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沙,你别担心。”似是瞧出了她的纠结,抓着两个火枝子颇有些不便的塞朵索性将其中一支插到了低矮洞口外的泥地上,“塞尔他不会在这个时候不顾所有人的……”
“你对他……很放心吗?”瞄了眼塞朵,她心下还是有些疑问,“之前他对你……”
想到片刻前在那果子树下所发生的争执,纵然塞尔也并没有错,但塞朵的情况也是难以定论,他却有杀了塞朵的心,这一点,她心中始终有个结。
若是这石洞中的格局尚好两厢不犯,那倒也能免去她的忐忑,可这石洞中有潜藏的危机,她实在是拿捏不准,一旦遇上了险情,这两个不睦的男人到底会如何选择。
是团结互助?还是各自为战?
本就是积怨已深,前一刻又还在互怼……
“你是说,之前他想杀了我的事吗?”苦笑了下,赛朵缓缓倚靠上洞口石壁,“这不怪他,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直隐瞒着他,如果我一开始就说清楚,他不会如此动怒……”
“那你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了他……”犹豫了下,尹沙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某个有些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还会来吗?”
“也许不会吧。”塞朵低叹一声,“塞尔的性子,终究是变了许多,曾经,他不是这样的……”
“曾经?”
“对。”点了头,塞朵轻语,“很多轮冷热之前,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塞尔是个很温和的孩子。”
“那为什么……”
这差距确实很大。
虽说,她最初与塞尔在那处树屋下照面的时候,他也曾是一脸笑意,但她被他骗下树,乃至掳走后,她便觉得,他所有的笑意都是伪装,他最根本的性子,其实是阴郁而恶劣的。
“你也好奇吗?”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塞朵面上第一次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带着他,他跟谁都能说到一起去,只是,那是在变故前。”
“变故?”
“是啊,变故,瓦希人毁了我们的生活,也毁了塞尔的温和脾性。”朝着往石洞内里那安稳走进的两个身影,塞朵收回了眼神,“尹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顿了下,尹沙缓缓道,“你之前说,那是你从瓦希人那处回来的第一天。”
“是的,那一次,我就是在请求塞尔帮我带回孩子,但你那会好像并不能听懂我的话呢。”视线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塞朵仍是话语平缓,“那天,我发现他很愤怒,可这并不是因为我被瓦希人抓走的事,他也并不清楚,这个孩子的事情。”
“难道……是……是因为我吗?”
“他没有说,可我已经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他被打了。”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脸颊,塞朵凑近了些许,“其他人或许并未在意,可我看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的这里,有很深的指印,是你吧,尹沙?”
“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是他……”顿了一下,她没再说下去,思绪,却又再次被拉到了那一晚,树屋下的场景。
打人耳光,于现世里就带有些侮辱意味,她很明白,也自然不会主动去招惹了谁,可对于塞尔,一开始她对他的印象就极其不好,再有他诓骗她下树,又对她搂搂抱抱,她自是无法忍受他的上下其手,更无法冷静理智地立刻想出更好的方法去应对。
她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有底线,也有脾气。
那一巴掌,即便是现在让她重新考虑,她也还是会毫不犹豫挥出去的!
“我明白的,尹沙,其实你算也是被他掳去的,打了他,也没什么。”接下了她的话茬,塞朵自沉默中开了口,“那天,我也看到你脖子上的掐痕了,塞尔他虽然愤怒生气,可他还是放过你了。”
话说一半,塞朵再一次朝她看了过来:“尹沙,我觉得塞尔应该是在意你的。”
安静听着塞朵的话,原想听些故事,却是未料自那女人嘴里听出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尹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你是说,我打了他他就很愤怒,恨不得掐死我,然后又没掐死我,就是在意我?”
搞笑的吧?
“当然不是。”摇摇头,塞朵解释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你打了他,他会那么愤怒,气得想掐死你吗?”
“打耳光的事,我是有点不对……”尹沙埋了头,“若换成旁人打我的耳光,我也会很愤怒的……”
“耳光?”重复了遍她话语中的重点词汇,塞朵似有些整不明白,不过,倒也没在这一个词上磨叽,反而是接了下去,“你要是打了别人的脸,那也无所谓的,但是塞尔不行。”
话说至此,尹沙总算是明白,文明差异,这里的人,对于打耳光侮辱事件,根本没有她所认为的那么深刻。
是她想多了。
可为何,明明都是无所谓,到了塞尔身上却又变得那么在乎了呢?
