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的这场饮宴,乃是历任太子册封之后的头一桩要务。
以往册封的太子年幼,这便是他们与朝臣接触的第一步。然而赵暻如今已经三十出头,该认的人早就已经认全了,眼下这场筵席,自然更有另一层深意。
开宴之后酒过三巡,繁琐的仪式规矩一桩桩地执行完毕,气氛总算松弛下来。
这边,容貌美艳的侍饮宫妓继续倒酒。与会的朝臣宗室有的欣赏歌舞,有的饮酒行令;但更多的还是频频向赵暻祝酒,拉拢与这位新晋储君之间的距离。
而不久之前还在与陆幽、瑞郎感怀往事的赵暻,此刻却换上了另一张面孔,温和甚至谦逊地面对着每一位迎奉上来的大臣。
尤其是以萧友乾为首的萧家势力,更得到了上宾的礼遇,风头甚至压倒了同堂饮宴的唐权。
陆幽侍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全都默默看在心里,愈发觉得赵暻城府深沉,若是用在正道之上,或许还真能够有所建树。
他正如此暗暗期待,只见唐瑞郎手里端着一杯酒,大老远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了过来。
“这是西域柔然国进贡的葡萄酒,外头很难尝到的。来,试试?”
陆幽看着他微泛红光的面颊,摇头小声道:“别闹。内侍是不能参加饮宴的,你坏了规矩,受罚的人可是我。”
唐瑞郎自然舍不得让陆幽受罚,便“哦”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谁知陆幽又轻声将他叫住。
“过几天,你陪我出城去一趟。”
“好啊,不过……出城去哪儿?”
“集仙寺。”
——————
集仙寺,在诏京城西的回鸾岭中,原本是宁□□赵化淳为母祈福而捐建的皇家尼寺。数百年间,这座功德寺内安置了无数无子女的嫔御,就连*星的母妃病逝之后,也安葬于寺后塔林。
赵昀失势之后,东宫进行了一番清查,良媛叶月珊虽与谋逆案无关,但也被送到集仙寺内落发出家。
若无意外,她将在这里陪伴青灯古佛,终此一生。
捡了个秋雨蒙蒙,行人稀少的日子。陆幽孤身一人出了内侍省,来到开远门南面的义宁坊。
在这里,唐瑞郎已经事先准备好了低调简朴的马车,两人再三确认无人尾随,便借着雨幕的掩护一路往西,出了诏京城。
花了大半个时辰抵达集仙寺,只见烟雨迷蒙之中寺门紧闭,仿佛对于外来之人十分警惕。好在唐瑞郎曾经跟随家人前来拜祭过几次唐太妃,因此知道一条入寺的秘径。
他领着陆幽往回鸾岭的山坡上绕了一段,翻过一截年久失修的残墙,又穿过几间废殿,远远地就看见了塔林。
他们事先做过功课,清楚集仙寺内的格局,因此并没有太费周折就找到了叶月珊栖居的住所。
此时刚过了午膳时分,诸位师父都在各自房内歇息。推开虚掩的院门,陆幽首先看见院中央立着一株即将凋谢的蜀葵。
后头敞开着的窗内,有个人影儿正静坐在窗边。
定睛细看,那人影一身泥色的朴素衣袍,头上束着观音兜,再看那容貌——不是叶月珊还能有谁?
唐瑞郎反手掩住了院门,陆幽两三步走到了檐下,急叫一声“姐姐”。叶月珊抬头见了他们二人,倒也不惊不喜,只微笑道:“来了啊。”
陆幽走近了看她,只见观音兜下左右鬓角与额前并无半缕青丝,显然已经是落了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头发都没了,莫非真想在这里待一辈子?!”
叶月珊淡然道:“再怎么说也是受了株连才入的集仙寺,更应该多守些规矩,如此才不至于惹人妒恨非议,日子也过得舒坦一些。”
陆幽焦虑道:“舒坦一些,能舒坦到什么地方去?你帮赵暻做了这一桩大事,他如今可有眷顾于你?”
