殒命杖下的杨源好似瞬间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再没人提到这茬,一干宦海沉浮的大人们心思都放到了高层变动上。

而三位阁老却是巍然不动,面上更没有半分表情,直至退朝。

回到内阁值房,刘健忽然道:“皇上既要王华入阁,老夫便推上一把又何妨。”

谢迁和李东阳万没料到能听到刘健这般说,下意识的,二人都是皱眉。

谁会乐意有人入阁来分他们的权柄?何况又是位简在帝心的人物。这人还有个出息的儿子任南京兵部侍郎!他日南京转回京中来,这父子俩联手,又哪里有旁人的立锥之地。

两人也是纳闷,他们是同王华没甚仇怨的,刘健却是与王华宿怨颇深,且自弘治朝起,先皇屡次提起想使王华入阁,也都是刘健冷面驳回的。两人都一时想不透刘健怎的忽作此语。

刘健并没有瞧他二人,目光却透过窗棂,望着外面有些阴霾的天空,压低声音冷冷道:“这些时日,不少人往老夫这边说,刘瑾阉贼猖狂,素以王振标榜。虽不知真假,但老夫看他行径也相差无几了。此獠铁了心作王振,然当今却比不得英庙,可没有个亲兄弟!”

此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惊得谢迁李东阳都坐不住了,齐齐站起身来,压低声道:“首辅!”

刘健几乎咬着牙,恨恨道:“先帝临崩执我等手付以大事,而今陵土未干,便有嬖幸若此。他日我等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他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果决之色,“老夫非是虚言,为保江山,必要先诛刘瑾!不能再蹈英庙覆辙!皇上不是信重王华吗?那老夫便推王华入阁,看他王华也言诛刘瑾,皇上信也不信!”

谢迁低声道:“首辅,不若等那王岳、范亨、徐智……”

刘健摆摆手道:“他们若有法子,便不会来寻内阁了。王岳虽算得忠直,然还是要与皇上那边相妥协,谋个将刘瑾赶到南京,这分明是他们在司礼监争不过,倒想借内阁之力借刀杀人,哼!到底是中官,也只这般眼界,不足与谋。且到底中官,也不可尽信。”

“确然中官不可尽用。”李东阳叹了口气,缓缓道:“王德辉(王华的字)不会看不出刘瑾此贼危害,当会以大局为重,必然会随我等发声。”

此时于内阁而言,也同样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让王华入阁分权,也好过让奸佞伴君。

便如刘健方才所说,若真被刘瑾教唆得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小皇帝可是哥儿一个,没个亲兄弟可上皇位先挡一挡的!

谢迁见状,也缓缓点了点头,向刘健道:“我便去游说王华,一并上书弹劾刘瑾。”

刘健便是肯推王华入阁,也断不会登门同王华共聊同上书事的。

谢迁同王华却并未交恶,且小一辈之间的关系还颇为亲近,这个说客少不得要他来。

他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王守仁离着远,不然他父子联名上书,皇上那里也会重视几分。”

王守仁自两次剿匪大获全胜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节节高升,内阁也是清楚的。

刘健却沉着脸道:“不差他一个。届时百官伏阕,必要将阉贼诛尽!必不负先帝所托!”

*

莫说内阁在议论王华父子,此番圣旨一出,满京城不知多少衙门、多少官宦人家议论起王华父子来。

而寿哥也在同人说着王华父子,却不是在宫内。而是在宫外小时雍坊,张会的私宅。

自从西苑开始修建以来,头脑颇为灵活的张会就琢磨着在左近弄了一套宅子,只不过英国公府未分家,不得有私产,这宅子也就没过明路。

直到赵彤嫁进来,这宅子便以嫁妆名义落在了赵彤名下,才开始光明正大的翻修。

如今这修葺一新的宅子也成了寿哥出宫的一处落脚点了。

沈瑞也自然而然被招来这里。

寿哥一见他便笑道:“可有日子没见你,听说你近来回城里来了,不再庄上了?原还想着找你跑马来着。”