然而她未曾开口,塞朵便已看明她的纳闷:“我们幼时的变故,便是跟这个有关……瓦希人那一次的袭击,杀死了我们的欧米(母亲)。”
“欧米?”跟着加摩许久,她倒是从来未曾听过这样一个词汇,“是名字吗?”
这样一个问题问出口,塞朵起初有些迷茫,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欧米就是……我的孩子可以这么叫我。”
母亲的意思啊……
大抵是跟奥西,奥以西一样,都是特定的血缘关系之间的称谓,并没有实质的意义,与现世一样,且基本各国通用。
“我跟塞尔的欧米,在被瓦希人袭击的时候,为了护着我们,就是被瓦希人这样打在了脸上,跟塞尔同一处。”见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塞朵也是明白她理解了,点了头道,“她倒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跟塞尔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所以那次是我……”
塞朵点头默认:“所以不管对他做什么,都不能打他的脸。”
“对不起……”
道歉的话,出口太快,尹沙觉得,自个似乎都有些来不及反应,另一边,连带着那塞朵也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愣在了当场。
唉。
怎么说呢,这种事情,对于她所认定的耻辱来说,实在是要严重得多,即便不知者不罪,可她现在知道了,总归免不得要生了些许歉疚之心,一则是为提及悲伤往事,二则是为自己的过份吧。
毕竟,塞尔到底也没要了她的命。
那样强烈的刺激下,他还是选择放过了她。
“尹沙,你是在道歉吗?”愣怔中,塞朵终于缓了神来,“你要是去跟塞尔说的话,应该会更好些,说不定,他以后就再也不会因为被打脸而暴怒了呢!”
“还是……不要了吧?”直接去跟塞尔说的话,那还是当她没道过歉的吧,反正,她以后也不会跟他再有什么交集了,这一类问题,她也就没有再多了解的必要了。
“那……也行。”二度被她的话说得有些怔然,塞朵点头,“我会帮你转告他的。”
尹沙没敢再吭声。
偏偏塞朵却还是惋惜似地,忍不住又叹了声:“尹沙,虽然塞尔他的性子在两次变故中愈发地不好,可你要是能多了解一下他,就不会怕他,更不会讨厌他了……”
“我觉得,我没有很讨厌……他吧?”
虽然,从一开始到这一次果树前这一个时段里,她对他的厌恶,达到了极致,但自从发现他的三观还算正常,且对仇怨划分分明以后,她其实对他也改观了不少的。
说不上有多欣赏,但至少,她不会再把他当成瓦希人那般恨着,因此,她所表达的不讨厌也不算假话。
塞朵则明显是不信:“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出,你很讨厌他,现在或许好一些,可也还是迟了,是塞尔他自己亲手搞砸的。”
“什么迟了?”尹沙感觉自个被绕进了一个大圈子,“他搞砸了什么?”
“你上次也看到了,瓦希的女人也是被抓了,但我们那边的人,并没有像瓦希人那样态度凶狠,也不会在她们身上用骨刀刻下俘虏的伤痕。”将自己左肩处的兽皮扯开,塞朵示意她看向自己的肩背,“女人太少了,每个族群里都缺少女人,很多男人都没办法拥有一个女人,所以,要是瓦希的女人愿意留下,我们都很乐意接纳。”
……
原是这个意思……
塞尔不会接受瓦希女人,她在被掳走的那晚就看出来了,对于瓦希人,不管是恶毒的男性,还是稍显无辜的女性,他像是骨子里都一视同仁,厌恶到底!
塞朵……这是拐着弯要撮合她跟塞尔!
怪不得要跟她提他打了塞尔巴掌的事,敢情就是为了这一句做铺垫?
这一刻,尹沙忽然就有些肝疼,干脆厚着脸皮道:“我只喜欢加摩。”
大约也是没想到她会干脆说出喜欢旁人的话,塞朵有些措手不及,瞪大了眼瞅了她好久,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句不流畅的话来:“你……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塞……塞尔的……要……要是你跟加摩没……没能生出孩子……或者你……你厌烦了加……加摩……也……也还是可以再选……选择塞尔……”
简直跟卷毛那次的幸灾乐祸之语如出一辄!
