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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杨廷和方带着一身疲惫从书房进得内院来。

这些几日他一直宿在外书房,俞氏得了他回来的信儿,虽困倦已极,却仍强打着精神等着,见他进来,忙张罗着小丫鬟端了热水来与他烫脚。

酸涨的双脚泡进热水中,杨廷和舒服的低吟一声,又仰头靠上椅背,由着俞氏盖了热巾子在他脸上。

俞氏拿了美人锤轻轻给他捶起胳膊来,心疼道:“老爷也当顾惜自己身子。”

杨廷和发出含混的哼声,这些时日人事变动频繁,谁也不曾想皇上竟准了马文升致仕,导致内阁十分不满,脾气最为火爆的刘健竟也上书自陈老病交侵,请致仕。

那奏折里甚至有哀朽不才、强颜窃禄,有妨贤废职之罪、为新政之累等语,已是语气颇为不善。

皇上当然不会也大笔一挥让他去了,还是安抚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气……也是大为光火,甚至将他这老师叫进宫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说什么?只能仍是劝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遗命辅政的……

杨廷和思绪已经有些飘远,耳边俞氏在絮絮叨叨说着家中事。

忽听到她问长子杨慎的婚事,杨廷和这才推开巾子,露出口鼻来,问道:“王家那边可是有什么说的?”

俞氏叹了口气,道:“王家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们大姑娘这病……”

杨廷和声音明显沉了下来,问道:“这几日你可去看过恬儿了?”

俞氏满脸愁容道:“昨儿才去过的。大姑娘精神还是好,只是这病……始终也不见好。瞧着……瞧着……唉,大夫说,恐是损了心脉。”

杨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视俞氏道:“怎说的?”

俞氏苦笑一声,大夫说的那些什么脉沉细、浮大无根之类的她也听不懂,只大致学了一遍,又低声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现在也没多少时日了,总要给王家个准信儿。”

杨廷和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是一言不发。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说句不当说的,老爷莫恼我,我想着,是不是还是照旧办了喜事,冲一冲也好。”

杨廷和斥道:“糊涂!你让王家姑娘、杨家长媳冲喜?!”

俞氏惭愧的低下头,道:“我也是没个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点点冷下去,杨廷和喊了丫鬟进来擦了脚,趿上鞋,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

俞氏打发了丫鬟收拾东西下去,这才幽幽叹道:“我……是真没法子了,咱们家这几个孩子……怎的婚事上都这样波折。”

长子杨慎定亲不久,未来丈人便殁了,未婚妻随母扶棺回乡守孝三年,这才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档子事儿。

长女杨恬也是,才订了亲,沈沧那边便故去,不过她年岁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样的,这好容易孝期过了一半儿,杨恬也快及笄了,却不想,飞来横祸,现下病成这样。

次子杨惇,早年间杨廷和曾与大理石卿杨镇有过口头婚约,定下杨镇庶出次女。时人讲同姓不婚,两家虽没任何亲缘关系,但人在官场,总要防着些小人,原是杨镇要将女儿记在舅家名下,再行定亲。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症夭折了。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

杨廷和虽觉俞氏这话刺耳,但事情确实也是如此,细想来,几个孩子的婚事都这样不顺遂。

“下面几个小的,都晚些定亲罢。”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

俞氏应了一声,有些踌躇道:“不是我说嘴……老爷,近日里,二姐儿常往我这边来,便是不言不语的,也总要坐上小半天儿。您也知道,从前她是不来的。想来,也是蒋姨娘着急了。也是,二姐儿转过年来也……”

话未说完,杨廷和已不耐烦起来,冷冷道:“几个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内宅的事你打理妥当便是。”

俞氏本也是试探之意,见他恼了,登时便换了口风,将她想将四哥儿抱过来养的话就咽了回去,再也不准备提起。转而叹气道:“我也是盼着长媳早些进门,我也好有个臂膀。”

杨廷和又踱了两圈,才道:“照旧筹备着婚事。恬姐儿那边,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应下了。

杨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几句,近来朝中局势多变,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来访,要怎样的态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谈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这才歇下。

