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对灶上之事从来不马虎,尤其晓得了塔塔敏要与宋骜联姻之事,更是上了心,即便只是一笼酱肉包子也比普通厨子多费许多心思。先是肉馅,清洗、切丁,加上料酒、姜葱汁、蛋清、酱料,糖,少些盐一起搅拌,末了把葱头、香蕈切成碎末儿,一起拌入肉馅里,撒上一点儿香油,放在陶瓷里腌着备着,这才算完事儿。
萧乾看得眼花缭乱。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曾想过做酱肉包子,居然需要这么多道繁杂的工序,叹为观止地看完,他对墨九心疼不已,情真意切地道:“九儿,从今往后除非是我想吃,否则你别也不要下厨了!”
“噗!”
墨九真想一巴掌拍飞他。
“萧六郎你也太鸡贼了!秩序不要太颠倒好不好?我想吃的时候,我才会下厨。我管你吃不吃?”
萧乾淡淡一笑,给她柔柔的眼神儿,根本不信。
“你当真从不为我?”
墨九哪里肯承认?翻个白眼,将发好的面团擀成一张张薄软的面皮,嘴里嗤道:“我啊,只知自己的胃精贵。”
微微一笑,被“自作多情”了的萧使君也不生气,继续慢条斯理地在灶上给她打下手。一个说,一个听,一个笑,一个乐,却是难得休闲的时光。
可二人一起下厨的事儿,被伙头兵往外面一说,整个营地都快闹开锅了。南荣将士一听说萧使君亲自下厨烧火,几乎个个都凌乱在了风中,傻怔了。
谁能想到堂堂枢密使会帮女人烧火?
可不论他们怎么不信,在萧乾“热情似火”的帮忙下,蒸个包子受到骚扰无数的墨九爷,总算把酱肉包子端出锅了。
那香味儿飘出灶房,馋得人流口水。
这些长期在外打仗的老爷们儿,哪一顿吃食不是将就应付,有什么吃什么?伙头兵大多都不是专职厨子,做出来的饭菜,吃不死人就成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如今那精致的酱油包子,盛在白玉似的盘子里,圆圆的、白白的、香香的……让人禁不住的馋、馋、馋,都指望吃上一口。
然而有口腹的人,是少数。
墨九蒸的包子,当然不是大锅饭,总共也就蒸了三十几个,用灶上的大蒸笼蒸了两笼,就累得她快趴下了。私心底,她到也希望营房里人手都能吃上一个,可这怎么满足得了?
当热气腾腾的包子端入桌时,在路上看见眼巴巴的南荣将士,墨九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行军打仗粮草最为紧要了。
这么多张嘴要吃,一人一个包子都得多少包子?每个人每天都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大仗。伙食问题,是真正的大问题啊。
塔塔敏并没有随薛昉去休息。
在南荣的大营里,她自然也不可能真正的放松心情。自打萧乾离开后,她就呆在薛昉为她安排的帐篷里,等着吃墨九做的美食。
墨九进去的时候,她正负着手东看看,西看看,似乎对帐篷里头的东西很有兴趣。
对于长期居住在草原上的人来说,中原的繁华美丽自然是心向往之的。这个帐篷说来简陋,可里面的布置,无不充斥着浓浓的中原文化,哪怕一个小小的楠木笔筒,青瓷茶壶,都让塔塔敏看得眼睛发亮。
“咳!”
墨九站在门口提醒一声,让侍卫进去把装包子的盘子放在桌上,看塔塔敏回过头来,笑吟吟对她道:“七公主饿了吧?来来来,尝尝我做的包子。”
包子?塔塔敏目光沉了下来。
“你不说要做美食?”
墨九唔一声,“包子难道就不能是美食了?”
塔塔敏到底是一个公主,怎会稀罕几个包子?又怎会把包子这样的普通食物当成美食?她早就听说过墨家钜子爱吃,还会做美食,所以墨九下厨的时候,虽然她面儿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心底对这餐饭却有着极大的期待。
结果……只有包子。
望着白胖胖的包子,她嘴角抽搐一下。
“多谢钜子。”
来者是客,主人一脸是笑的热情款待,哪怕塔塔敏对“包子”不太舒服,可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嫌弃的表情,拉开椅子便坐了下来,顺手夹起一个包子,慢腾腾放入嘴里……
香气浓郁,馅肉鲜美。
一入嘴,她便愣住了。
惊喜地停顿一下,她咀嚼速度加快了。
虽然这只是一只包子,却是她吃过最好的包子。
“唔,好吃!”