沈瑞笑道:“谢皇上惦记,是族中亲人进京,瑞总要回府相陪。”

却是继沈瑾继母小贺氏北上后,沈家族中各家也派了代表进京,既是参加状元郎的婚礼,也是参加沈沧大祥。沈瑞自然不能再呆在庄中,总要回府待客,尤其此次五房是沈瑛亲自过来。

七月间五房鸿大老爷小祥,因着年初沈家刚赢了官司、收了大片土地又得了贡品名头,不宜张扬太过,这场周年祭便办得十分低调。

沈瑛沈琦更是在官司赢后不久,就特地给沈瑞书信,请京中沈洲至沈理、沈瑾、沈瑞等人皆不必回去。

沈瑞沈理商量之后,决定听沈瑛的,并未南下。

七月之后,朝局多变,又有沈家与陆家联手经营山东、辽东事,沈瑛便决定亲自北上,借来参加沈沧大祥祭的机会,也与京中诸旧友联络一二,看看情形。

没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周年祭,沈瑞心里深以为憾,也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沈瑛此来,他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

至于祥安庄那边,杨恬也被杨慎夫妇接回了家中。

杨廷和到底将次女杨悦许给了李鐩嫡子,俞氏也依旧没松口将杨悦记在名下。定亲之后,俞氏就以绣嫁妆名义将杨悦拘在后院,王研听着信儿,便放心将杨恬接回来。

每日里姑嫂相对,倒也惬意,王研更是手把手教起杨恬管家理事来。

如此这般倒比杨恬独自在庄上让沈瑞放心,只是想起庄中相处时光,沈瑞又不免遗憾成亲前只怕再不会与恬儿那般亲昵在一处了。

寿哥听着沈瑞这样说,想到很快便是沈沧大祥,便宽慰了沈瑞几句,心下想起自己父皇来,又不免戚然。

转而又赞沈瑞道:“朕已听说了,军衣之事你办得极好,你果然不负朕望。像你这般不计得失、忠心办事的人若能再多些,朕便可高枕无忧了。朕当重赏你才是。”

因着先前沈家所贡松江棉布抵京时,国库空虚,内廷暂时不予结算,沈瑞也知国库情形,便以贺寿哥大婚名义,悄没声的未收这批布款。

寿哥也是领他这份心意,却想着贴补他一二,方把军衣这桩肥差事给了他。

原本寿哥是打算睁一只闭一只眼,由着沈瑞捞些银子补那布款的。

不想各方反馈,沈瑞却是半分投机取巧都没有,扎扎实实做的厚棉衣,待交割后,从兵部到辽东,竟没有一处不夸好的。

可见他办事实诚,做人又不呆板——寿哥常在宫外溜达,深知上下情弊,晓得不去打点,是不可能这般交口称赞的。

想想之前沈瑞所出那些条陈,再看沈瑞所办灾民事、军衣事,寿哥不自觉便在心中将沈瑞当作心腹能臣来看,只觉可托付重任。

沈瑞忙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我也是头次接手这样大事,便多思多想了些,务求不负皇上厚望。也亏得我师公王华王老大人帮忙联络了兵部几位大人悉心指点,方不辱命。原是本分,当不得皇上厚赐。”

这是沈瑞头次接手军资生意,前世今生又最恨那些以次充好发国难财的,因此一意要将这批军衣做好。

便是打心底里厌恶刘瑾之辈,他却也深知,这样世道不打点就求到公平,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通过张永的渠道,先将宫里上下也打点了。

然后向王华求助,寻兵部的人来指点军衣制作里的种种注意事项。

王守仁昔年在兵部,颇有些交好的同僚,且如今王守仁简在帝心又步步高升,旧日同僚自然也肯卖个面子帮上一把结个善缘。

外面打点妥当,军衣具体交由沈渔全权负责。沈渔在松江是粮长出身,最知道底下人的情弊,层层把关,任谁也骗不了他去。因此这批军衣用料再扎实不过,抽查又异常严格,最终自然是上上之品。