翌日一早杨廷和便早早起来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来又补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妈妈带着丫鬟们过来为她梳妆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妇子来回话,老奴都问过了,没什么要紧的,便按照往常的例处置了,让她们散了。”

俞氏哎了一声,叹道:“真盼着大郎媳妇早些过门,把这一摊子接过去,我也好轻省轻省,多睡上会子。”

白妈妈笑着挽起她一把浓黑的长发,桃木篦子沾着桂花油慢慢通着,笑道:“大奶奶便是进了门,太太也总要带上个三五年的,太太年轻轻的可别这会儿就想着躲懒了。”

几个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着凑趣。

少一时,早饭端了来,俞氏刚坐下,外面丫鬟又来报二姑娘过来了。

俞氏皱了眉头,道:“且让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请安了。”她顿了顿,又道:“与她说,这府里要筹备大郎的婚事,忙得紧,问她与长嫂的见面礼绣好了不曾,让她这几日不必过来了,在房里好好做针线。”

大丫鬟觑着她面色不虞,亲自领了差事去打发二姑娘了。

白妈妈挨个指了活计,将满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给俞氏布菜,低声问道:“太太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刚与老爷提了一句二姐儿,老爷便恼了,只说以后孩儿们的婚事他心里有数。我便知道老爷是真厌了那一位了。”

白妈妈喜上眉梢,念了声佛,又道:“这样将四郎抱过来,老爷也只有欢喜,只怕,几位姑娘几位爷都要交与太太养呢……”

俞氏摇了摇头,道:“这一宿,我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四哥儿,我不想要。”

白妈妈一惊,道:“太太,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断她道:“妈妈,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没准儿能招来个儿子,若是我福薄,日后将他养熟也是一样。但现在,”

她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没有亲生骨肉,这杨家哪个孩子不尊我为母?四哥儿将来怎样还不知,但却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儿就不可能与我同心。她不过是看我现在求子心切,哄我罢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刚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妇好,待他亲妹子好,将来他这长子总要为我养老送终的。”

白妈妈已是怔住,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怜惜之意。

俞氏垂下头,自嘲一笑道:“那一位,岂是好相与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么坑与我。日后我老了,若真觉膝下荒凉……多带带大郎的儿子也就是了。若他们生养得多,我抱过来一个孙女也是极如意。”

白妈妈叹了口气,道:“太太便是真这样想,也不该今儿就回绝了二姑娘。拖上几日,等大奶奶进门,看看再说。”

俞氏复又端起碗来,笑道:“二姐儿呆在我这里,她不自在,难道我是自在的?她不来,我还能多吃一碗饭。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个儿,趁早让她去了吧。”

白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给她夹了几箸菜,紧着道:“太太便多吃些。”

*

杨二姑娘杨悦吃了个闭门羹,气鼓鼓回了蒋姨娘的小院,将话一说,蒋姨娘便摔了个茶盏。

母女俩一起咒骂了俞氏几句,蒋姨娘忽的心念一动,忙喊来心腹丫鬟交代了几句,又开箱子拿了荷包给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带了消息回来,果然不出蒋姨娘所料,昨夜杨廷和进了内院,宿在主院,还同俞氏说了半宿的话。

蒋姨娘恨恨一捶桌子,听着女儿的抱怨,她不免心烦意乱,三两句将女儿撵走,自己歪在榻上静静盘算起来。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开了箱子,却不是拿那几钱几两碎银的小荷包,而是将个首饰匣子拿了出来,仔细一样样挑拣。

她,不能再等了。

*

仁寿坊,沈府

这几日沈瑞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在拜访过张永之后,双方就辽东的事达成一致。而张永本身对造船也格外有兴趣,亦表示会适时推动一下此事。

然而辽东事未发动,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达了。

这次南京官员变动因是内阁与皇上相互妥协的结果,中低层官员或有诧异,上层却是纹丝未动。

倒是皇上抬抬手就准了马文升的致仕,让内阁闪了一下,极是不快。

王守仁在从沈瑞那边得了内幕消息之后便有了准备,旨意下后从容启程。

临行前,师生两个还是一处商量了许多事,沈瑞在老师宅邸逗留大半日,末了又依依不舍送了老师到通州码头,直看着他登船扬帆起航,这才回转京师。

而后寿哥也溜出宫来一趟,约了沈瑞张会等见面碰头,沈瑞回禀了造船之事,虽没有提及海外贸易——或者确切说没有提走私,倒也将先前就曾与寿哥说过的,建立水军、内陆江河运输等等重提一次。

