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如坐针毡。
她和往常一样坐在高台上,本来是百无聊赖地俯瞰着歌剧院上的表演,并且等待一切一如既往的结束——很多年来都是这样的,那维莱特宣判谕示裁定枢机的最终裁决,民众为睿智的最高审判官而欢呼,神明是一个坐在台上的吉祥物,看上去永远神色茫然,似乎并不关注眼前这场裁决的结果。
但有些事情变化了。
明明没有任何人说过任何话,可是整个欧庇克莱歌剧院的气氛却为之一变。
“发生了什么?”
半晌,她怯生生地问道。
她先看向了那维莱特,然而这位古老的龙王只是俯瞰着玛塞勒一语不发,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于是芙宁娜转身看向了罗摩。
“发生了一些早就应该发生的事情。”罗摩的笑容谈不上恶劣,甚至称得上温和,“一些凡人应该知道的事情。”
“你做了什么事情。”芙宁娜下意识地追问。
“为什么一定是我?你都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了,但你第一句话就是追问我做了什么事情?”罗摩挑眉道,“芙宁娜女士,伱对我的偏见太深太重了。”
芙宁娜抿了抿唇,鼓起了勇气,“我不这么想,在你之前,明明枫丹的一切都很正常的。”
反驳罗摩是一件不太需要勇气的事情。
芙宁娜知道了自己的背后站着的人,也清楚罗摩其实精擅利益,根本不会因为谁的一两句质问而生气。包括祂故意逼迫某些枫丹人选择和神明对立,也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真的想要告诉枫丹人自己是他们的爹。
祂委实不是这样无聊的神。
但否认罗摩的说辞之前,芙宁娜还是准备了勇气。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尊贵的女士。”罗摩调侃道,“你们将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视作寻常,而现在我提醒了他们这些东西究竟有多么昂贵。”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无所畏惧。”
“可一旦知道了自己手中的珍宝价值几何,他们就会心生畏惧而小心翼翼,担心失手打碎了这样的珍宝。”
“这样东西,我们可以简单的称之为,敬畏。”
芙宁娜看向了那维莱特,古龙的面色看不出悲喜,祂的目光注视着玛塞勒,但实际上的心思已然偏离。
“你说的敬畏,是指凡人对那维莱特?”芙宁娜摇了摇头,“这不对,他们对那维莱特还不够敬畏么?”
树碑立传?口耳传颂?
这些在枫丹都不足为奇,人们已经用了很多种方式去表达他们对于那维莱特的尊重。
“不不不,你这就误会了。”罗摩轻声说道,“这只是尊重,是人们对于一个长久坚持工作,且工作出色,为民众带来了多种帮助和庇护的好人应有的尊重而已。”
“祂对一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民众有如此伟大的贡献,民众尊重祂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不是敬畏,芙宁娜女士。”
“这怎么能算是敬畏呢?他们并不畏惧那维莱特的愤怒,仍旧有人敢去做一些让那维莱特不快的事情,祂的权位不曾得到彰显,受害者宁愿选择和罪犯妥协也不愿意选择相信审判庭······这样的事情以前有,以后也不会断绝。”祂饶有兴致地说道,“你告诉我,这怎么能够算是敬畏呢?”
“你是说非要枫丹没有人敢于触犯那维莱特所代表的律法,这样才算是敬畏?”芙宁娜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可置信,“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那维莱特代表的是枫丹的律法,审判庭至今都不能停止工作,这样的情况其实也不算是特殊,毕竟七国也没有听说过那个国家就能够完全平和到不需要律法的制约,民众就会自动的按照律法所划定的标准去生活。
没有背后的武装警卫,谁会在乎律法这种东西呢?
