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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做什么?!

陆幽愣了愣,抬头去看提出这个要求的萧皇后。

不仅是他,惠明帝也朝着萧后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萧后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见陆幽没有行动,她甚至主动朝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躲不掉的。

陆幽定了定神,主动解开上身的衣物。

褪下外袍与中单,陆幽遵照指示转过身去,紧接着才想起自己背上还残留着那日赵阳烙上去的耻辱。

经过老尚宫的妙手医治,那耻辱的“贱奴”二字已经认不清楚,但是尚未痊愈的创痂和微凸的瘢痕,却将原本无暇的脊背破坏得触目惊心。

果不其然,萧后轻呼道:“怎么回事?!”

于是,陆幽又将被烙之事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旨在暗示自己的无辜与赵阳的荒唐。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背上一凉——竟然是萧后的手指戳了过来。

不是抚摸,也不是试探。冰冷的指尖在脊背上某个部位小范围地打着圈,而后稍稍用力,竟然像是想要抠掉那层烫伤后留下的疤痕。

她是不是在找……胎记或者痣?

陆幽不知道自己背上是否存在某种特殊痕迹,即便有过,恐怕也已经被赵阳毁伤了罢。

倒是不久之前在天吴宫的温泉里,唐瑞郎也曾经在近似的位置摸索过,难道说……

他正想到这里,背上的动作终于停顿下来。

“云初,你先带他去外面候着。”惠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与皇后有事相商。”

戚云初领命,带着陆幽退到甘露殿外。由于院子里还立着些旁人,于是彼此也不说话。

陆幽故意站到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够看见各种各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帝后在殿中聊了许久,一直没有传出动静。

夜渐渐地深了,风从北边的南海池畔一阵阵地刮过来。陆幽身上的縗衣单薄,不过多时就开始瑟瑟发抖。戚云初看在眼里,脱下了自己身着的素服,披到他的肩头。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内终于又传出了萧后的声音。

“进来。”

推门、入殿,陆幽再次恭顺地跪在帝后面前。

惠明帝已被扶起,靠座在殿内的龙椅上。只听他沉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幽摇了摇头。

“小人已是中人之身,家中无亲无故,孑然孤独,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小人原本只想继续留在内侍省中,苟且偷生,然而——”

他顿了一顿,突然声泪俱下:“然而如蒙皇上与娘娘恩准,小人愿为宣王殿下殉葬!”

惠明帝叹了一口气:“你知书识理又能文善射,这么好的苗子,若是送去殉葬,未免可惜……只是,你假扮宣王,毕竟是犯了欺君之罪,若不惩戒,又如何服众?”

话音刚落,只见萧后轻轻地拉了拉惠明帝的衣袖,眉头微蹙。

陆幽俯首道:“小人自知有愧。皇上与娘娘的照拂之恩,小人更恨不能粉身以报,是死是生,愿听凭皇上与娘娘发落!”

惠明帝点头,又沉吟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道:“念在你对宣王一片忠心,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朕先罚你廷杖三十,再替宣王守灵三十日。一个月后,再来见朕。”

说完,他又看向戚云初:“至于你,知情不报,还相帮隐瞒。朕罚去你一年俸禄吗,你可心服?”

戚云初道:“臣心服口服。”

三十大板,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刑,更何况掌刑的宦官一看陆幽这张脸,心里头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板子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落下,全都打完了,竟然比去年代替宣王在太庙里领的那一顿还不痛不痒。

领命受完罚,陆幽回到寒鸦落休息了几日。当天傍晚他正靠在床上看书,只听屋外一阵嘈杂声响,打安仁殿来了一群宦官送来补品与衣物;后头还跟着太医局的医官。

不用多说,陆幽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今非昔比了。

休养的这几天,由于戚云初事先有令,因此倒也无人过来骚扰。陆幽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然而唯有一个人,自打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唐瑞郎是一直反对他在宫中泥足深陷的。然而,如今这一步何止于深陷,简直就是全心全命地扑了进去。

要是让瑞郎知道自己说出过“甘愿殉葬”这样的话,他恐怕又会唠叨很久罢。

不止于此,还有自己背上的伤痕——瑞郎与萧后在意得究竟是不是同一件事,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够知道唐瑞郎正在做些什么就好了,如果能够在这枯燥的等待之中与他说说话,倾诉满腹的疑问,哪怕得到的是抱怨也无所谓……