无论是军备还是贸易,都是寿哥这阵子最迷的东西。他当场便拍板要开船厂造船。

关键是,现在没银子。

沈瑞便提出让民间大户私人船厂造船,朝廷派工部监督、协助,船本身归国有,但朝廷会给予商家辽东某些特产的专卖权限。

“就像变相的盐引一般。”沈瑞如是说,“哪个商家都想着天下只有自家独门卖这个东西,好随便要价。朝廷不妨就在小处上许给他们,比如这貂皮,左不过是些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他们就是要出天价来,也无损百姓之利。而那些大户嘛,能拿一千两银子买身衣服的,就不在乎多拿两千两出来。”

寿哥听了他末了一句,忍不住击掌赞妙,细细品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沈瑞还建议道:“便是没甚特产了,还可以给他们一些勘合,辽东地面上到底还是有鞑子的,也不如内陆太平,我听说还有匪患,行商的就求个平安,拿了这勘合,便可到卫所要求出一队人护卫商队。”

这种事对于寿哥来说,等同于没成本,他越发赞妙,让沈瑞出个条陈,自家这边已是许了可民间船厂造船。

可惜了,这造船之事虽上达天听并得了陛下首肯,但坏就坏在马文升致仕事引得内阁几位老臣的反弹,造船这件事因涉及兵部、工部、户部等多个衙门口,本身走流程就十分繁琐,有了阁老们的授意,很快就在户部尚书韩文那边扣下了。

本不用朝廷什么银子的,但户部真个不放,沈瑞等人也没辙,还是赵弘沛这边表示可以找人往户部里活动一下。

造船事宜被搁置,辽东事却拉开了帷幕。

先是没事儿就爱弹劾内官、顺带还借天象说事儿乞皇上躬行节俭、亲贤臣远小人的礼部给事中周玺,弹劾镇守山西太监陈逵、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

随后,多次弹劾了辽东诸事的吏部给事中吉时上折子弹劾朱秀种种不法,设卡收税、强占屯田、奴役军户等等,证据确凿。

最后巡抚辽东的左都御史马中锡也上书,佐证了吉时的奏折。

虽然兵部尚未覆议诸人弹劾,但朱秀下台已是定局,宫内围绕着绕着辽东镇守太监之位的战争也正式打响。

这部分虽然已与沈瑞无关,主要都是宫中人头更熟的张会负责,但他还是悄悄跟刘忠递了个话,以声援张永。

朝堂的弹劾事宜他能做的都做完了,事情也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沈瑞开始与陆家兄弟就之后的海贸细节进行商讨。

随着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的勋贵加入,这已不是陆家从前那样规模的“小生意”了,也当好好规划一番。

能攀上这样的顶级豪门,尤其是由着深厚军方背景的勋贵,对陆十六郎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彼时的辽东,不说是化外之地也差不多了,一如丛林法则,想要做得生意,就首先要有一双铁拳,然后才是谁的拳头硬,谁的买卖就好。

先前陆家不过是搭上了登州卫,跑船后在辽东那边趟出来佟家这商贾之家的路子,生意上有佟家接应,顺遂是顺遂,利润未免要被分走大半。

如今虽也是要将绝大部分利润拱手让出,但相应的,生意盘子也大了许多,预估所得仍将是往年的数倍。

且攀上豪门所能带来的好处又何止眼前。

陆十六郎打开话匣子开始细细讲来辽东有什么特产、缺什么物资,比当初与沈瑞刚接触时谈得不知详细了多少倍,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沈瑞也不挑理,要是上来就全盘托出,沈瑞就算不怀疑有诈也得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不足以合伙。

