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邦鬼戎,踞西南之险,隔云梦大沼与大宁对峙已百年有余。
惠明帝在位期间,曾经委任安乐王*星以“西讨元帅”,大胜鬼戎于云梦沼。至此之后,鬼戎退守大沼五百里外的阴河源,表面上遣使请和,暗地里却依旧寇盗不止。
时至今日,景徽帝即位不久,大兴诏狱,大宁上下形势紧张。鬼戎选在此时发难,倒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现如今,鬼戎已连取汉眉、吴声和吉节三座边境城池,正在云梦沼以西几十里处的甘珠岭上与守军僵持。
消息以八百里急报传入诏京,朝野震动,兵部奏请出兵讨伐,而新的问题也就随之产生了。
“鬼戎地处西南,与大宁剑南道毗邻。剑南道总共十座折冲府,有六座置于唐家与内侍的权柄之下;余下的一些,也曾为萧家所笼络。我若是赵暻,必然委派自己的亲信前往督军。如此一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集、收缴兵权。待到战事结束,则西南军权必定悉数收归于赵暻囊中。”
陆幽补充道:“而且此刻秋公正在边境一带寻找安乐王的行踪,戎泽也在天吴宫中。我担心,此役如果不取胜,恐怕会有后患无穷。”
“的确如此。”
唐瑞郎顺着他的思路,考虑到了更为可怖的可能:“……战争将带来极大的混乱,在这巨大的混乱之中,发生任何事都不值得奇怪。或许赵暻正期待着这样的一场混乱,好让他趁乱做出一些在诏京城中无法做到的事。”
“此事不容乐观。”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出征的人选,究竟会如何安排?”
然而唐瑞郎却道:“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契机。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难得遇到边疆战事。若我们能够大破鬼戎、赢得万民拥戴,成为安乐王一般的英雄。到那时候,赵暻就算想要对付我们,也必然投鼠忌器,有所顾虑。”
陆幽闻言一愣:“莫非,你是想——”
“没错。”唐瑞郎正色道:“我想主动请缨,去打这场仗。”
陆幽依旧回不过身来:“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陆幽终于“噌”地一下站起来:“我不许!”
唐瑞郎打趣道:“你莫非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谁知陆幽竟然点头:“你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
“那又如何?军神也并非与生俱来。霍去病十七岁抗击匈奴;孙仲谋十八岁坐断东南。我虽是文官,但熟读兵法武经。论韬略,又何曾落人下乘?况且我也自幼师从天吴宫,论及拳脚功夫也未必会输给紫宸内卫,完全有能力自保!所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平心而论,我唐瑞郎有哪一点当不起这个大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幽急于打断瑞郎:“你反过来想想——也许赵暻也正在期待着你出征。他不是与那些鬼戎巫医有联系吗?也许他暗中早就和鬼戎王族达成了默契,所谓的征战只是一场圈套,他会暗中设计故意让你死于沙场……那样鬼戎得到西南的土地,而赵暻则铲除了异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唐瑞郎以一句俗语搪塞过去:“说实话,鬼戎此番进犯,恐怕还带有些试探之意。若不及时还以颜色,只怕被蛮夷小国欺上头来,更惹得四邻觊觎、海内生波……则悔之晚矣!”
陆幽却依旧固执道:“就不能换个别的人选吗?我看内飞龙卫将军吴彻就可以。”
“……你相信吴彻,难道就不相信我?”
唐瑞郎口干舌燥,干脆放弃劝说,反问陆幽:“佐兰,你说实话。不愿我去,是不是舍不得我?”
陆幽张了张嘴,但还是将别扭的话咽了回去,然后用力把头一点。
唐瑞郎温柔一笑,随即轻轻搂住陆幽肩头。
“佐兰,还记得当初在国子监里的那些日子吗?我们说过很多很多的事,还提起过以后的梦想。你说你要做一个和你爹一样的好官。而我,我说过什么?”
“你说……”
陆幽的视线,仿佛穿过面前的人,看向了极为遥远的方向。
“你说,自己恨不得不能生在太.祖太宗手中,东征西伐,做个元勋功臣,令八荒来服,四海无波。”
“是啊,八荒来服、四海无波。很厉害是不是?”
唐瑞郎重复这八个字,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可如今,我却不得不沦陷在这与帝王互相猜忌的内耗之中,这黄门侍郎当得真是索然无味。所以我还是要去,为了戎泽、为了秋公和南君,为了唐家,更为你和我自己。对不起,佐兰……这一次,我恐怕要任性而为了。”
陆幽知道自己说不过唐瑞郎,可是心里头依旧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他怔忡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你要去,我跟你去!”
