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个世界如果变化,只要人还活着,命运的巨轮就会继续转动。
南荣至化三十一年四月初三,南荣大军从均州出发,沿汉水而上,兵临金州城下。
此前,金州辖内的龛谷与定远两县曾遭受百年不遇的“瘟疫”,十万珒兵受此症候影响。虽然得了萧乾的解药方子,但士气受挫,加上人体恢复尚需时日,哪怕萧乾厚道的给了珒兵三日喘气的时间,也无法避免他们的败势。
兵败如山倒。
萧乾将龛谷与定远收入囊中,几乎没费力气。
拿下两城,他稍做修整,一日后,便直抵金州城。
完颜修在城里,此番对上,算是二人的首次交战。
众所周知,守城难,攻城更难。尤其南荣兵体力较珒兵弱,兵员素质整体要差一些,向来进攻力度都很疲软。这一次与完颜修对阵金州,南荣军中多数将校不看好。对到底是强攻金州城,还是围点打援,很快形成两派,争论不休。
而这时,从临安来的圣旨却传到了大营。
以两池换一人的事儿,萧乾是私自做主的。
当这件事传入朝廷时,那些老臣没少在宋熹面前戳萧乾的脊梁骨。用两座城换一个女人,说他分明就没有把南荣江山放在眼里,拿社稷当成儿戏。
人人都以为皇帝肯定得就此象征性的斥责萧乾几句。没有料到,宋熹却以为,萧乾这叫战之以君子,靠势力打败完颜修,才能尽显南荣禁军的神威……不仅没有怪罪,反倒就此事特地嘉奖了萧乾,并再一次肯定了战前给他的特殊手令——对军政大事有独断之权。
独断,也就是他说了算。
南荣朝上上下下都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对。
最力挺萧乾的人,竟然是宋熹?
这两个人向来争锋相对的局势,什么时候改变的?
当然,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样做,私心里有猜测也不敢询问。但萧乾接到嘉许的圣旨,当即便对喋喋不休的争论做出了最后的决断——次日整军,对金州城进行第二次攻击……
第一次是佯攻探势,第二次是主攻,也便是打定主意与完颜修硬碰硬了。
珒兵这些年的烧香强夺,给南荣人留下了阴影。
硬碰硬,若是胜了,可助南荣士气,若是败了……恐会一蹶不振。
对下面人的议论,萧乾话不多言,也不解释。次日一早,设了香案,他朝临安城方式遥拜一下,便开始领将士祭天喝血酒,做最后一次的战前动员。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引得场面热血沸腾。
大军拔营,气势磅礴,先前的低落已不复见。
墨九瞧着这画面,不免有些佩服萧乾这家伙。她咂咂嘴,见香案未撤,慢慢落在人群之后,偷偷摸了两个祭祀的果子入怀,这才骑马跟上了萧乾的步伐。从均州大营随他出征时,她便换上了一身男兵的甲胄,走在众将士的身侧,也不怎么打眼。
打仗的事儿,她并不在行,除了做点兵器改良以及搞几颗“万人敌”,她其实跟着萧乾也一直没什么事儿可做。不过,她并不是一个客气的,第一天就毫不知耻地告诉萧乾,她就是他的定海神针,有她在,战争至少胜一半,剩下一半就凭他的本事了。
每一次她大言不惭,萧乾都笑而不答。
于是很快,南荣军中都晓得萧使君多了一位“小祖宗”。
也是这位“小祖宗”,可以把他们大帅吃得死死的。
不过,墨九也不是白吃饭来的。
这一次进攻金州,她出了大力。
几十颗“万人敌”,花了她不少的工夫。
万人敌这种东西用来守城最好,攻城虽然效果差了点,但配合大军的进攻也确实有独倒之处。南荣将士并没有使用过这样的火器,一开始操作都有些生疏。为此,萧乾专门拔了一个小队的给墨九,用以训练。墨九称之为“神机小分队”,还兴致勃勃地表示,她今后要把这批人训练出来,用以研究新式火器与机关。
金州城。
冲锋的号角一响,烽火连天。
“杀!”
一声振臂高呼直入云霄,金州城外便是一片金铁的交错声。
“杀!杀啊!”
