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累积,可以尘封污垢,却无法尘封罪恶。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慕昭霖作恶多端,他应有此报。
慕雪芙的话如一记记的重拳击打在他的心里,让他难以呼吸。他浑浊的目光仿佛布满了灰尘,他看着慕雪芙,眼前却出现两个重影。
一个是此时的慕雪芙,一个是五岁的慕雪芙。
一个满目仇恨吞噬,一个脸色荡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慢慢地,他的瞳目越来越清晰,是那个永远见到他都笑着甜甜的叫他叔叔的小芙儿。
那孩子粉雕玉琢,有些像娇娘,又不一样,但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她最爱吃绿豆糕,最喜欢戏耍她爹爹,最喜欢投在娇娘的怀里撒娇。
看着她,他有时在想,这要是他和娇娘的女儿该多好。他一定会将她宠上天,一定将所有的父爱都给她。
彼时,他已经有妻有子,长女雨蓉长得也是玲珑剔透,又乖巧懂事,是他众多子女中最喜爱的。但却不及他对慕雪芙的喜爱。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痛恨慕麒英,也不喜欢慕书麟,但唯有这个孩子,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即便她是慕麒英的孩子。
若是是因为她像娇娘吗?除了眉宇间有几分,也不是多像。
性子就更不一样了,娇娘就像是一朵清雅待放的兰花,娇柔温婉,她从来不会和人生气,总是含着笑,连说话都是柔柔的。有时他想,娇娘不应该叫娇娘,应该叫柔娘。
而慕雪芙,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像是一朵芙蓉花,娇艳明媚,洋溢着热情和烂漫,和娇娘相反,娇娘总是静静地,而她没有老实的时候,小脑袋瓜里总是有数不尽的鬼主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看着她笑,看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就好像有再多的烦心事也会抛到九霄云外。
或许是,他真的将她当作自己和娇娘的孩子才会这般喜爱吧。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从他将她从镇国将军府救出来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从不会想到一个孩子的眼中会散发出那样仇恨的目光。
她的脸上不再有笑,眼睛中不再有那般纯净如水的晶亮。她不哭不闹,看着任何人都是一种冷漠至极的眼神。
每每对上那双眼睛,他的心里都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毁了一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如此,出于愧疚,他真的将全部的父爱都给了她。
他将她记在原配名下,让她成为慕家的小姐,给她建造玉芙阁,不许任何人随意踏入。她和梦莲峻笙打架,他不论对错,都只惩罚自己的儿女,弄的府里的人都说他偏心。
不过,他就是这样宠着她,纵着她,不管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答应。
后来,她慢慢长大,脸上再次出现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再也不是曾经那样的明媚,她脸上总是含着笑,但却从不达心底,甚至,她明明在笑,但眼睛却是冰冷一片。
再后来,她成了魔女,从他允许戴天冥将她带走之后,没几年,她就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幻梦仙子。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可是每每看到那样的笑容,他就从心里打寒。那不是一种正常的笑容,那笑容会要人命,甚至他亲眼看着她含着笑杀人。
她说,景凌沧杀了她全家,她就要景凌沧也承受她的痛苦。他看着她一点点的报复,从平郡王开始,一步一步,直到景凌沧逝世,这中间不知道在她的报复之下死了多少人。
他有时在想,如果她知道其实造成她家破人亡的幕后凶手是他,她是不是也会如对待景凌沧一样,将他的家全都赶尽杀绝?