叶月珊摇头道:“他最近才刚入主东宫,自然是脱不开身的,但他已经遣人来寺内关照过。再者,只要你依旧平安无事,我也就满足了。”
她越是不疾不徐,陆幽就越是焦急。
唐瑞郎看在眼里,伸手将陆幽挽到身旁安抚,又问叶月珊道:“恕我直言,如今你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再过月余就会显怀。到那时候,消息传到萧家人耳朵里,一定会以为你怀了赵昀的骨肉。到那时候,你也许会有杀身之祸。”
叶月珊终于沉默了片刻。
“他会来接我的,我相信他。赵暻说过,我怀着他的第一个子嗣,他绝对不会不闻不问。”
唐瑞郎叹道:“赵暻如今是东宫太子,而你是废太子的女人。你腹中的孩子,名义上还是赵昀的骨肉。就算赵暻日后肯纳你为妃,但是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明眼人只要推算个时日就会觉察到个中端倪,这个孩子……始终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又如何?”叶月珊眉心微皱,“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理由总是会有的。”
“……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固执?!”陆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个赵暻,究竟是给你下了蛊还是*汤,为什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爱一个人真的需要理由?”
叶月珊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们两人:“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如今已是井底的一具白骨。如今就算叫我还一条性命与他,却又如何?”
“你……”
陆幽简直就要努力反笑:“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他当时救你,只为利用你,莫非你也心甘情愿?!”
叶月珊璨然一笑,竟是无比的坚定与决绝:“我愿一赌。”
话已至此,陆幽也唯有语塞。他涨红着脸,心中的愤懑与担忧无法发泄,竟然破天荒地一脚踢在了墙壁上。
唐瑞郎一边将陆幽拉到自己身后,一边朝向叶月珊。
“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但是也希望你能够明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佐兰都是不会置你于不顾的。所以你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可我绝不允许你让佐兰也置身险境……若是真有那一天,希望你能够先替佐兰想一想。”
“我能够理解你的担忧,也绝不会让佐兰为难。”
叶月珊亦直视着唐瑞郎的双眼:“虽然你家与我家有着那样的过往,但我相信你对佐兰是真心诚意的喜欢。这段时间,佐兰还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唐瑞郎正要答应,却听见陆幽气苦道:“说得好像这些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似的……”
叶月珊闻言,也唯有惨然一笑。
“是啊,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在大业坊的时候,我没有孤身一人前往柳泉城,而是选择陪在你身边,一切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事已至此,再多纠结也是无补于事。眼看着午时已过,寺庙内又开始忙碌起来,继续留着恐怕节外生枝。
陆幽撂下话来,表示若是再过一个月,等到叶月珊真正显怀的时候,赵暻若是再没有什么动作,就会强行过来掳人。叶月珊不置可否,姐弟二人暌违已久的这场重逢,最终不欢而散。
陆幽依旧跟着唐瑞郎往小路出了集仙寺,重新回到马车里,这才重重地哀叹一声。
“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却怎么也拉不住,我心如刀绞。”
“想开点。”
唐瑞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人各有志,你无法左右她的人生。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要是再执迷不悟,那也只能说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又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这条蜿蜒山路。
“你看我们从集仙寺这里出发,你要回紫宸宫,而我的家在胜业坊。即便起点相同,可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道路。你姐姐的同路人不是你,所以你不能强迫她与你同行……但是无论天涯海角,还是上天入地,我都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说到这里,他不由分说地捧住了陆幽的脸颊,频频凑上去亲吻。
陆幽正是需求慰藉之时,也不推拒。
马车外阴雨连绵、秋寒四溢,车内却温暖舒适。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倒做一团,交叠在一起纠缠了好一阵子,还是陆幽勉强回过神来。
“……你今天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做什么?”
“回城之后,你陪我去一次大业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