当陆幽意识到自己满心满脑都是唐瑞郎的时候,他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

然而信笺却没能送出宫去——因为他的师父厉红蕖与老尚宫,忽然从月影台消失了。

陆幽隐约能够猜到这与天梁星的到来有些关系,然而各中内情却无从追溯。于是他又辗转让人将陆鹰儿召进内侍省,可还没有阐明主旨,反倒被陆鹰儿抢在前面开口借钱。

都说见利忘义,翻脸无情,看起来这陆家夫妇也终不是什么值得信赖之人。

如是这般,陆幽唯有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思念。又暗自抱怨出了这么大的事,瑞郎怎么也不主动过来关心一下。

日子就在思念与埋怨之中过去。第五日,戚云初过来将他领往殡宫。

为宣王守灵,并没有听起来那样可怖。由于有宦官全程随侍,陆幽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多:一日三场法事,夜晚睡在偏殿旁的倒座房里。其余时间可以安静地在殡宫内读书静思。

除此之外,白天里还会有一些官员陆续来到宫中祭拜。每每看见陆幽的脸,他们都会流露出种种不同的表情。

绝大部分是惊愕,也有恐惧与心虚之人。

在紫宸宫里混迹了这么久,陆幽已经学会品读种种表情背后的真相。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种种反应记在心底,同时揣摩着有多少人,将来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三天,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江启光,这个曾经游走于赵阳身旁,怂恿他觊觎太子之位的太仆寺少卿,如今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台前面。即便是看见了陆幽,脸上也丝毫没有惊恐的神色。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拜祭完了赵阳,江启光将陆幽带到一旁僻静的地方。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当时坐在宣王身边的那位宦官。我曾经听闻江湖上有一种易容的功夫,却没想到居然能够如此惟妙惟肖。”

说到这里,江启光的目光依旧在陆幽的脸上逡巡。

陆幽也不多做解释,反道:“这样说起来,江先生在太仆寺里的韬光养晦,岂不是另一种更好的易容?”

“韬光养晦,是游刃有余者的游戏。在下只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身为一介布衣百姓还不良于行,在下能够做的,也就只有静待东风而起了。”

“静待东风?”

陆幽挑了挑眉:“如今宣王已殁,先生当初的联合萧、唐等废立太子的计划已然流产。先生之风,不是已经夭折了吗?”

江启光却眨了眨眼睛:“在下的风,是东风,而非西风。”

陆幽心中因他这句话而打了一个突:“你是……太子的人?!”

江启光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正如我当初奇怪宣王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来游说无可救药的宣王?”

陆幽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完全沉定下来。

“所以,你是太子殿下故意派来试探宣王的,顺便还试探了萧唐两家和朝中重臣们对于太子的忠心。而你提出的弹劾太子的议案,根本就不可能被实现,只是一个看起来诱人的鱼饵而已。”

“鱼饵只对贪婪的鱼有用。”江启光道,“经此一役,倒也让我看见了不少明哲保身、远离祸端的聪明人,以及可用之才。”

“明哲保身,说得是长秋公?”

“难道不是吗?戚云初避走天吴宫,非是因为力有未逮,而是做出一个姿态,表示不会介入夺嫡之争。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他手下居然还有你这样一招好棋。看起来只要惠明帝在位一日,内廷势力就必然坐大,而你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陆幽勾了勾嘴角:“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新君即位,对待内廷的态度就可能截然不同。尤其是太子殿下素来对内侍外戚不假辞色。所以不如趁着太子监国之时,多多笼络,讨好于他——江先生要说得是这个意思吧?”

江启光笑道:“果然玲珑剔透、冰雪聪明。”

陆幽也不与他虚与委蛇:“陆幽一介中人,身无长物。相信太子真正需要得并不是陆幽,而是内侍省的支持罢?”

江启光反问他:“你与内侍省,将来又有什么区别?”

陆幽启唇欲答,却又语塞,过了一阵子才又问道:“太子既然欲与内侍相和,又是准备冲着哪一边动刀?”

“江某原本以为,这件事早已经不言而喻。可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拜会宣王时说过的那句话么——越是成大事者,越不会受到血亲的羁绊。太子若欲成大业,又岂能被那群陈枝败叶所束缚?”

陆幽也不意外,却又多问一句:“那么唐家呢?”