她素来向往中原文化,其中就包括“精致的美食”这一项,可从来没有机会深入汴京、临安这样的繁华城镇,也没有机会品尝那些传说中的美食……如今墨九一个包子,让她大开眼界,满心满意的舒坦,甚至对即将嫁入临安之事,也没了那么多的烦躁。
没有顾及公主的形象,塔塔敏吃得很快。墨九看她如此,对她的为人也更欣赏了。她最受不得温静姝那一类的淑女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就喜欢这样大快朵颐,肆意享受食物带来的快感——
“七公主慢着吃!”墨九轻笑一声,拿汤碗给塔塔敏盛了一碗自己做的老鸭汤,轻轻放到她的面前,“别噎着!来,趁热喝一口!”
“谢谢!”塔塔敏对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今儿两个人的吃食除了酱肉包子,只有老鸭汤。可汤汁鲜美的老鸭汤最是开胃养生,配着酱肉包子吃,那最是美味不过。塔塔敏喝了一口,目光一亮,喉口鲠一下,再次低头喝了几个大口,方才舒服地叹一口气,抬眸对墨九一笑。
“钜子巧手,果然名不虚传。”
“七公主过奖了!”
墨九笑着又为她盛汤,塔塔敏从清亮的汤面看着她娇媚的笑脸,唇角抿了抿,目光微微一烁,“钜子真是一个活得有趣的人儿。”
得到她的真心称赞,墨九情绪却很淡。
“食物是上天赋予人类最平等的享受,能吃的人,有机会吃的人,都可以活得有趣儿。”
塔塔敏低了低眉眼,又不客气地拿起第二个酱肉包子,默了默,慢慢啃上一口,叹道:“大概我真是饿了,怎觉得这个包子这样好吃?”
听她这么说,墨九只是笑笑。
坐在对面,她也默默拿着包子吃,心里却一直在寻思,怎么探一下塔塔敏的口风,问问她关于与宋骜联姻的事儿,也算是为彭欣略尽绵薄之力了——虽然萧六郎嘱咐她不许掺和,可打听打听,不算掺和吧?
这么想着,她唇角笑容更大了。
“七公主慢慢吃,吃完了还有。”
两个包子入了肚腹,塔塔敏的动作已斯文了许多。拂了拂袖口,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瞥着墨九,漫不经心地问:“钜子可知先前在大帐里,我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你?”
墨九微微一怔。
这事儿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因为她与萧六郎之间的关系,想必塔塔敏也会知晓一二,那么她在萧六郎的大帐里与他说说笑笑,那样的关系,塔塔敏能猜出来她的身份,根本就不奇怪。
可如今听塔塔敏的意思,难道个中还有隐情?
她微微眯眼,“我愚钝得很,望七公主明言——”
塔塔敏顿一下,笑开,“我见过你的画相。”
画相?墨九头皮微微一麻。
对于时下画匠所作的人物画相,她从来都不抱希望。也根本就没有想过哪张画相能把一个人画得传神。可既然塔塔敏能够一眼认出她,想必那画相真的很像了——
可画相是谁人所画,目的又是什么?
她目光暗沉一下,笑道:“陋颜能入公主之眼,是墨九的福气。只是,不晓得七公主是在哪里得见的?……我与北勐向来没有交集。”
塔塔敏唇角微微一挑,并没有被她装糊涂的姿态所迷惑,“真人面前不说假,钜子是明白人,我也不糊涂,我们又何苦绕圈子?”
墨九紧盯着她的眼睛。
好半晌儿,她才淡淡一笑。
“七公主这么说,我想我明白了。”
从天隐山开始,北勐皇帝对她就有成见,也是一早儿就想对她动手了。在临安府画舫上时,若不是阿息保的人使了个滑头,说不定她已经落到北勐人的手里。还有那一日她刚入汴京府遭遇的刺杀,不也是北勐的杰作?那么,他们要收拾她,却并非人人都认识她,故而,画相也就可以解释了。
唯一不可解释的是,塔塔敏的想法。
她问:“七公主为何要告诉我?”
考虑一瞬,塔塔敏半阖着眸子,目光像藏了许多难言的秘密,可动作却很坦荡,甚至是带着笑的指向了桌面,“因为我吃了你的包子。”
“还有捏?”墨九挑眉,也在笑。
“还有,我还想继续吃下去。”
“……”她什么意思?