珒兵擅长马上作战,南荣这批禁军是萧乾的精锐,却也不错,加上弓兵营有墨九特地改良过的弓弩,虽然外观看上去差不多,可射程与准心强了珒兵的武器一筹,战争一开,局势就有点儿往南荣一边倒。
不管是热兵器时代,还是冷兵器时代,武器装备的作用都不可小觑。有了墨九的助力,加上萧乾精湛的兵法与充分准备的攻城策略,还有珒兵连失龛谷与定远两城之后产生的微妙心理,几个因素一综合,尽管完颜修号称“用兵如神”,在势均力敌的对手面前,也难以挽回败局。
“杀!兄弟们杀啊!”
“为了国之荣誉而战!”
“为了南荣百姓而战!”
“为了我祖宗的地而战!”
“杀……啊!”
作战时的咆哮与呐喊,是为鼓舞士气。口号与信仰则是为鼓舞人心。每个人天生都是会怕死的,要想让人拼着老命不要也往前冲,就得赋予这场战争以信仰,给兵士们以战斗的勇气。
壮我山河,收复河山,是一个可以让无数铁骨男儿闻之挥汗流血的战斗理由,也是南荣大多数士兵的战士信念。要想打胜仗,信念极为重要。一个主帅,如果可以极大限度的调动们兵士们的战斗精神,那胜利的希望便大了许多。
萧乾正是一个有这样号召力的人。
他一身黑甲在阳光下闪着烁烁的寒光,一袭银红的披风在风中轻扬。
往人群里一站,他就是南荣士兵的信仰与神话。
他们看见他的人、他的马、他的脸、他的剑,信心便充盈于心。吼声更大,杀声更响,嘶吼的力道也仿佛要冲破云层,直入金州城。一炷香的工夫,南荣兵已靠近了城墙下,但金州城门紧闭,进攻的“萧”字纛旗上,也不知何时染上的鲜血。猩红的鲜血,带着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引领着南荣兵士在前进。
“上,上万人敌——”
“砰!”
“这狗日的玩意儿,好用!”
“啥狗日的,你想挨大帅收拾了?”
一队专管“万人敌”的兵士骂骂咧咧,大声说笑着,看一颗万人敌在珒兵中间炸开,鲜血飞溅,脸上都是兴奋的光芒,“杀杀,杀光这些败类!”
南荣兵杀红了人,珒兵的呐喊声也撕心裂肺,一场战事,往往开始的局势就能决定胜负。一个个珒兵睁着嗜血的目光,在慢慢后退。
“嘭!”城门被炸了,铿铿作响。
“嘭!”粗大的圆木不停撞击着城门。
双方一直死磕着,爆炸声一道接一道传入城内,烧红了珒兵的眼,雨点般密集的箭支,从城墙上方飞射下来,南荣的兵卒沿着绳梯不停往城墙上攀爬,投石机一刻不停的在咆哮……尸身、血水,阳光下的这一片天地,似乎也在受惊的颤抖。
完颜修站在城楼上,看着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南荣兵士,一双赤红的眼半阖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人都说,得千字引者,得天下。
得墨九者,得千字引。
也就是说……得墨九者,得天下!
这千字引虽然还未找到,可单凭墨九一个人的本事已不可小视。这一战,完颜修见识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为猛烈的炸药,见识到了射得最远的弓弩……而这其实不过短短几日而已。若给墨九足够的时间,她还会造些什么鬼东西出来?
天空一片湛蓝之色,阳光掠过头顶。
鲜血在面前,呐喊声也一刻不停地破空传来。此时,珒兵还在死守,南荣兵也在勇往直前的进攻。城楼下面,一具具裹着鲜血的尸体,被踩得七零八碎的旌旗,丢掉的刀乾弓弩,还有一辆辆破损的战车,都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报——”
一个脸上被溅了鲜血的将军冲过来,抹一把脸对完颜修道:“王爷!我们快要守不住了!你赶紧带兄弟们撤!”
“混账!”完颜修身边的阿息保低喝一声,“胜负未分,王爷如何能撤?”
“可是大将军……”
“可是什么?一群饭桶。若非你们无能,萧乾大军如何能长驱直入,不过两日便打到金州城?尔等草包也就罢了,竟撺掇王爷败撤而逃……”
在完颜修的征战史上,不战而逃的事儿,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固守金州,若无龛谷与定远的事情,其实他也不会败得这么快。但阿息保不愿承认,完颜修自己心里却很清楚,金州迟早要落入萧乾的手上。再继续耗下去,珒兵的伤亡更大,到时候,损兵折将,后面的战事会更加艰难。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是一个理性的人。
微微抬手阻止了阿息保的训示,完颜修紧紧抿唇,看着城楼下万人敌爆炸之后的滚滚浓烟,声音平静而严肃,“传令下去,后撤江对岸,炸掉浮桥!”