这边陆二十七郎也是利落人,已是跑了大半个京城,寻了几处适宜立铺子的地段,也一一列出了利弊,拟待同沈瑞这边商讨。

因挂着杨恬身体,沈瑞如今还是两头跑的时候居多,几乎不在外过夜。

所以在家中停留时间也不太久,以便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赶回庄子上。

然今日才到家,与陆家三兄弟客气几句,还待休沐的张会到了一起商量,长寿便在外面告罪请沈瑞出来,语气十分焦急。

沈瑞甫一出门,长寿便急急道:“二爷,庄上急报信,杨大姑娘方才昏了过去,董婆子用针救醒回来,却是不太好……”

沈瑞大惊失色,早上他出门时还好好的,他口中虽是问着“究竟怎么回事”,脚下却已不停,两步进屋向陆家三人拱手道:“内子有些不妥,恕兄弟先过去看看,兄长莫怪。”

甚至等不及陆家兄弟反应已是出院而去。

暂且不论陆家三兄弟相顾失色,陆二十七郎忙不迭回去告诉妻子张青柏或去帮忙。

只说沈瑞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外书房,那边自也有人去报过了徐氏,沈瑞也不及亲自跑进层层内宅与徐氏商量,径自骑马出府往庄上奔去。

长寿也跟了出来,还吩咐了门上若是英国公府张二公子过来,便说二爷有急事出去,请张二公子千万见谅。

未成想才拐过街口,迎面便遇到张会打那边过来。

沈瑞便是心下再急,既是他邀了张会来议事,也少不得勒马说上一句。

张会听说杨恬病重,不由表情凝重,忙道:“沈二弟别急,我这就进宫去,向皇上请位太医,皇上必准的。”又拨出一半儿的随扈侍卫来,让他们打出英国公府标识,一路护送沈瑞出城。

有了英国公府的招牌,一般车马都会避让,出城也是便宜,速度要快上许多。

沈瑞心下感激,在马上抱拳道:“那边事急,我这便去了,待回来再好好谢过二哥!”

张会连连摆手道:“快去快去。我也立时就进宫,回头再叙。”

两人各自调转马头,分驰不同方向。

*

祥安庄

杨恬昏昏沉沉的睡去,董婆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气无力向林妈妈道:“我也得去缓一缓,姑娘醒了便叫我。”

庄头娘子李昌家的已收拾了西厢房,请大长公主府荐来常驻的刘大夫就近歇下,以免这边再有变故,从他自己院子过来浪费时间。

林妈妈也知施针是件耗费体力的事,西厢住了刘大夫,她便叫麦冬去收拾了耳房,请董婆子暂在那边。她自己则守在床榻边,不时悄悄探一下杨恬额头温度,生怕她再发起高热来。

小丫鬟谷芽已认了董婆子当师父,学了月余针灸,这会儿董婆子也放心让她收拾银针等物。

谷芽收归立整,端着托盘出去,见另一小丫鬟桑叶正在廊下,一边儿扇着炉火熬药,一边儿偷偷抹着眼泪。

她叹了口气,轻唤了桑叶过来:“你这眼睛都成了桃子了,怎样到得姑娘跟前?没得让姑娘更怄。依我说,叫婆子们看药去,你去小厨房烧了热水帮我烫烫这银针,我师父让多烫几遍,拿细布擦好了,少不得一会儿要用。”

桑叶扁扁嘴又要哭,强忍回去,应了一声,端过托盘来要走,正听见门上已有人开始问起“二爷好”。

见沈瑞归来,仆妇丫鬟们纷纷过来见礼,桑叶心下害怕,飞快的行了礼,垂头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谷芽已迎上前去见礼,低声回禀道:“姑娘刚才吐了药,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睡下。”

沈瑞知道她是跟着董婆子学针灸的小丫鬟,便点点头,放轻了脚步,见林妈妈和麦冬也迎了出来,只摆摆手轻声道:“我看看她,也放心。”

他进得内室,见杨恬的嘴唇发白,近乎失了血色,而惨白的双颊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便是睡着了,呼吸间拉风箱一般的喘鸣声也不断。

一阵阵揪心的痛,让他脸上都有了微微的扭曲。

明明早上他走时人还好端端的!