唐瑞郎笑着把手移上去捧住他的脸:“你傻啊?你我都走了,还有谁坐镇在诏京城里?谁来保护你我的姐姐,谁来监视赵暻的一举一动?”
“……”
陆幽闷不吭声,心里却已经是恼极了。他用力打开唐瑞郎的手,发出清脆的一声,然后自顾自地起身,走出到丽藻堂外。
骤然清冷下来的室内,只留下唐瑞郎一人,惊愕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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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些时候,唐瑞郎觐见了景徽帝,阐明自己愿意领兵前往平番的意图。
对于唐瑞郎的主动请缨,赵暻起初没有同意,甚至还搬出“唐家不可绝后”的说法来作为搪塞。然而中途门下侍中江启光闻讯赶来,私语几句之后,赵暻的态度却又有了截然变化。
黄门侍郎唐瑞郎,是日便被委任以行军大总管之职,与左领军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调集步骑前往云梦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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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唐瑞郎往胜业坊的家中,将出征的决定告知与父亲唐权,却向母亲隐瞒,只说自己要出京办事月余。
交代完要事,赶在宵禁的鼓声响起之前,他再度出门,趁着月色重新赶往开明坊的药园。
陈眉儿兄妹将他迎入门内,也没说几句话,他便径直往书房走去。
房内亮着灯烛,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正在灯下看书。
唐瑞郎并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最后还是陆幽主动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唐瑞郎却道:“是你知道我一定会来。”
陆幽不与他逞口舌之能,径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午时,饯行之后就走。此刻特使已经启程,先往西南各军镇增调兵力与粮草。待我等率轻骑赶赴云梦沼,一鼓作气,大破鬼戎。”
“……”
陆幽闻言不语,将手上书卷一搁,眉间隐隐有忧虑之色。
唐瑞郎这才两三步走到他身旁:“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陆幽嗤他:“生气有用?我生气,你就不去了?”
“没用。”唐瑞郎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后背,“可我会心疼。”
“要是真心疼,你就不会去了。”
陆幽轻声叹息,难得乖顺地靠着唐瑞郎,任由他示好。
两人便如此温存了一阵子,陆幽微红着脸将唐瑞郎推开一点,嗫嚅道:“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但是你一定要旗开得胜,不要让那些人看你的笑话。”
“与我同行的人都是经验丰富、骁勇善战的武将。我会与他们仔细谋划,步步为营。”唐瑞郎继续啄着他的脸颊,“你且放宽了心。安待我凯旋归来。”
陆幽别扭道:“我不放心,你要是敢赖在那种鬼地方不回来,我就带着内飞龙卫去找你。”
唐瑞郎抚着他的鬓发,在他头顶上落下轻轻的吻:“就算今后我们共度的人生还有很长,可我也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更何况,白头发的有戚云初一个人就够了。我不希望看见你因为我而煎熬,弄得霜雪满头。”
“……又是油嘴滑舌。”
陆幽嘟囔了一句,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这个,你拿着。”
“锦囊妙计?”
唐瑞郎一边打趣,一边将锦囊打开。发现里面圆鼓鼓的,放得竟然是那枚琥珀兰珠。
陆幽道:“我还没和你说起过这枚珠子的来历。包裹在里头的那朵紫兰,是我出生之日,顺着水流从宫里飘进我家中的。可是后来进了宫,我四处留意观察过,宫内并没有一模一样的紫色兰花……后来,我拿着珠子请教过秋公,他倒是仿佛认得,却也只说了‘天意命定’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这已经是我最最宝贵的唯一一样东西了,你可千万不要弄丢。”
“我一定会小心贴身保管。”
唐瑞郎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琥珀兰珠捧在掌心里端详。
陆幽忽然觉得唐瑞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与包裹着紫兰的那层琥珀竟是一样的柔和、一样的温暖。
虽然他依旧不知戚云初所谓的“天意命定”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此刻的他仿佛也有了自己的感悟。
唐瑞郎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地将琥珀珠子贴身收藏起来。
“你给了我如此珍贵的一样宝贝,可我却没什么能够与之匹配的来回赠给你。以前那天吴宫的信物,虽然是我的宝贝,但是深究起来终归还是安乐王的东西……我思来想去,能够送你的,也就只有三万两千两黄金了。”
“三万两千两,黄金?”陆幽懵然不解。
“一个时辰有八刻,*一刻值千金。你说,是不是三万两千两黄金?走,跟我去取。”
唐瑞郎却突然伸手将陆幽一把揽住了,用力抱了起来。
“今天晚上,我一定伺候得大人舒舒服服,欲死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