本身东西就是好东西,辽东诸路军将又因着邓璋、岑章与沈瑞关系,更是没口子的夸赞。

反馈回京里,才是这样好评如潮的局面。

这一番下来,银子赚得不多,却是赚得大好口碑,也算是值得。

寿哥见沈瑞不居功,不由暗暗点头。因提到了王华,便赞道:“王华父子实是忠于君事,贤臣、能臣莫过于此。”又顺口提起了王守仁在南京剿灭海匪那几场经典战事。

说着说着,想起朝中弹劾的事情来,寿哥本来翘着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寿哥平时在朝上要摆个高深莫测的严肃面孔,尤其是大婚后,越发要显得沉稳,可他到底还是个少年,在张会沈瑞这样亲近伙伴面前,便也不再忍着脾气。

因忿忿道:“若人人如你如王华如王守仁这般踏踏实实做事便好了。想起来便生气,那李熙的折子,弹劾了二三十号人!京城的、南京的、大同的、广州的、贵州的,侍郎、少卿、都御史,还有五个地方知府,啧啧,难为他怎么天南海北的搜罗这些人出来的!半分明证都没有,空口白牙的,便说人有罪当去职,哼,这朝廷里只他一个是称职的?!”

他顿了顿,不无讥讽道:“这么卖力弹劾,倒也当真称职得紧。”

沈瑞和张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那御史李熙的奏章内容沈瑞早已知道,张会还来与他讨论过——只因李熙所奏十事中,并非皆是弹劾官员的,其中第四条便与张会等一众勋贵子弟休戚相关。

这第四条乃是储将材以振威武,即要将两京公候伯应袭子孙年十五以上者送往武学,学习兵法战术。待其袭爵时,需考其武略,合格了,许袭原爵。否则,给半俸,继续进修,进修三年无成者,便要降等袭爵。

这大明的武学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京卫武学最初便是为高级武官子弟教育而立。只是也经过几废几立,几番重新制定规矩,直到宪宗即位再次重建后,才算是稳定下来。

成化九年曾命“凡武职官员下儿男应袭优给,并其余弟侄十岁以上者,俱听提调学校风宪官选送武学读书。”

所以,京中武将人家子弟,多是从武学学过的。如张会、赵弘沛也是如此。

成化年间是在武学中择策略精通、弓马娴熟的直接为官;到了弘治朝,便是令学业有成者送考武举。

不过勋贵子弟大抵还是荫封个职位的。

然则随着承平日久,如今的京中,武将子弟早已开始向纨绔转化,武学也渐渐学规废弛。许多子弟便是上了武学也是虚应故事,入学三年《武经七书》尚不能记诵的比比皆是,且还有直接半路逃学肄业的。

因而这次李熙所提,虽只是针对承爵子弟,却也是为武学紧紧弦。

针对承爵子弟严苛考评,对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顶尖的、仍活跃在朝堂上的勋贵人家算不得什么,盖因这样的顶级武将世家,随时可能被拉去战场,因此子弟习武不辍,弓马娴熟,根底扎实。

且因着还活跃在朝堂上,承爵子弟多有实职,在锦衣卫中的还相对较弱,如赵彤长兄武靖伯世子赵弘泽,属府军前卫,也算得上精兵强将了。

但是对于许多祖辈风光却一代不如一代的没落勋贵人家来说,子弟就差得太多了,往武学里去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别说拉不开弓的,就是能骑好马的也不多。