江启光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迟疑片刻才答道:“唐家虽是外戚,但并未参与此次夺嫡之争。不过既然那唐家公子与秋公一同上了天吴宫,那唐家的未来,自然应该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好一个狡猾的回答。

陆幽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从今往后起,晚辈还要请江先生多多指教了。”

殡宫一叙之后,当晚陆幽趁着夜色潜回内侍省。见到戚云初,他将白日里见到江启光之事娓娓道来。

戚云初依旧低头摆弄着他珍爱的那株凌霄藤:“与太子联手,你觉得如何?”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眼下太子的目标在于萧氏一族,自然需要笼络内廷的力量来达到目的。而当萧氏一族伏诛,内廷就将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除非……”

“除非利用胡姬与她的孩子,或许还能有些胜算。”

戚云初补完了陆幽心中所想,又斜睨他一眼:“当初让你去劫狱,并不是准备利用那个女人。这破地方的孤魂野鬼已经够多的了,放走两个又如何?”

陆幽愣了一愣,心中倒是舒坦了几分:“有些时候,我真不明白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戚云初轻笑道:“我想得其实很简单,只是你不是我,也就不会明白罢了。”

陆幽也不纠结,依旧把话题带回正道上。

“按照目前的发展,等到太子铲平萧氏一族,势必会回过头来对付内廷。长秋公您在朝中的地位固然难以撼动,然而长此以往,恐怕政局不稳,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

“不用急。”

戚云初摆了摆手。

“天梁星说,皇上的病主要是因为宫中阴湿。这几天,已经从甘露殿挪去蓬莱阁暂居。那里相对通风干燥,再加上神医随侍在侧,相信病情很快就会有所起色。太子想要即位,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来等待转机了。

陆幽想到这里,又听戚云初说道:“你的那个唐瑞郎,托人带来了口信。他说这些日子要准备弘文馆内的考试,通过之后才能参加元月的春闱。为了争口气,这段时间必须闭关苦读,让你自己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显然是戚云初自己加上去的,然而这一番话停在陆幽的心中,却显然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那么现在的自己也应该正在做着和唐瑞郎一样的准备,而不是站在这内侍省里密谋着左右大宁朝的明天。

……孰喜孰忧?

他不让自己多想,转而提出另一个疑问:“秋公,那天在甘露殿,皇后娘娘为何让我脱下上衣?”

“她在找一颗痣。”戚云初倒不隐瞒,“一颗曾经出现在她亲生骨肉身上的痣。”

“赵阳?还是说……赵旭?”

“你说呢?”戚云初反问他。

陆幽的手,在衣袖下默默握紧成拳:“您……相不相信这世上有轮回转世之说?”

戚云初仍是反问:“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信,你也不可能成为大宁朝的下一位太子;而不信,也有办法让所有人认为你就是东君转世。”

陆幽若有所悟,沉寂片刻,提出最后一个疑问。

“瑞郎……对于东君了解多少?”

“你,真想知道?”戚云初挑了挑眉。

陆幽认真点头:“您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唐瑞郎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现在的我已经有能力承受任何的真相。”

“也好。”

戚云初竟仿佛叹了一口气。

“不过答案,也许会颠覆你一直以来对他的认知。”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十二日的辍朝之期结束,钟鼓齐鸣,东宫丽正殿上,左右春坊并詹事府诸官列队迎候。

其后十余日,有零零落落的消息开始传入陆幽的耳朵——太子开始整肃朝中法度,首先拿了几个衔轻势微的闲官开刀。

朝中群臣的反应,陆幽暂时不得而知。眼下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宣王赵阳终于要出殡落葬了。

十月初七,北风呼啸,日月无光。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西出安福门,往诏京城北的回鸾岭行去。陆幽一身縗絰,手执明旌,行走在宣哀王灵柩前。

只见周遭吹雪似的纸钱漫天飞舞,幡幢迎风招展,旃檀浓香弥漫。

陆幽似乎从未见识过如此浩荡宏大的阵仗,满街缟素,遍野悲歌……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赵阳最后的哀荣了

赵阳落葬之后的第二天黄昏,陆幽被传召到了蓬莱阁。

晃晃灯烛之下,惠明帝难得正襟危坐,身旁立着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手中托着一个盖了黄布的檀木方盘。

宦官陆幽,因忠心侍主,升内侍少监,赏永业田三十五顷,赐服。

戚云初托着方盘走到陆幽面前,揭去覆着的黄巾。只见盘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件紫袍。