但,卷毛那是智商着急偶尔抽风,塞朵却是明确想要让她跟塞尔在一起……女人是这么稀罕的么?
也不知,前一刻才维护了塞朵的加摩与卷毛知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惆怅了好一会,生怕塞朵再扯出要把她推向塞尔的想法来,尹沙赶紧转移话题:“那个,你这肩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锐器划出的伤痕?”
“很可怕吗?”由上一秒的局促窘迫中回神,塞朵下意识想去看自己的左后肩,奈何,根本无法查看全数,便也只得拿手去触摸感受,临了时无奈道,“这都是瓦希人给掳到的人做出的标记,他们会用骨刀在我们肩背划出许多又深又长的血痕,基本都是深可见骨,有些受了伤的,再被这样对待,很容易死去,我能活着,也是意外了。”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吗?”
“不知道。”
“不是说,每个族群都很缺女人吗,这样做的话,那不是会导致很多女人死亡吗?”
“瓦希人向来残忍,他们才不会因为缺女人就对女人好,他们只会到各个族群去杀人抢人。”再说及瓦希人的残暴,塞朵连表情都变得怨愤起来,“塞尔说得对,要是知道纳伦在我被抓走后没多久就死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活着的,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个孩子……”
“可是他有你一半的骨血……”犹疑中,尹沙还是选择了安慰,“你知道,他是无辜的。”
“他确实是无辜的!”深吸一口气,塞朵咬牙道,“尹沙,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塞尔……”
“什么……事?”
“我的孩子,长得并不像瓦希人那般黝黑,他长得还是像我跟塞尔,但这并不能改变他身上有瓦希人血脉的事实,也不能让他免于瓦希人的俘虏标记!”
“你是说……”难以置信之间,尹沙惊愕得几乎叫出声来,“瓦希人还用骨刀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刻出属于俘虏的伤痕?”
“没错,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长得不像瓦希人所致,还是因为我是外族人的关系!”想至伤心处,塞朵忍不住哽咽,话语中更是眼中带泪,“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瓦希人那样残忍狠毒!”
听闻这样的事,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常言虎毒不食子,动物尚且如此,怎么那所谓的瓦希人竟是连动物都不如?
一时之间,尹沙也有些难过起来。
有些弄不准该如何去安慰那悲伤似已深入骨髓的女人,又有些担心某些不合适的话会加深了塞朵的愁苦,最终,她也只能选择就近的事来稍稍安稳塞朵的情绪:“等到这一次将你的孩子带回来,他就可以免于瓦希人之手了,有你们的血脉,再由你跟塞尔陪着他,他一定会跟你们族群里的人一样平和的。”
平和……应该可以做到吧?
不是说,塞尔原本也是很温和的人吗?
再看看提亚他们,也是如此。
塞朵言外的愁闷与担忧,即便是没有说完全,时至此刻,她也已然明了。
除了对孩子的不舍,塞朵对瓦希人也是有八分恨意的。
一如她开始所想,这个孩子对塞朵来说,得失都十分残酷。
怜悯与仇恨,交织在一起,一切的一切,说不定,真如塞尔所说,并非他们相互为难,而是有第三方甚至是第四方那最恶毒的始作俑者!
但幸而那孩子还处在幼年期,也并不为瓦希人所喜,因此,哪怕塞朵跟瓦希人的血脉各占了一半,但现世里的例证太多了,先天的脾性并不占比更高,反而是成长环境起决定性作用。
瓦希人再残忍,若是掰直了要走的路,那孩子终究也会被引导上良善的德行。
些许的思虑,那沉溺于伤痛的女人也是擦干了眼角泪痕,缓缓道:“尹沙,你说得对,我的孩子一定会像他选择的那样,除开长得像我们族群之外,他也不会有瓦希人那样的恶毒!”
“你明白了就好。”
“塞尔已经选择救他,我相信他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变成瓦希人!”朝着她笑了下,塞朵像是发了狠,“不然,他在幼年时期就不会因为被瓦希人在肩背上刻下一道俘虏标记而与瓦希人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