而这样就指着爵位俸禄过日子的勋贵人家,养不出好儿男来,于朝廷而言就是累赘。

如果能以此机会,敦促勋贵子弟们上进,那是一桩大好事,而那些不求上进的,正好降等袭爵,变相的削爵一样,也为朝廷节省开支。

左右都是于朝廷有利,此举想必兵部户部也会拥护。

顶尖的勋贵人家不怕考,怕考的又在朝廷上没什么发言权,朝堂上没什么阻力,这件事八成是要批准的。

唯一变数,大约就是小皇帝看李熙弹劾人太多了,且折子头一条就说“请禁止驰逐鹰犬弹射之好”,对其生出不满,进而驳掉他整个奏折。

张会来找沈瑞商量,自是要推动这件事赶紧通过。而且,若有可能,扩大考评范围才好。

武学本身不单单是教育武将子弟,也会对现役军官们进行一定的培训,只不过,这个培训要比教子弟更为松散。好多人官职在身,更加不会去学,且还有家学渊源的,甚是看不起武学。

严肃武学纪律,对于张会这样努力上进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不考怎么显得出他的能耐来?

而这样筛选出来的武将,方能在将来的战场上生存下来,总比一个猪头主将带累整整一队人马强。

张会同样也是不想将来上了战场摊上猪队友的,未被敌军打败,反被友军拖累。

“皇上,我听闻了李熙李大人的奏折。”沈瑞依照与张会的约定,先开口道:“以我浅见,觉得李熙大人的折子弹劾部分固然有失偏颇,但别的几条,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寿哥微扬下巴,斜睨着沈瑞,嗤笑一声道:“你说的是武学还是考课?莫与朕说是盐法。”

李熙这十条奏折所涉较广,除了黜不职、储将才之外,严考课、覆章锍、清军伍、禁巡逻、清盐法等等也在其列。

沈瑞见他神情轻松起来,便也笑了笑道:“我只知吃盐,哪里懂盐法,何敢妄言!”

寿哥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你有自知之明,可比有些老先生强得多啦。”

沈瑞陪着干笑两声,方道:“我想说的,是武学。”

“这不是当他提的么?”寿哥下颌点了点张会,“怎的你来提?”

张会作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道:“他比我嘴快。”

众人又是哈哈一笑,笑声渐歇,沈瑞才正色道:“先前我曾给皇上呈过关于想办个教人农桑又或者工商的书院,也是想开启民智,让百姓多一项营生,也能让国家多些税收。”

寿哥也止了笑,频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也是机缘巧合,听了李熙大人的奏折,觉得武学一条也大有可为。”沈瑞指了指张会道,“我原也不知武学内中情形的,便与张二哥问了问。我二人谈了一番,各有些心得,因此想奏明皇上,请天子圣裁。”

说罢,沈瑞便把和张会商量的,重整武学中的一些基本考核,以及他从前世所知的按照生员水平划分班级采取不同教学,整体部队实地演习,交换部分武学学员往九边实训等等想法一一与寿哥讲来。

寿哥原就喜武事,便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叫停,思索片刻才让沈瑞张会继续讲下去。

待听得还专门为他安排了检阅军队等项,不由眉开眼笑,连连称好,心底里已是大为赞许了。

“武学原就有一笔开支,不过料想国库如今境况,更有许多大事要支出,恐怕且轮不上武学,不若改改,也学书院,以束修形式,象征性收取费用,多少是种贴补。

“若是考试好者,可赏以金牌以资鼓励。三年评优者,自然优先授官。若有不思进取者、消极怠慢者,不若罚银若干,以示惩罚。

“至于屡教不改者,又或寻衅滋事者,则扫出武学,袭爵降等或者不予批准袭爵,又或者罚其父兄降职,还要罚没一定银钱,补贴武学。如此一来,既是激励众人勤奋,国库所贴补银钱也不会很多。”

寿哥踱着步子转了几圈,频频点头,忽而拍了拍一旁椅背,哼了一声,道:“此举甚好,哼,日后想要求锦衣卫差事的,先就去武学打个滚儿,考评差的,还妄想要官儿,门儿也没有!也省得这群什么也不会蠢材败坏了锦衣亲军的名声!”