墨九莞尔,一双凉涔涔的眸子带着审视睨向塔塔敏,却没有想到,她端坐椅上,大言不惭地道:“我想好了,你做的包子这么好吃,我得在南荣大营多留几日……”
看墨九的脸猛地一黑,塔塔敏修长的眉梢扬得高高,声音却压得极低,“钜子何苦拉着脸?放心,我不是来与你抢萧大帅的……”
“你当然不抢他,可你却要抢宋骜。”
她性子直接,墨九也直接。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差一点儿把塔塔敏噎着,一口包子卡在喉咙,她重重咳嗽几下,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喝了一口汤才缓过劲儿来问墨九。
“宋骜竟然也是你的男人?”
也?也什么也?好像她有好多似的。
一个“也”字,让墨九不悦地挑了挑眉梢,“当然不是。”
“那我抢不抢他,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却与我的朋友有关。”
墨九想让塔塔敏知难而退。毕竟目前为止,她觉得这个姑娘为人也不错,实在不值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配给宋骜那么一个混账。
想了想,她决定把彭欣的事儿如实相告,由着塔塔敏自己去考量,如今她能想法子与北勐皇帝闹上一闹,做不成这桩婚事,那就更好了。
可等她把彭欣的事说完,塔塔敏却意态闲闲地拿起了第三个包子,语气波澜不惊,好像根本就不在意,“钜子是说,他不仅有很多女人,还有一个儿子。”
“嗯。”墨九重重点头。
这样的男人,她贵为公主当看不上吧?
“还有旁的吗?”塔塔敏眼风一扫,又去看盘子。
“没有了。”
“呵,女人,儿子?那算什么?”
墨九狐疑,“七公主就不细量细量,这样的男人,可是公主的良配?”
“我思量什么?世间哪个男子不是如此?我的父亲、叔伯、哥哥、爷爷……他们的女人和儿子未必就少了么?宋骜才一个儿子,根本不值一提。”
说到此,她唇一弯,也不晓得是褒是贬,语气带了一点酸涩,“还是钜子有福份,能得萧大帅一心相护。我就未必有那好命了……”目光低垂下去,她望着手上的包子,声音略显低落,“嫁谁不是谁?能嫁一个有酱油包子吃的人,也算老天厚待了。”
墨九无语之极。
堂堂公主对婚姻之事也如此消极?
她都没有嫁过人,难道对爱情就没点幻想?
在桌下暗暗搓了搓手指,墨九小声试探道:“七公主心里……难道就没有自己心悦的男子?”
“心悦的?何谓心悦!”
古人真是迟钝啊!墨九心里暗自嗟叹,脸上却带着舒缓的笑容,向塔塔敏解释道:“便是那个你想与他在一起,且只与他一个人在一起共度一生,白头偕老的男人。”
塔塔敏久久未语。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墨九在她挪开眸子的一瞬间,捕捉到她眸底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像是求而不得的失望,更像是无力改变的绝望。
寂静一瞬,尔后,她便听见塔塔敏低沉的声音。
“我与他,今生是无缘了……”
果然是有这样一个人?墨九高兴得快拍大腿了。
既然她心里有喜欢的男人,那么宋骜就该配给彭欣嘛。
她大发善心地凑过去,认真道:“七公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不曾努力过,又怎知与他无缘?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说说与他的事,我来给你出出主意……”
“多谢钜子好意!”塔塔敏打断她,目光微微转开,拿吃筷子指着盘子里的包子,“不知这包子的馅儿是怎样做的?钜子,可不可以教教我?”
“不行!”墨九黑着脸,“除非……”
“你不教我,那我只能每天缠着你吃了。”
墨九:“……”
她以为塔塔敏只是说着玩的,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执拗得紧。吃了她四个酱肉包子,从此便爱上了酱肉包子,下午的时候,非得缠着她去灶上教她做包子。
墨九在同一天真的不想做同样的食物。
于是她没有教塔塔敏做包子,却教她做了羊肉锅子。
比起东寂上次做的羊肉锅子来,由于材料与器具等都不充足,味道也差了不少。墨九苦巴巴地涮着锅子,心里叹息着,便有点儿想念东寂了。可哪怕塔塔敏从小吃羊长大,吃过各种各样的羊肉,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羊肉锅子。她再一次赞不绝口,几乎忘了自己到南荣大营来的目的,愉快得恨不得与墨九黏在一起。
这顿羊肉锅子也是分开吃的。
男女有别,萧乾与宋骜和一群高级将校在一边儿吃,墨九为了陪塔塔敏,没有与他们一起,两个女人相对而坐,自然冷静不少。
为此,她心里对塔塔敏怨念不已。
更生气的是,这个七公主不仅今晚不走了,还要与墨九同睡一个帐篷,气得墨九想把她一脚踢出去。可她想拒绝,也不晓得塔塔敏哪里来的本事,居然说服了萧乾,连他都默认了她的逗留,墨九又能怎样?