他回过头,目光冷冷扫视屋内人,众人一阵阵后背发寒,都垂下头去。

沈瑞强忍着怒气,生怕吵醒了杨恬,轻手轻脚移步出来,到得院里,他的目光锁住林妈妈和麦冬,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麦冬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磕头道:“是奴婢害了姑娘,奴婢甘愿领罚,但还请姑爷……请姑爷宽恕几日,好歹让奴婢照顾好了姑娘,不然奴婢死也不得安稳……”

林妈妈也跪在她身边,垂头道:“是老奴的过失……”

沈瑞最厌烦女子这样哭天抢地的,很想大喝一声,又顾及到屋里睡着的杨恬,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一个一个说,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那边安置了大夫又去开仓库寻药材的李昌家的也赶了回来,见着院里这情形,她忙向沈瑞行了礼,又道:“二爷,那害了姑娘的丫头已押在小北跨院了,您看,是不是过去问话?”

沈瑞瞪了林妈妈和麦冬一眼,一言不发沉着脸往小北院去了。

李昌家的连忙去拉了林妈妈一把,自己也慌忙跟了上去。

林妈妈叹了口气,拉起麦冬来,道:“我去同二爷说。你且在这里,好生照看好姑娘,姑娘醒了立时就来报二爷知道。姑娘见着二爷,只怕病也能去些……”

麦冬哭道:“都是我……”

林妈妈低声喝道:“快收了声,别吵着姑娘!这会儿就休要说这些话了,照顾好了姑娘要紧!”

一句话说得麦冬立时闭了嘴,林妈妈加重了语气,吩咐谷芽,“给你麦冬姐姐打水洗脸,都齐整些,仔细看好姑娘。”这才快步往小北院去了。

沈瑞在小北院正房厅里坐下,李昌家的实也不知道具体内幕,且杨家的事,她个沈家的仆妇也不好多说,便先报了病情。

“……急怒攻心一时撅了过去,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虽施针醒过来了,却是喝不下药,喝了就吐出来。大夫换了两个方子,还是不大见效。呕了几次,一时有些发热,但并不太重,大约也是姑娘实倦得厉害,这才睡过去。大夫说要等姑娘醒了再看看……”

待林妈妈进了来,李昌家的便不再言语,退在一边。

林妈妈方跪到了沈瑞面前,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却是昨日俞氏过来看了杨恬,与她捎带新衣和吃食,又说了二十六给杨慎办喜事,还让杨恬好好养着,二十七接她回去,全了新媳妇见翁姑的礼数等等。

而今日沈瑞这边一走,那边金橘就过来找小丫鬟桑叶闲聊,说是昨日她那在太太屋里当差的表妹跟着太太一起过来的,悄悄同她说了些事。

她道,太太想将四爷抱过来养,就许了蒋姨娘把二姑娘记在名下,等大姑娘这边咽了气,便将二姑娘充作嫡女,嫁给沈二爷,以续沈杨两家联姻。

桑叶听得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金橘又兀自说,太太说老爷极看中沈二爷,必不会白白错过这个女婿的,二姑娘要是身份不够,怕就要便宜了二老爷家几位嫡出的堂小姐了。想来蒋姨娘就是舍不得四爷,为了二姑娘也能舍了。二姑娘真是好福气云云。

这话却正叫回来更衣的麦冬听个正着。

麦冬最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原就和金橘打过一架,极其瞧不上她,这会儿听金橘敢这样编派,当时就恼了,揪着金橘的头发便打起来,骂金橘是满口喷粪、胡说八道。

为了就近服侍杨恬,丫鬟们就安排在主院后照房里。金橘挨了两下子,便满院子乱窜,又叫又嚷,自然惊动了杨恬。

林妈妈出去呵斥两声,麦冬又气又急,被金橘两句话一挤兑,竟将金橘所说的话嚷嚷了出来。

杨恬在屋里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喊金橘进来回话。

林妈妈拦不住,只死死拿眼睛剜着金橘。

金橘似是怕了,磕头如捣蒜,只说不过昨日府里来人和自己闲磨牙几句,自己和桑叶说了捡个笑。

又哭天抹泪,杀鸡抹脖子的剖白表示自己是忠于姑娘的:“姑娘且想想,太太已是将我给了姑娘,将来是要陪姑娘出嫁的,我如何会盼着姑娘不好?姑娘已是寒凉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了,我若忠于姑娘,姑娘看中我,日后开脸让我替姑娘养个一儿半女的,我也是终身有靠,姑娘不好了我又哪里有更好的前程……”