沈瑞张会皆知他这话八成针对的是寿宁侯建昌侯给姻亲求官的事儿,当年寿宁侯姻亲孙家兄弟在锦衣卫内欺负高文虎,还是寿哥替高文虎出头,教训了孙家两兄弟。这事儿闹得颇大,直惊动了弘治皇帝。

两人都挪开目光,不好接话。

少顷,寿哥转移话题,神色间一派得意,因道:“武学里评优的,想必也都是好苗子,放在二十六卫亲军里,朕也放心。”

明初太祖所设上十二卫亲军,后成祖时增十卫,宣德朝增四卫,终成二十六卫亲军。只是随着内阁权势日重,许多说是上直亲军,却也归在了兵部里。如今小皇帝手中亲军力量就远不如国朝初年。

这话言下之意,若能从武学里亲自挑选帝党好苗子入亲军,他日,这亲军还将是上直亲军。

“正是如此,经了武学筛选出来的,必是英才,堪当重任。”张会深也知小皇帝心意与处境,便笑指着沈瑞道:“他们文人,进了殿试,由皇上钦点名次,便是‘天子门生’,如今武学结业时,不若也请万岁爷亲至,让咱们也有个天子门生的名头可好!”

既是天子门生,自然是天子的人!便也只听天子的。

寿哥笑得眼睛弯弯,连连赞妙。

沈瑞少不得又挪用前世经验,支招将结业文书用织锦制成,皇上亲自授予,皇上每年几次检阅武学,亲授优秀学员奖牌等等。

众人直聊了近两个时辰,犹不尽兴,只是回宫的时辰也到了,刘忠忍不住催请了两次。

寿哥无奈,只好不再多说了,让沈瑞张会整理条陈出来,又指着张会道:“这事儿,交给兵部怕就办砸了,你得亲去盯着才行。就给你个钦差的身份,特事特办。”

张会虽领旨,却苦笑道:“皇上,我一个小字辈的,去了武学,也只有听训的份儿……便是钦差……只怕……”

沈瑞却想着之后的朝局,巴不得张会躲得远远的不卷进去才好,当下便笑道,“皇上不若另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正使,张二哥便跑跑腿,作个副使,若遇着长辈,不好抗声的,便请正使出面斡旋。”

寿哥想了想,忍不住嘀咕道:“原本王轼是个好人选,只是他如今病重,委实没法子北上了。若要叫许进(兵部尚书)来作这正使,这事儿便又彻底归去兵部了……”

他皱着眉头,半晌忽道:“先且张昇与王华吧,张昇身子骨也不好,便让王华多拿主意,张会你前后张罗些。”

沈瑞和张会皆是愕然,不想放在兵部是正常心态,可……这等于交到礼部去了,这个,这个,也说不太过去吧。

不过若是王华,倒也是便宜。且王华与兵部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说话也是方便。

寿哥心情大好,摆手道:“你们也要尽快出个条陈来,日后细节,也要你们多参详参详。”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应是。

张会先一步送了寿哥往外去。

刘忠落后一步,与沈瑞相距不远,觑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近来风大雨急,叫家人莫要出来。”

沈瑞心里一跳,不知道他说的家人是如今在外联络昔日同僚叙旧的沈瑛,还是说沈理、沈瑾等人莫要在朝堂上附和哪一方上书弹劾。

随着变天的日子越来越近,沈瑞心里也是越来越急躁不安,今日也正好借着刘忠这句警告,回去与几位兄长说话,否则他还真没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几人。

只不过,真的能说服吗?

沈瑛不在朝中无所谓,沈瑾到底是张鹤龄的女婿,张家于正德一朝也甚是校嚣张,沈瑾便也也无妨。

沈理呢,作为谢迁的女婿,岳丈上书,他又岂会袖手?

且便是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单就事论事,以沈理的刚直品格,遇到阉宦擅权,岂会不上书死谏!