当然,她并不真心讨厌这个公主,唯一的讨厌与遗憾就是……萧六郎原本与她约好了晚上在帐篷“慢慢吃”的,如今看来,这个七公主不走,两个人是吃不成了。
整整一晚,墨九都沮丧不已。
次日又是漫天大雪,她顶着个熊猫眼从帐篷里爬出来,刚一撩开帘子,就被小王爷挡住了。
墨九看他偷偷摸摸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冷哼一声,她猛一把拽住宋骜的衣袖,把他拉离帐篷很远的地方方才停下,恶狠狠地瞪着他,斥道:“肉都放到你锅里了,早晚你都吃得成,到底在急个什么劲儿?”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吼,宋骜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黑着脸,他歪着脸瞅她半晌儿,猛地抬起巴掌拍在墨九的脑袋上,“小寡妇,你什么毛病?怎么你的话老子一句都听不懂?”
不悦地冷哼着,墨九看着他狭长的桃花眼,就自动脑补了这个色狼看到塔塔敏有几分姿色,又是许给他的女人,就跑来撩骚的猥琐样子,嘴里更没有什么好话了。
“我还能不知道你?出征八个多月了吧?一直没机会见着姑娘是吧?急了吧?臭德性!”
“我操!”宋骜瞪她,“你头痛不痛?”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墨九微抬下巴,“关你什么事?”
“啪”一声,宋骜再一次拍在她的脑袋上,“不痛老子给你打痛。小寡妇,你看小爷是那样龌龊的人吗?哦,你以为我我大清早的冒着风雪过来,就是为了看那个娘们儿的?”
“难道不是?”墨九撇着嘴,在为彭欣不值。
“当然不是!”宋骜委屈的哼哼一声,“你也不看看她那个样子,长得像男人婆似的,脸比我还黑,浓眉大眼,整一个爷们儿,我能喜欢她?晚上抱着睡,老子都得做噩梦……”
“喂,你的嘴别太损啊!”墨九瞪过去,为塔塔敏申冤。
这一下宋骜彻底懵懂了,噫一声,剜着墨九红扑扑的脸蛋儿,“我说小寡妇,你到底是哪一国的?你不是彭欣的好姐妹吗?干嘛替男人婆说话?”
“干卿何事?”
墨九确实是彭欣一国的,可她对塔塔敏并不讨厌,至少不喜欢宋骜这样以貌取人的奚落一个姑娘……尤其塔塔敏的样子看上去也像一个受了情伤的女人,她本不该受这样的对待。联姻之事,无非是她生成了公主,无奈而已。
“反正不许你骂她!”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什么。”
看她傲娇固执的样子,宋骜点点头,冷不丁又叹了一口气,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我其实是来找你的。”
墨九微微眯眼,不屑瞪他,“找我何事?”
“我不想娶这个男人婆……不,这个女人。”
像宋骜这种风流浪子,抱惯了娇俏小娘,不喜欢塔塔敏这种英气十足的女子倒也正常,可宋骜至今没有王妃,他也逃不过皇帝的指婚,所以……他来找她,是想让她帮忙喽?
墨九抬头望天……
若她有法子,又何必那么烦躁?
“小寡妇,你说话啊?”宋骜低头,作势又要拍她的头,“你不是最有法子的吗?什么歪门邪道的,都给小爷使出来!”
墨九后退一步,躲开他的魔掌,“为什么你不愿意娶塔塔敏?”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哪来的为什么?”
“不愿意当然有原因。”
“没原因。”
“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到底有没有?”墨九心里暗自决定,只要宋骜能够勇敢的承认,他不想娶塔塔敏为妻是因为彭欣母子,是因为想与他们娘儿俩一起好好过日子,从此做一个好男人,那么,她就算拼着让萧六郎不爽,也要想法子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不可。
然而,宋骜却愣头愣脑地道:“真没有,我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墨九心里叹息一声。
看来她确实不好插手了。
是她太天真了!她怎能期待浪子回头金不换?又怎能以为宋骜想给儿子和彭欣送点东西,就是真正的收心了呢?如他说所,他不想娶妻,只是不喜欢塔塔敏,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而已,根本就与彭欣无关。
听见宋骜还在嚷嚷,她默了默又认真问。
“不喜欢塔塔敏,那你可有喜欢的人?”
她再一次希望他会说起彭欣的名字,可宋骜负手站在她的面前,目光严肃而专注地看着她,却古怪地道出一个字。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