金州城就在汉水边上,骤时,他们与南荣隔江对峙,便有大把的时间整肃军队,重新鼓舞士气,等待后方增援。而且隔了一道大江天险,就算南荣有威力极大的火器、有强力弓弩也是枉然。不管南荣兵要乘船过江,还是搭建浮桥,他都可以掌握主动权,攻其不备。
“是!”
阿息保应喏着,吩咐完几个将校,回头见完颜修怔怔立在风口上眺望,不由也跟着上前望了一眼。
人群之中,立在萧乾身边的墨九,小小的个子,独自骑了一匹枣红马。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大概是太过熟悉她的表情,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她轻蔑的笑,还有那一种懒洋洋的不屑……
想到那一日的大婚,完颜修眸色更深。
久久,他不挪眸,也没有动作。
阿息保观之,小声道:“王爷,我们该走了!”
城楼下的喊杀声,把完颜修的声音衬得很低,阿息保与他隔得那么近,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隐隐听到一句“早知今日,便不该……”
他不敢问完颜修到底在后悔什么,却猜到与墨九有关,不由也叹道:“早有传闻说墨家钜子懂机关、善巧术,是个厉害的主儿。却不想竟如此了得,短短几日,竟让南荣兵如虎添翼——唉,若那日大婚成了,她便是我珒国王妃了,那得多好。”
这人也真是异想天开。
墨九是一个会束缚于婚仪的人吗?
轻“呵”一声,完颜修瞥他一眼,不再流连城楼下的那一点“美景”,匆匆下得台阶,翻身上马,一声“驾”,带着冷意的声音里,便有了那么一丝笃定,或者说固执。
“她早晚是我的。”
金州城主力一撤走,“固若金汤”便成了一场笑话。
完颜修离开不过半炷香左右,南荣兵就撞开了城门。喊打喊杀着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涌入城内。城中百姓是不可能帮助珒人的,他们早早就闭户不出,金州城内的街道上,除了留下死守的珒兵之外,一片空旷,如同一座死城。
南荣兵速度很快,踩过珒兵留下的尸体,扑向了完颜修撤离的方向。
可完颜修又岂是简单人物?一路有珒兵埋伏,小股围追堵截,等他们赶到汉水边上时,除了滔滔的江水,哪里还有完颜修的人?
“奶奶的,竟让那厮跑了!”
金州城里的厮杀声,一直未停,南荣大军清理完珒兵留下的军事设置,在长街短巷里,贴出告示安民。一直折腾到入夜之时,金州城方才恢复了平静。
如此,一场鲜血染就的战事结束了。
金州大捷,萧乾赢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捷报一路往临安而去,金州城里的百姓也有人出来鸣鞭炮庆贺,热情地招呼着远到而来的南荣兵,看上去亲如一家。
上上下下一阵欢声笑语,可萧乾的眉头都没有舒展。
胜了,没有错!
但此胜并非明胜。他很清楚与先前下毒有关。
而且,就算他们暂时占领了金州,完颜修弃城离去时,损伤却不大,主力还保持着战斗力,隔了一条江,如今再要进攻,下一场战役,将会更为艰难!
江水呜咽,天地混沌。
风拂不开浓重的血腥味儿,凄厉的惨叫声犹然在耳。
站在可以眺望汉江之水的山坡上,萧乾一袭披风猎猎而飞,“阿九……”
“嗯?”墨九就站在他的身侧,歪头凝视一下他凝重的脸,“怎么回事儿,打了胜仗六郎还不高兴了?”
看着流动的江水,萧乾眸子微眯:“胜之不武啊!”