听得“受了寒凉,不能生养”几个字,杨恬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当场。

林妈妈也没料到她还能胡说八道到这上头来,忙爆喝一声,又去拧她的嘴,金橘却是说话极快的,抢着抢着把话说完了。

林妈妈眼见着杨恬眼睛发直,也顾不上处置金橘,一边儿喊人把金橘堵了嘴捆起来,一边儿慌忙去抱住杨恬,哄她道莫听小蹄子胡说八道。

杨恬靠在林妈妈温暖的怀里,却犹觉得像浸在那冰冷的河水中,冰寒刺骨。

她嘴唇哆嗦着问道:“你莫哄我,那,那不能生养,可是真的?你们也都瞒着我……”

沈瑞本身就是嗣子啊,过继沈瑞来就是为了给二房传香火的,而若她不能生养……

杨恬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一个女子,就是心大得没边儿了,遇上这样的事儿,也不可能过去心里这道坎儿。

何况时人女子皆将子嗣当作天大的事。

杨恬本就聪颖,遇事总要“三思”的,而今细想大夫的态度、董婆子的态度、俞氏的态度……种种痕迹都让她惊疑。

与沈瑞相处,她早已是情根深种,这会儿越想越是进了死胡同,越想越是绝望。

她已缠绵病榻多时,身子已虚弱不堪,一时急怒攻心,又有喘症,一口气没上来就厥了过去。

说到这里,林妈妈也抹着眼泪,低声道:“也是老奴不察……”

沈瑞脸已黑成锅底,只觉得头皮血管突突直跳,这会儿真有将那个祸头丫鬟一把掐死的冲动。

他强抑怒气,让李昌家的将金橘带过来。

金橘被五花大绑塞了嘴拎到了厅上,见着沈瑞便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口中的帕子一被拿下来就开始喊冤。

沈瑞冷冷瞧了她一眼,却并不问她,忽问林妈妈道:“听说她是家生子?她家在杨家有多少口人?”

林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瑞却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他吩咐李昌家的道:“去叫长寿带一个杨家下人去杨府,禀明岳丈,说我要这丫头一家子人的身契,一家子,沾亲带故的都要。”

金橘有些发懵,不知道沈瑞这是做什么,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而她宁愿永远不知道。

只听温润如玉的沈二爷冷冷道:“人不必带回来,灌了哑药,男的打断双腿,女的折断右手,卖去南边儿盐场做工。多卖几家,不要卖在一处。”

盐场做工本就是让人活活累死的差事,便是能从盐场挣出一条命来,断手断脚也是断了日后生计,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金橘骇得浑身发抖,如看着修罗恶鬼一般惊恐看着沈瑞。

听得李昌家的应声要走,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忽然凄厉尖叫一声,发疯的喊道:“二爷开恩!二爷开恩!我说,我都说……”

沈瑞却已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冷冷道:“这样愚蠢拙劣的计策还用你说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听听,背主的奴才,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金橘一呆。

又听得更冷的声音:“至于背主的奴才,自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金橘猛回过神来,顾不上手脚还被捆着,奋力的往门口、往沈瑞离去的方向扑过去,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动着,嚎得几乎不是人声,“二爷!二爷!奴婢知道错了!二爷开恩!二爷!都是蒋姨娘骗我……”

沈瑞出了小北院,喊来长寿,却道:“把那个叫金橘的捆结实了,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等下衙后给杨家送去,亲自交给杨大人。”

他只是杨家的女婿,不能越俎代庖处置杨家下仆。固然可以要人过来,杨廷和也不可能不给,但到底会让杨廷和不快,翁婿之间种下隔阂。

况且,光处置下人有什么用,蒋姨娘这摆明了是要杨恬的命!他岂能放过这个老虔婆!

那是岳丈的小老婆,他这女婿更不好先动手,且先看岳丈的手段。

当然,若是他们不能给恬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也别怪他不讲情面。

*

回到上房,沈瑞便守在杨恬身边。

一时张会带了太医来,因着急,马车疾驰,倒把老太医颠了个七荤八素,但原是给杨恬看过脉的,知道这是帝师的千金,又是天子亲自吩咐自己过来,便也不挑理。

略一休整,老太医便来为杨恬号脉,又看了面相,老太医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原是熟悉杨恬病情的,虽不见好转,却也勉强还算平稳,怎会突然这样恶化?!