然谢迁是很快就要被撵出朝堂的,若是沈理这会儿随谢迁一党上书,只怕过后也要被清算进去……

沈瑞压下心中烦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了句谢,又随着往前走动,凝视刘忠背影许久,他也忍不住又低声道:“水深浪猛,师叔也多保重。”

记得那一场,不止朝廷上文臣折损,便是宫中也有一批人被刘瑾清洗掉。

刘忠如今跟在寿哥身边,已成心腹,刘瑾一时恐怕不会动他,但是他到底是萧敬的义子。

虽说萧敬已出宫养老去了,对刘瑾构不成威胁,然那是前司礼监掌印,又是弘治皇帝托孤的大太监,刘瑾只怕也是心存忌惮,一旦大权在握,会不会伺机彻底剪除其宫中留存的人手也难说。

“刘瑾……”他不自觉,竟将这个名字喃喃说出。

刘忠眸子里闪过精光,回头认真看了沈瑞一眼,转而忽一笑,安抚的拍了他臂膀一下,却并未出一语。

沈瑞愣了愣,随即也垂眸自失一笑。

送了寿哥上车离开,回转屋中,沈瑞没有开始和张会继续讨论武学的事,而是极为郑重向张会道:“你近来可有宫中轮值?若能换班,便往武学那边去看看情况,也好日后计较。”

张会初时还未明其意,奇道:“倒有三日当值,换班虽成,但皇上圣旨没下,怎么好就往武学那边跑……”

说着说着,看着沈瑞凝重的面色,他忽然住嘴,半晌才用极低声音问道:“可是刘……?”他的声音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口型表示,是不是刘忠传了什么消息。

宫禁内外传递消息也是大忌,故此不能宣之于口。

沈瑞微微点头,并不多说。

张会自少年时便已入锦衣卫值跟在寿哥身边,宫中种种也是经历过的,深谙其间生存之道,因此也不多问。

近来前朝乱纷纷,宫里也是一般,王岳刘瑾对立已久,要说王岳不会趁着外朝群起弹劾刘瑾之时做点什么,那就不是能进司礼监的人了。

张会经了沈瑞两次劝,也不一门心思想在这时候趁乱收拾丘聚了。心道真到乱局时,还是躲躲为妙,莫要为暗箭所伤。

他点了点头,道:“明日是我当值,这会儿也换不得了,过了明日便去与人调换去。且好歹明日进宫请皇上句口谕,也好有个由头往武学去。”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

翌日,张会留值宫中,被小皇帝叫去乾清宫东暖阁叙话,正在说武学之事,忽听外面小内侍仓皇来报刘瑾、张永、丘聚等八人求见。

寿哥也是纳闷,刚应了一声,还没挥手叫张会回避,那边刘瑾等人竟哭着进来,扑倒在小皇帝脚下。

这一来寿哥反倒不叫张会走了,眉头紧锁,微打手势让张会侍立自己身侧待命。

张会心下也是突突直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伏地大哭的几人,心下盘算众人这般到底为何,可有要暴起伤人的打算。

然众人面相,又委实不像。

张永一直伏地不起,瞧不着面目;丘聚涕泪横流显见是动了些真情;高凤今儿早上才因侄儿高得林被给事中弹劾,这会儿更是一脸灰败;其余马永成、谷大用等皆是如丧考妣。

寿哥并不坐下,而是负手立在案旁,皱眉问道:“何事?”

刘瑾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声响,他已是许久没有恭敬到这种程度了。

再抬头时,额角竟已发青,他哭得声嘶力竭,沙哑着声音,尤显得话语格外凄厉:“万岁爷,王岳竟勾结内阁,欲要了奴婢们的命,好剪除万岁爷羽翼,限制您出入!万岁爷,那飞鹰猎犬又与国事何干?!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若然容王岳这等人留在司礼监,事事与内阁勾结,皇命如何出得宫墙!”

张会死死咬住嘴唇,眼珠子却几乎瞪了出来。

而寿哥手边儿的茶盏已被拂落地上,跌个粉碎。

窗外,秋风卷起,扫掉半树枯叶。

夜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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