“管他武不武?胜者王,败者寇,别迂腐了啊,萧六郎,小心我鄙视你!”墨九笑吟吟说着,就去拉萧乾的胳膊,乖巧的哄他道:“走啦,连续两日作战,你都没好生睡觉,趁着这会子完颜修喝西北风去了,你也当回去补眠。待养足精神,再图来日。”
“好。”萧乾对她,向来温言细语。话虽不多,却很少不从,只要墨九不过分,他基本不会反对她的任何建议与意见。
这样的纵容,一开始军中很多人是不服气的。但随着“万人敌”与“改良弓弩”的出现,大营里上上下下,莫不服了墨九。好的武器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与性命,所以,墨九存在的意义,对他们而言,也不仅仅只是主帅的女人。
金州的街道上,不见那日的繁华,处处透着萧条与冷寂。
虽然南荣兵一直在安抚民众,可城内尸体还没有清理完,大战又刚刚过去,大多数的民众还是宁愿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也不愿意随便出来走动。所以,这一入夜,除了灯火下巡逻的南荣兵,几乎不见人。
萧乾的临时居所是薛昉安排的,墨九刚随他过去,还未入府,薛昉就迎出了大门。
小心看了墨九一眼,他低声道:“使君,陆机老人在里面等你。”
这几日出门打战,萧乾并没有带上师父,更不可能带上温静姝。
故而,他们是从均州赶过来的。
好不容易清静两日,又来了。这让萧乾有点恼火。
但对陆机老人,他没法子避而不见。
余风扫一下墨九漠然的脸,他对薛昉道:“告诉他老人家,我马上过去。”
薛昉偷偷瞄一下墨九,忐忑地领命下去了。
“阿九也累了一日,先去沐浴休息。”萧乾扶住墨九的肩膀,睨着她灯火下的俏丽小脸儿,轻声诱哄,“等我去见过师父,就来陪你。”
他不想墨九过去,是不想她与陆机老人起冲突,可墨九从来都不是一个肯听话的人,所以在说这句话之前,他以为得费些工夫与她解释。然而大出他的意料,墨九打个呵欠,眼皮儿都懒得抬,便直接应了。
“好,六郎早些回来,我给你备水。”
萧乾眸有狐疑,“阿九……今日这么乖?”
“我一直是乖的。”墨九莞尔一笑,给他一个媚媚的眼波,径直离去。
不是她不介意温静姝与陆机老人的存在,而是她懂得适可而止。
这几日她收拾了温静姝,又何尝不是在打陆机老人的脸?本来她其实不算多讨厌那个老头儿,更何况他是萧乾的师父,说来与自古的“婆媳关系”也差不多,她可以给他一个下马威,不让他随便欺负自己,但有的时候,该给萧六郎留脸子,她必须得留。
这个男人是纵容她,但他不仅不是真正的妻奴、软脚虾,还是一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纵是他宠她,怜她,也是会有底线的。若她有了三分颜色,就天天开染房,难保不会消磨光他对她的宠爱……
女人啦,该乖的时候,一定得乖。
墨九沐浴完,漫不经心地躺在床上看书,心思寻思着这事儿,觉得自己真是英明神武。这样把事情交给萧乾去处理多好?眼不见、心不烦。若不然,面对着陆机老人和温静姝,她又哪里有这般惬意的心景?
她等着,没想到会等那样久。
一个人看书到吃晚膳,萧乾才姗姗来迟。
站在房门口,他目光幽深,颀长的身影也似被灯火照得添了一丝阴霾。
看着墨九,他微微低目,许久没有说话。
墨九也回望他的眸,心里“咯噔”一跳。
未必……这样就听信了陆机老儿的谗言?
墨九放下书本,缓缓从床头直起脊背,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这地儿缺门神啊?还是在站着耍帅?”说罢见他不答,她挑眉笑笑,又冲他挤眼睛,“六郎已经够帅了,不必刻意再摆姿势。哈哈,来得好,就等你了。我们走吧,我肚子饿了,去吃饭。”
那俊美的“门神”凝视着他,没有挪动目光。
墨九站在他身前五尺外,保持着安全距离,奇怪地打量他。
“做什么?不认识我了?毛病!”
墨九与她四目相对,愈发觉得稀罕。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掩在灯火的阴影里,俊美、野性、似乎每一处都嵌上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并非生气,也没有怒火,可莫名的,就是让她觉得身上凉涔涔的,生出了鸡皮疙瘩。
“阿九,过来——”
他突然唤她,声音不太冷,却带着一种霸道。
墨九“额”一声,觉得这货怎么一转眼就从奴隶到将军了?
她微眯着眸子,上上下下打量他,“萧六郎,认识一个人,不要从别人的嘴里。了解一个人,也最好用你自己的眼睛……尤其是我墨九这样的人。”
这句话的暗示足够了,她相信他听得懂。
可萧乾听完她的“指点”,没有半点反应。见她不动,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她,突地一把拎住了她的肩膀,在墨九紧张地惊讶声里,他另一只手却慢慢勾起了她的下巴。
她无奈抬头与他面对,他却看着她不说话。
“发神经?”她咕哝。
萧乾目光专注,低头凝视她,大拇指慢慢抚过她的唇瓣,像在摩挲,又像在安抚……仔细体会,似乎还有几分大力,像是在生气。
“阿九,你可有事要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