老太医又将杨恬左右手诊了一回,才出来到西厢,请了刘大夫和董婆子过来,问了情况,眉头渐渐拧成疙瘩。

沈瑞瞧着老太医面色,跟着一阵阵的揪心,忙长揖到地,请老太医救命。

张会也在一旁帮腔,好话连连。

老太医却叹了口气,摇头低声道:“原就是肺气不足,心脉受损,气血两亏,强靠药力维持。如今急怒攻心,虽未呕出血来,这淤血却是堵在内里,更伤五脏,肝木横逆则克脾土,这脾胃损伤是以药也难以下咽……”

好一篇子话说下来,竟是杨恬已有了灯尽油枯的迹象。

“若是尚能咽下药去,拔出淤血,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如今……”老太医这一生惯看生死,不知道与多少人家说过这样的话,可每次开口依旧是十分艰难。然再艰难也仍得道:“或是备下寿木,冲一冲?”

“太医……”沈瑞声都有些颤了。

巨大的恐惧袭来,他的心骤然缩成一团,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血液流动,他踉跄两步,近乎站立不稳,只觉周身都冻僵了一般。

再一次面对深爱的人离去,沈珏,嗣父沈沧,如今到了恬儿吗……

“太医……”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可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来,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张会也是心下难过,一把扶住沈瑞,向太医抱拳道谢,又请太医略等等,便拽着沈瑞出了西厢房。

沈瑞有些浑浑噩噩,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张会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脑子却都冻僵住了,一句也听不懂。

忽然有个小丫鬟冲进他的视野,“二爷,姑娘醒了!”

沈瑞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儿,一把推开张会,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进了屋里。

杨恬倚靠在引枕上,看见沈瑞快步跑进来,慢慢绽出个苍白的笑容。

沈瑞深吸了口气,也回了个笑,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他两步到了窗前,抓了杨恬的手,放软了声音道:“你醒了?我……”

杨恬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唇,低声道:“二哥,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的。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我也……不能再拖累了你。”

沈瑞心下大恨,直想将蒋姨娘千刀万剐,他沉下脸,厉声道:“别浑说!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偏不信我说的话?”

杨恬摇了摇头,叹道:“我知道她是挑唆。但她说的也是实话……”

“知道她是挑唆哪里还有实话!”沈瑞扳起她的脸来,再次柔声哄道:“恬儿,好恬儿,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咱们得好好的,她盼着咱们不好咱们就偏要好好的……”

杨恬直直的盯着沈瑞,因消瘦,越发显得她眼睛大了一圈。

这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泪水却满溢出来,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二哥……”她轻声道:“我好不了了。便是这肺病好了,体寒也好不了。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

泪珠儿砸在沈瑞的手上,滚烫如油,烫得沈瑞钻心的疼。

“别浑说!”他一把将杨恬揽进怀里,“别浑说!你怎么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话!怎么就体寒了?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替他考虑,顾及他嗣子的身份,怕他难做。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心如刀绞,直想将杨恬按到血肉里去,把自己的生命给她一半儿才好。

杨恬缓缓伸出手,也环住了他的背,使尽了平生气力。

她也想不放手,老天啊,她有多心悦他,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筹划着以后的日子,可……她也得能争得过命啊。

“恒云……”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这些时日,我欢喜极了。能与你这般住上这许久,我已无憾……”

“恒云,再陪我几日罢,等大哥娶了大嫂过门,府里接我回去,我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浑说。”沈瑞紧紧抱着她,那么多那么多情话,却是都噎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剩下的,只有一遍遍重复:“没事的,不要浑说。不要浑说。”

张会在正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不住叹气。

忽然那边急匆匆过来个媳妇子,站在门口就喊林妈妈,“老姐姐回禀二爷一声,那个陆二十七爷的丈人来了,那个真人,要见二爷。”

陆二十七郎老丈人那点传奇,张会这样爱热闹的人怎会没听说过,这位天梁子真人张会也是见过的,当下便顿住脚凝神听着这边的对话。

陆二十七郎的娘子张青柏也来过几次,颇得杨恬喜欢,林妈妈也是熟悉的,听闻是张青柏的父亲,不由皱眉道:“二爷这会儿正在同姑娘说话呢,且不得空。张真人怎的寻到这边来了?还是请回府里去吧,二爷得空再去……”

那媳妇子正是李昌家的,她一跺脚,道:“就是有急事我才来禀的,那真人,那真人说给杨大姑娘送丹药来了。”

林妈妈黑了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裹什么乱!”