不仅如此,寒鸦落也是不必再去了的。

内侍省的东北角名为紫云院,专供正五品以上的宦官居住。戚云初虽然在宫外有私宅,但是大部分时间也居住在紫云院内一处名为“云门”的宅邸之中。

陆幽的新家就在云门以西,紧贴着掖庭宫的南墙。院内遍植着高大的泡桐树,叶片早已掉光了,黑铁一般的枝干在萧瑟北风中摇摇晃晃。

戚云初说,以前居住在这里的太监是个才子,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数十篇宫怨诗。其中又有将近一半,是在吟咏这里的桐花与桐凤,此处亦得名“紫桐院”。

紫桐、紫袍,看起来这抹尊贵而冷寂的紫色,即将紧紧地交织进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中,挥之难去。

自打那天开始,陆幽便得了全新的差使——每天早晨,他都会首先前往东宫丽正殿,旁听东宫朝会。而后前往蓬莱阁,伺候惠明帝晨起,端汤奉药,并将朝中诸事择机要者,说给皇帝听。

午后,前往安仁宫,伺候萧后用午膳,再陪她说一会儿话。及至黄昏时分,还要再度返回蓬莱阁请安,有时还会在阁中值夜。

由于他举止得宜又聪慧机敏,再加上那十成十酷似的容貌,帝后二人最初的些微迷茫很快就消弭了去,愈发在心底里认定了某些事情。

至于太子那边,因为有了江启光的一番斡旋,似乎也默认了内侍省这边的动作,并没有对陆幽做出任何的刁难。

在向上攀出一大步之后,陆幽的人生又迎来了好一阵平静。

然而他却已经懂得——所谓的平静,只是下一道波澜掀起之前的假象。

北风呼啸了整日之后,诏京城终于落下了今冬的初雪。巍峨的九重宫禁一片素洁。凡间的朱楼绿瓦,尽皆升华为了天上的琼楼玉宇。

再过十余天便是元日,一年一度的天门大朝近在眼前。正当文武百官纷纷翘首以待的时候,东宫丽正殿内却传出了消息,以贪赃受贿为名,将侍御史于承打入诏狱。

消息传到陆幽耳朵里,倒并未觉得多大惊奇——这侍御史于承的胞妹曾被太子羞辱,他也因此投靠宣王。如今宣王身故,太子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换陆幽来做这个太子,迟早也会抹煞掉这个存了二心的朝臣。只是这于承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日常打理御史台诸务的资深要员。南来北往的弹劾文书,差不多都要从他手中过上一道,天长日久,他在朝中的关系自然也称得上是“盘根错节”。

如今太子尚且只是监国、根基未稳,虽然罢免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并不难,但也未免打草惊蛇,太过心急了一些

那个老奸巨猾的江启光,又怎么会给太子出这种主意?

陆幽心中就此打下一个问号,也没忘记将这件事汇报与惠明帝知晓。

那惠明帝静静地听他全部说完,又沉定了片刻,方才缓缓地说道:“通知东宫与各处,元日的大朝,朕要亲自主持。”

天下毕竟是天子的天下,皇帝一日没有退位,这紫宸宫里名义上的主人便依旧是他。

更何况太子虽然监国,但手中并无真正实权。兵权三分,萧唐外戚共执其三,而包括内飞龙在内的各路禁军,全在戚云初掌握之中。

缺乏兵权,自然也就缺乏底气,于是元日之事,没遇上什么阻碍就被定了下来。

元日大朝由谁来主持,说实话对于陆幽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而真正与他有干系的,倒是来自于萧皇后的一桩赏赐。

皇城东侧的平康坊,素来是南来北往风流渊薮之地。其中就有一处位于十字街西的大宅院,原是赵阳问萧皇后讨要来偷偷豢养美人的金屋。如今人已经没了,再想起也是伤心,萧后便随手将宅邸赏赐给了陆幽。

陆幽虽然对田舍无甚想往,却也明白要好好利用这赏赐来为自己造些声势。因此又雇人将这幢宅邸改成了宣哀王享祠。

祠堂始成,他又与江启光密谈,最终说服太子驾临平康坊,主持开祭仪式。随后又命内侍省将消息散布出去,表面上不做任何要求,只让诸位大臣互相知照。

然而真正到了开祭的这一日,虽然落了些薄雪,但是前来拜祭的官员却络绎不绝,几乎要将整座前院全都塞满了。

这些人,自然不是冲着早已经入了土的赵阳而来。

太子负手立在檐下,斜睨着立在阶下的众臣。

“你看看那些人,表面上装得谦卑恭顺,心里头一个个都把本王当做了杀人凶手。”

“正是如此,殿下这一趟才更是来对了。”

陆幽目光炯炯,看着身旁的未来天子。

“古之人以不辩为解脱,唯有百姓不辩,朝廷方得安稳;唯有朝臣不辩,天子的江山才得以永固。然而殿下乃是大宁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若是不辩,何以立威服众?殿下若是不辩,待将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时,又岂有后悔药可吃?”

