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那处极其简陋的草棚时,趋近上弦月的夜色又深黯了几分。
雨水持续数日的关系,即便经历了一整日的暴晒,这一处简易草棚因着顶上的遮掩,又位在一堆茂密怪植下,内里免不得仍有些潮湿,所以,哪怕就是已经用许多草叶铺了一层,只要坐上一会凉意还是能渗透上来,这大概也是一众人尽皆横七竖八躺在了草棚外面空地的缘故。
尹沙却是不愿学了他们,习惯使然地选择了留在草棚内里。
这一处,说是草棚其实也十分勉强。
充其量就是依着一棵大树为支点,再以两根极长的细枝相互支出一块三角形的区域来,牢不牢靠尚未可知,但就这三角区顶上覆盖着的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草叶来看,这草棚便已是基本没什么生活作用了。
但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就瓦希人还处在吃生肉的时段来说,这个草棚也算是全力的产物了。
抬头看了眼周遭清晰可辨的草叶上荧光蓝绿亮色,尹沙又悄眯眯地瞥了眼侧边不远的几人。
卷毛与提亚仍然是在吃着果子,塞尔与塞朵却是不同。
自前一刻加摩退身帮她晾衣服后,他们便没再说话了,沉默之下,尹沙只见得,塞朵似是准备了不少那种夜光的古怪叶子,递给塞尔时,后者也意外地没拒绝,反而是接了直接塞进了嘴里。
竟然吃叶子……
那种古怪的荧光叶子是可以吃的么?
好奇归好奇,尹沙倒也没问出口来。
曾经,她自个吃了毒叶子的事还历历在目,眼下的这些叶子就算是能吃,那也不在正常选择的范畴内,再者,瞧着它们的样子,她也是不看好的。
心中默默嫌弃了一番,再回神时,加摩已是回到了她身边坐了下来,递给她几颗鸡蛋大的果子。
尹沙接受了。
此刻距离临晚时的那一顿已经许久了,就这样挨着到天明,饿醒是必然结果,吃些果子再睡确实是明智的。
只是这些果子的味道古怪得很,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不好吃,就前两口下去相当粗涩难坚持,等到嚼完了再继续时,剩下的部分又异常美味起来,但也差不多就够两口的量便没了,等到吃第二个时,这种状况又反复起来,似乎,每一颗果子都有各自的古怪与甘醇,很是奇怪。
这样的怪异,其实在临晚时她就品尝了,入口那一刻,她是怎么都不想继续,一颗吃完时,她又想着第二颗,私心里,她甚至怀疑过这种果子有毒。
可这果子却又是塞朵极力肯定的,也是瓦希人的食物之一,如此,尹沙也搞不透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了。
郁结之中,她吃了两颗,剩下的,则又交还给了加摩。
相较于卷毛跟提亚啃果子的嗨翻天状态,他似是无法忍受这种果子,她递过去,他干脆就接下来丢到了一边去。
原本,他总是希望她多吃些,也总要求她能多吃,但这一次,他丝毫未曾劝她,也从未有过坚持,约摸是对这种果子的口味厌恶到了极点,反正,自临晚时她瞅见他吃了第一颗后,便是再也没见他碰过这种果子。
尹沙觉着,要不是因为自个,他估摸连碰一下这种果子都是不情愿的。
虽有些搞笑,但,能让加摩讨厌的食物,这该是第一例了。
面上不露,尹沙却是在心下乐了许久,一直到加摩将她坐着的那处所有草叶又重新理了一遍,她这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然而,就在她准备眯眼睡觉时,侧方那沉默着的两人却是起了身,步履缓慢地往着草棚外走了去。
尹沙有些愣怔,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加摩。
与她一样,他也是立时便发现了塞朵与塞朵的动向,但他却并没有像她那般惊讶。
片刻后,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
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是还有什么被隐瞒了吗?
“再过一会,他身上的伤可能会疼得很剧烈。”
“可他不是在晨间就已经恢复了吗,虽然有点不可置信,可是他从那处水域过来是真的,而且……”
“那样的伤哪里能立刻恢复……”叹了声,加摩压低了音色,“刚刚你应该看到了,他吃了一种跟外面那些草叶很像的怪叶子。”
“那些叶子可以治他身上的伤?”
“这个我不知道,叶子是塞朵找来的,他们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沉思了片刻,加摩抬眸看她,“我只觉得,这种叶子对伤口恢复,好像并没有好处。”
“你是指,塞尔的伤口会愈发疼痛的事吗?”
“昨夜里他的伤已经有所缓和,但正常的恢复速度跟他现在的情况没办法比,我也是认定他再坚持也无法过那一处水域的,可他的表现跟从未受过伤一样,直到他告诉我,吃那些古怪叶子可以暂时抑制伤口带来的疼痛,我才弄明白……但更可怕的是,一旦那些叶子的作用过去了,他的伤口会疼得更严重,若想坚持下去,他就只有不断地倚靠那些叶子,反复。”
“那些……怪叶子能抑制疼痛?”
莫不是止痛药的原始版?
可那样的伤,光看着就能感觉肉疼,能抑制到毫无痛感,足以见得,那种叶子的作用性得有多强!