李昌家的却是个最信神佛仙道的,犹豫着道:“万一……有用呢。”

张会听得真切,忍不住插口道:“领去前院会客厅,我来见见。”说完也不等两个仆妇反应,便径自熟门熟路往前院会客厅去了。

林妈妈无法,张二公子既说了,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自己回屋想去禀报,却微微挑帘就见两人抱在一处,她这脚便迈不进去了,一时尴尬不已。

林妈妈想着左不过张二公子也是过去了,二爷晚会儿知道也没什么,多给他们二人留点时间吧,便悄悄又退了出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却是那张二公子风风火火回来了。

张会自不好进上房,也不叫仆妇丫鬟通禀,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

杨恬听得声音,不免窘迫起来,撒手推了推沈瑞,低声道:“你还不快出去。”

沈瑞情绪被打断,心里五味陈杂,拍了拍杨恬后背,道了句“稍等我片刻”,便起身出来见张会。

张会托着个青瓷小瓶,往前一递,压低声音飞快道:“那个天梁子,送了一瓶丹药来,说他听他女婿说杨姑娘这边不太好,赶过来送丹药。”

沈瑞也黑了脸,也是一句:“他裹什么乱!”

张会却摇头认真道:“没准儿真有些道行,不然这样情况,哪个骗子敢真往前凑?”又低声道:“你别不信,先前宫里也是养着许多真人的,几位万岁爷都是吃过丹药的。”

沈瑞心下冷笑,明朝吃丹药死的皇上还少吗?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便只道:“秦皇汉武哪个长生了?”

张会皱眉道:“那怎么一样,这是治病的丹药又不是飞升的。”他见沈瑞转身就要走,忙拉住他,急道:“都这种时候了,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见沈瑞怒目瞪向他,他也知道死字说得犯了忌讳,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又道:“我也不瞒你,魏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了,你这些时日不也没寻访到更高明的神医?魏太医刚才已是和我说了,左不过这几日!有病乱投医,你便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成了岂不是神仙保佑!”

沈瑞无动于衷,冷冷道:“不吃尚还有几日,吃了,只怕,立时三刻就……”

他收了口,拱了拱手,“多谢二哥,这个还是免了。”

张会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了,把药瓶子往他手里一递,道:“左右都是你来做主,这丹药是人家给你的,我去退也不合适,回头你自己退吧。我去问问魏太医,看看可还能开什么方子。”

沈瑞攥着瓶子,心下一默,太医已是不愿意开方子了,那便……真是没得治了……

他望着眼前随风微动的薄绵布帘,忽就一阵阵的茫然起来。

内里又传来杨恬的咳声,他醒过神来,快步进屋,只见杨恬咳得透不过气来,脸上涨红,眼角泪光闪闪,手上青筋暴起,极是难过。

他抢过去抚胸拍背,好一阵子,杨恬才缓过来,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想说什么,却是一时气短,说不出话来。

沈瑞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锦被间那瓷瓶上。

方才他着急安抚杨恬,手中这瓷瓶就顺手扔在床上。

普通的青瓷瓶子,没有任何装饰,泛着自然温和的光泽,软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红布包着,细线一扎,留着短短的缨。

再寻常不过,再普通不过,随便走进药铺,就能看到成药柜上一排排这样的瓶子。

但这里头装着什么?真会是救命的丸药?

他心爱的人在他怀里,吃力的呼吸着,每一声喘鸣音都带走一份生机。

每一声喘鸣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每一声喘鸣音都像锯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她身上难受一分,他心里更难受十分。

“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他想起张会的话,不禁有些动摇。

试一试,便没有遗憾了。若真是救命的药,不试,是不是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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