“陆少监所言甚是。”

一旁的江启光也跟着附和道:“微臣方才粗略观之,看见群臣之中很有一些曾经暗自向宣王示好。吾王不如借此机会做些警告。”

赵昀这才缓了一缓脸色,又问道:“辩,又该如何辩?”

“全凭殿下定夺。”

陆幽与江启光不再言语,同时拱手行礼,退到了太子身后。

而觉察到这边的动静,群臣也纷纷地聚拢了,数十双眼睛怀着各不相同的情绪投射过来。

“今日……”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所推动着,赵昀缓缓张口

“今日乃是宣王享祠开祭的吉日,诸位卿家特特赶来拜祭,的确是有心了。宣王与本王乃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彼此手足情深,更胜寻常兄弟。然而天妒英才,宣王年少早夭,本王亦是哀恸不已。今日幸有陆少监建此享堂,本王与诸位在此祈请冥福,倒也聊解哀思之苦。”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来,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台阶下的群臣。

“然而自打辍朝那十几日以来,本王却不断听闻,朝中有些人对宣王之事颇多微言。甚至还有人大放厥词,妄议内廷诽谤宗室。今日粗粗一看,这些人倒还混迹在这院子里头了。”

此话一出,台阶下的群臣低声哗然,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有话却不敢言明。

偏在此时,江启光又示意手下人重重地关上了享祠的大门。沉重的声音响起,不少人惊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张望。

只听得太子又道;“本王今日就对着胞弟的牌位起誓,若朝中再有蜚短流长,一律有如此竹!”

说罢,他突然拔剑朝着庭中一株新植不久的小竹挥去。竹竿应声而断。

群臣鸦雀无声。

唯有站在角落里的陆幽,暗自在心里头有了计较。

太子赵昀,还真是一个刚硬有余而怀柔不足的人。这才激了他两句,就立刻冲着群臣放了一通。

不过如此,倒也容易摆布,或许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有多么难熬。

训完了前来享祠参拜的群臣,太子自己似乎也颇为满意,于是下令开祭。

享祠之内顿时香烟袅袅、经声阵阵。如此这般折腾一遍之后,也就算是走完了过场。

惦记着丽正殿里尚有一堆奏折未阅,赵昀早早儿地摆驾回了宫。剩下陆幽一人,独自面对满院的群臣。

他也知道,这里头很多的人,其实就是冲着他来的。

容貌酷似宣王的美貌宦官,一夜之间蒙恩承宠成为内侍少监,如今更是站在了当朝太子的身后——任谁都会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心存好奇。

陆幽却不着急。

此时此刻,他穿着御赐的紫袍,立在庭院中火红的枫树下面,等着一个从刚才就不断注视着他的人朝这边走过来。

杨荣如——多年以前,出卖了叶锴全、导致叶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昔日的工部侍郎,如今已经右迁工部尚书。陆幽略微做过一些调查,知道此人在朝中并无建树,依旧以溜须拍马、结党营派为乐事,这些日子更是抱紧了太子的大腿不松手。

陆幽心中虽然厌恶,但由于杨荣如的品阶名义上要高出一些,他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笑吟吟地面对。

那杨荣如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少监就是昔日叶家子弟,只把他当做宫里头的红人儿来看待

只见一个四十好几的朝廷要员,弓着身子,满脸堆笑地讨好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这场面不免可笑。

陆幽假意敷衍着,收下了杨荣如送来的礼物,又应付一阵才将人支走。然而紧接着,又有别的人挤到了他身旁……

祠堂里约有三十余名官员,几乎每一个都来同陆幽交谈。等到全都轮过一遍,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午后的天空再度阴郁下来,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似乎又要落雪。养尊处优的过客们匆匆散去,享祠里也重新变得冷清。

陆幽却不急着回宫。他独自一人在祠堂后院中踱步,借着这一片静谧清寒,思索一些无人可以参详的心事。

与戚云初的那番对谈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一时的错愕与失落,早就重归于冷静,而剩下的心结,反倒没那么容易解开。

唐瑞郎,这个表面上总是谈笑风生,主动又温柔的人,果然藏着一番别样的心事。而他对于自己的这段感情,究竟算是真还是假……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也罢,反正这段时间他也在忙着应考,那就等他考完之后,再坐下来好好地厘清一切罢。