有没有大的副作用,她还不肯定,但现世里的止痛药都是有抗药性的,且是药三分毒,大批量地吃这些玩意儿,能行吗?
“他说早上就吃了好些那种叶子,我也是刚刚才得知是这样一种东西。”示意她去看塞尔与塞朵此前坐着的地方,加摩蹙了眉,“但从止了疼再到重新感受到疼,他的伤口处已经又开始流血了,昨夜他的伤明明已经止了血的,我也弄不清到底是这一路折腾导致的伤口开裂,还是那些怪叶子的作用,反正……血流成那样,我觉得不太好。”
确实不太好。
微弱火光下,她也瞧见了塞尔曾经坐着的地绿色叶片上留下了诸多斑驳血色。
起初他未离开时,她倒是没瞧见,大约是他自己悄悄擦了吧,可这都已经成这样了,跟她此前见过的加摩的伤势还完全不一样,毕竟,加摩的伤,在三番五次裂开后,也没有像他形容的那样……
难道,还真如加摩猜测的那般?
说来说去,只不过是想要作用期的百分百止痛效果而已,可过了药效,却加剧了疼痛,还破坏了伤口凝血功能,这代价,无异于以命换时间。
而这不定时日的反复服用,怕是要折腾到不成样子了!
对瓦希人的仇恨,塞尔,果真是看得比命还重要……
到这一刻,尹沙已然不知要说什么才合适了。
如果放在以往,她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性命更要紧的事,可自从听闻了塞朵的讲述,她倒也能理解塞尔的这种选择了。
或许,错过了这一次,以后的机会会很渺茫吧?
哪怕不值当,但倾尽所有,甚至连性子都变了,就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如此,还有什么能成为阻路的理由?
就是命,那也不行!
“尹沙,不要再想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塞尔的选择,其他人决定不了。”轻拍了几下加厚了的草叶地面,加摩音色低沉,“这两天不会太累,但还是要早些睡,这里是瓦希人的地盘,总还有很多未知要应对。”
点了点头,尹沙也不想再继续这一个话题了。
瓦希人的事一直烦着这里的所有人,现在已经是临到解决的时候了,也就不用再去多说些什么,比起纸上谈兵,该是所有人都更愿意在行动上做出表率来。
躺在二次“加工”后厚厚的一层草叶上,尹沙几乎已经感觉不出之前坐着时地上涌出的那股子凉意了,不过,光就这样躺着,入夜的温差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凉。
好在,于她侧旁坐着的男人早已对她的适应力了如指掌,在扑灭了半面的火堆后,他躺在了她身侧,一并探了臂膀来,将她拢进怀中。
久违的暖意。
习惯了他面对众人时的某些“无惧”行为,也习惯了那一众人的“波澜不惊”,尹沙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愈发地厚了,索性,在那个温暖怀抱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入眠。
未曾想,一声久违的象鸣传入耳膜。
像是隔着好一段距离,那鸣叫又似十分衰弱,尹沙几乎有种听错的感觉,但这种错觉稍纵即逝,因为那象鸣接二连三又传了来。
诧异之下,尹沙赶紧推了推拢着自己的那只健硕臂膀:“你……听到了吗?”
“曼那的叫声。”沉声应了她,男人并没有睁开眼,“从我们到这里开始,曼那的叫声就一直断断续续,应该是在那一处巨植所在地,跟我们还有一段距离,除此之外,你仔细闻闻,会闻见一股子很淡的腐臭味,这些你都清楚的,塞朵已经指明了方向,再过一天,我们就可以抵达瓦希人所在之地了。”
“曼那也会被直接作为那种巨植的食物吗?”
“这对于瓦希人来说很正常,曼那这种东西体型大,却并不太好处理,若是能捕获,作为巨植的食物显然更省事,而且,曼那本来也就是生活在瓦希人这一处的,但它们受不住太热的天,每到这种时候,抓捕它们都会变得容易,但它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不太好遇见。”
“我们曾经在一片荒地上不是有遇见过曼那吗?”
“那也是瓦希人追捕才赶出去的,曼那通常都喜欢生活在一起,说来,要不是瓦希人,曼那或许也这么惨。”
“可要是没有曼那,其他人可能会变得更惨。”
“你说的也对,说起来,我也曾怀疑过,曼那那样的巨兽,瓦希人为何总能捕捉到,要说是经常遇见衰弱的那些,我不太相信,经历了塞尔的事情,我总觉得,约摸是跟塞朵找到的那种怪叶子有关,这是这一处特有的,在这之前我未曾见过,但根据与瓦希人之间的冲突,我感觉,瓦希人应该是平日里都会吃这种叶子。”
“塞朵应该是在与瓦希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这种怪叶子的效果的吧,但你为什么说瓦希人平日里都吃这种怪叶子?”
“我将你从瓦希人手中带出来那次,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在冲突时的表现都弱。”大抵是有些倦了,加摩的话语说得十分缓慢,音色也明显暗哑许多,“我的记忆中,他们受伤也不会在意,也不怕死。”
“那……”本想再询问更多,却是意外听得了由远极近的轻浅脚步,尹沙按捺下了心中疑虑,小声道,“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