他觉得会吧。
本以为随着玄武帝的死,这件事就会被尘封起来,不会再有人提及,没想到,始终躲不过命运的安排,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他别无所求,唯一放不下的还是她。他希望在自己将死之前能再见她一面,再听她叫一声爹。
可此时他已经不奢求,她说的对,她的安稳人生被他毁了。是他将她推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是他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芙儿杀了。
慕昭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紧蹙涌动的眉眼,就像死了一般。只是现在他这个样子又和死有什么分别吗?如落叶漂泊于汤汤河水而已。
良久,他低着头,沉沉的从胸腔里发一声,“娇娘,终是我对不住你。”
慕雪芙不觉狠狠的咬住下唇,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如果我母亲泉下有知,那我想她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你。”
铺天盖地的痛楚袭遍全身,比遭到慕雪芙的这一掌还要让他痛彻心扉。慕昭霖喃喃,如梦呓一般,“难道我的爱有错吗?我是真心爱她啊。”
“踩着别人的鲜血去爱?那你的爱太残忍了,被你爱上的女人真是悲惨。”慕雪芙心底绞痛,扑在她脸上的阳光似也晒不干她清泪成双。母亲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慕雪芙止了止泪,唇际漫出一抹冷笑,道:“我母亲真是悲惨。”
慕昭霖的脸有透明的苍白,无力而绝望,他的手抱着头,沉默无声。
盛夏闷热,可刑部大牢却冷的瑟人。有热风从那小小的窗口钻进,瞬间化成冷风。冷风扑面,景容冷淡的看着慕昭霖,却摇头,后道:“你做出害本王岳父的事其实并非因你爱本王的岳母。”
慕昭霖猛然抬头,又听景容道:“出于爱的嫉妒,所以你恨本王岳父,但能让你做出这样的事其实更重要的是你猜透了玄武帝的心思。”他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又轻轻的抚摸着慕雪芙的脸颊,“本王猜想你能从一个侍郎坐到宰相,因为这件事而起到很大的作用吧,甚至可以说,因为你用我本王岳父的命讨了玄武帝的欢心,成为了他的心腹。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权力,为了你心里对权力的欲望,根本就不是什么爱。”
“胡说!你胡说!”慕昭霖的情绪似喷薄的焰火,连脖子上的青筋多根根暴出。他的手握成拳头重重的打在地上,愤怒的怒吼,“我对娇娘是真心的,是纯粹的,你不能否认我对她的爱!我爱了她近三十年,绝没有掺与任何权力欲望,绝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慕雪芙泛着暗淡的笑容,“反正我母亲也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日影西斜,带走牢房里仅剩的一隅光辉,漂浮在空中的灰尘也不见踪影。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翻动在一席接着一席,一波连着一波。慕昭霖的嘴角溢出一股股的鲜血,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眼角有冰凉的泪水滑落。再一睁眼,泪眼朦胧,眼前浮现出他与魏娇娘初次见面的那一日,仿佛时光回溯,那个他心里的女子依旧对着他浅浅的微笑。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他愿意还是做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他用了所有的力气从怀里拿出一个嫩黄色的荷包,紧紧的攥在手心里,他干涸的嘴唇如轻吻着情人的面庞一般,“娇娘,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这是他心爱的女人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十几年来他从不离身,戴着它,就像是她一直都在,一直都陪伴着他。
残阳西下,让人抓不住尾巴,就如同人的生命,说断就断了。
地上的人渐渐的没了气息,只是手里紧紧的握着荷包,死都不撒手。
人总是容易迷失,在权力与欲望的漩涡里,丢了最初的自己。慕昭霖如此,很多人也是如此。
落日被昏暗殆尽,慕雪芙抬头看了看天,却有一种冲破黑暗的感觉。
“为什么给他毒药?你不是恨毒了他,想将他千刀万剐吗?”景容与她并肩走着,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扶着她的手。
临走前,慕雪芙将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丢到了慕昭霖的身边,什么都没再说就离开了。
慕雪芙停下脚步,注目着景容,“昨天之前我或许不会这么做,甚至要亲眼看着他被凌迟才罢休。可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景容问道:“什么梦?”
慕雪芙看向天边,那边上还余下一丝白色的痕迹,“我梦见了皇奶奶。”
“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要记住,你永远要宽恕众生,无论他有多坏,甚至伤害过你,你一定要放下。只有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
景容握了握她的手,含笑道:“皇奶奶念了半辈子的佛经,连给你托梦也不忘给你讲经。”他捧着慕雪芙的脸,“所以你听从皇奶奶的话宽恕了慕昭霖吗?”
慕雪芙微笑,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皇奶奶那么宽广的胸怀,做不到宽恕众生,更不可能宽恕我的仇人。但我想放下,从心里将这种种放下,因为我不想苦了自己。”
她缓缓的吁出一口气,仿佛将在心底多年的伤疤全都吐了出来,“慕昭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该死,只是,我不想他死的那么痛苦。让他痛痛快快的上路,是我对他最大的宽恕。”
佛总是说宽恕,她想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受过真正的伤害吧。但或许有一天,她会真正懂得怎样去宽恕,但现在还不行,那么,就先从放下开始吧。或许,她会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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