逃避总归比解决问题更容易。思及至此,陆幽便将注意力转移,去看周遭的景色。

朱阁青楼、丹楹刻桷——平心而论,这里的确是一幢好宅。然而赵阳生前风评不佳,恐怕过了今日,这里就再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拜祭。

看多了宫中的雕栏画栋,这皇城之外的宅邸更显得亲切。自然而然地,这么多年来陆幽头一遭思念起了与父母、姐姐住过的那个“家”。

崇仁坊距离此处倒也不远,既然不急于回宫,过去瞧瞧也无不可。

陆幽遣走了随他出宫的小宦官,撑好伞,正准备独自一人往北边走。刚刚推门而出,就看见刚刚开始纷飞的细雪之中,有一人骑着青骢骏马,踽踽行来。

“还好被我给赶上了!”

唐瑞郎一口气跑到享祠跟前,落了马,赶紧躲到陆幽的伞下。

“这鬼天气,怎么说下雪就下雪。外头冷,咱们还是先进去说话。”

不由分说地,就推着陆幽重新回到门里面。

刚才还在念想的人,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陆幽不免有些愕然。然而唐瑞郎却不留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随手推开了一间虚掩的耳房,拉着陆幽一起跌进了黑咕隆咚的屋子里。

陆幽慌忙想要起身,却被压住了就地滚做一堆,咬着嘴唇咂着舌头,谁也不愿意输给谁。

许久之后,陆幽终于勉强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唐瑞郎。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唐瑞郎这才支着手坐到一旁:“刚才有两个当官的跑到我家去了,听他们在向我爹汇报什么宣王享祠的事,我稍微留了点心,就听见他们提到了你。”

陆幽的心随之紧了一紧:“他们说我什么?”

“他们说你看起来很受太子的器重,而且进退举止也不似凡夫俗子,应该可以试着拉拢一下。”

说到这里,唐瑞郎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说这些话的其中一人,就是杨荣如。你今天和他见过面了?”

“不止是见过,还谈了一阵子。”陆幽反问他,“怎么?”

“……他说,你对他似乎颇有好感。”

说完这句话,唐瑞郎自己都笑起来:“真是个大睁眼瞎。”

陆幽不以为意:“难道不是我的演技了得?”

“是了得,可我不喜欢。”唐瑞郎叹了一口气:“因为戏演得越好,你就把自己藏得越深,也就越来越不开心。”

陆幽嗤笑一声,偏着脑袋来看他。

“你这个人真的很矛盾!还记得当初端阳节在雀华池边上,你说我不明白什么是‘过刚易折’,说我爹‘不明白这朝堂上的处世之道’,可如今我都弄明白了,你倒又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瑞郎连连搔着头发:“我的意思是,你懂得伪装保护自己,这自然是一桩好事,可这并不妨碍我心疼你啊……还有,我那么久以前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在心里。就冲这一点,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哼,油嘴滑舌。”

陆幽嘴上反击,心中冷不丁地回想起自己与戚云初的那番对谈,顿时又有些怏怏不乐。

他本能地想要开口询问,可又转念想到事情万一牵扯开去,影响到瑞郎的心绪,以至耽误他应试的发挥,便又抿了抿嘴唇,硬生生地暂时搁置到一边去了

此时又听唐瑞郎道:“我已经通过了弘文馆的考试。不过嘛,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十日之后就是春闱之试,成败在此一举。”

陆幽故意寒碜道:“堂堂尚书右仆射之子,难道还担心名落孙山?”

“落榜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想要出些风头,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唐瑞郎的眼中,带着认真时独有的光彩:“我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即便真正金榜题名,恐怕也会招来蜚短流长。但我还是要做,只为证明自己……还有你,至少你是懂我的,我希望你也能为我感到自豪。”

“你的才华,这些年来,我自然最清楚不过。”

陆幽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耳房里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寒意袭来。陆幽重新走出门去,撑开雨伞回过头来看着唐瑞郎。

“我现在打算回崇仁坊的老宅去看看,你若无事,便回去温书。”

唐瑞郎也跟着走了过来:“我是无事,可我要温的,不是书,而是你。”

说话间,头上的雪片已经大如鹅毛。唐瑞郎出门将马匹牵来,陆幽跟着坐到鞍前。两人共擎一伞、共乘一骑,在漫漫纷飞的白雪中,寂寂无人的街道上,缓缓向着北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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