可罗摩却说枫丹只要没有清明到民众主动遵纪守法,他们就不算是敬畏那维莱特。
这何止是胡话?祂的脑袋简直都不正常了!祂居然指望人类会完全不犯错,不想要去犯错。
罗摩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站在芙宁娜另一侧的那维莱特。
“我们都知道的,人们通常会在两种情况下选择触犯律法。”罗摩轻声说道,“第一种是律法给出来的解决方案已经不足以消弭当事人内心的怨恨或者愤怒,他们决心用某种更加直接更加高效的手段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作为执法者,我们仍旧要阻止这样的人,并且宣称这样的人其实是做错了,但我们不能真的觉得对方就是无可救药的坏人,因为律法有时候给出来的解决方案出于对多数人的责任,而不能为少数人打开特例,他们确实有理由用自己的方法去讨回一个自己想要的公道,我们阻止是因为这是我们需要扞卫的规则,需要让规则庇护更多人。”
“但第二种情况,是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做会触犯些什么,需要支付什么代价,但你思索之后还是觉得这些代价不足为惧,或者你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所以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罗摩停顿片刻,问道:“所以芙宁娜女士,你觉得审判庭所面对的罪犯,究竟是那一种更多一些呢?”
“当然是后者。”芙宁娜几乎没有犹豫。
不得不犯罪和主动选择触犯律法之间,当然是后者更多。
一般人很难被逼迫到不得不犯罪的地步,即使真的走到了“不得不”这一步,他们也还是会迟疑犹豫,而不是真的干脆就选择了当个坏人。
“那么,侥幸心理和另外一种觉得受益大于惩罚所以可以这么做的人,他们的行为本质上不就是因为代价不够么。”罗摩说道。
芙宁娜抿了抿唇,不能够拒绝罗摩的说辞。
行为总会有理由的,哪怕只是我喜欢这种不讲道理的理由,也同样得有。
“好了,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律法总是会被人违反的答案了,知道了答案,我们可以开始考虑解决这个问题了。”罗摩微笑着说,“你觉得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肯定不是加大处罚。
玛塞勒自己做的就是杀头的活儿,但他照样可以逍遥法外,如果不是神经病一样的选择了卡雷斯的女儿,结果被卡雷斯抓住硬干,他现在根本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
卡雷斯这个段数的人最后也只能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换做是一般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任何导向玛塞勒的证据。
像是这种凶案,除了指望玛塞勒自己露出马脚以外,本质上是不会有任何更好的办法的。
因为玛塞勒已经证明了审判庭在这种场合的无能为力,他就是可以逍遥法外而不受任何的处罚。
显然,违法律法的核心是抓住罪犯而不是如何处罚罪罚,左右最坏也就是一个死,枫丹的律法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犯罪就干脆送九族乃至是十族上天的案例。
如果惩罚仅止于个人,其实死亡也就只能说是仅此而已。
关键是抓住乃至是提前阻止,而不是在抓住犯人之后商量是否要根据他的罪行给他上一份超级加倍的处罚。
罗摩知道,但祂给出的暗示都是加大处罚的力量,只是祂并不会直接这么说。
话语不是直接说出口,统统按照对方的脑补来结算。
既然是对方的脑补,出了问题自然是由对方来承担,总不能因为自己脑中臆测就真的把自己想的东西当成现实吧?
这也是听没有道理的一件事情。
芙宁娜当然不蠢,她很快就意识到了罗摩话语之中的暗示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想要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奈何稍一回顾,却突然发现这狗贼压根就没有直白地说你们开始杀人吧,杀的人多了剩下的人自然就怕的不敢犯错了······祂真没有这样说过,哪怕祂话里话外都是这样的暗示。
那维莱特也听懂了罗摩别有用心的暗示。
祂们都不会因为罗摩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的处事初衷,有自己完整的逻辑链条,通常只会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办事。
但祂听进去了。
祂很难不听进去。
那维莱特并不否认审判庭的错误,这场审判确实是当年的祂亲手下达的命令,而最后卡雷斯也确实是死在了这场审判之中。
死亡作为一切故事的结束,也就意味着错误已经铸铁成山,不具备任何悔改的可能性了。
错误就是错误,那维莱特并不在乎自己在这方面的面子,也愿意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支付代价······尽管祂也确实理解不了卡雷斯的担忧,唯有这一点,罗摩说的很符合祂的想法。
从后来收集的证据来看,卡雷斯明显和玛塞勒达成了一种默契的交易,他会背负一切的罪名,而玛塞勒会放弃对娜维娅动手。
当然,这种默契是建立在双方的互相威慑之上。
卡雷斯当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对手就是那个屡次逃脱审判庭追捕的少女连环失踪案的真凶,他知道并且明白玛塞勒就是有这样杀人并且收拾尾巴十分干净的本事。
而当时的玛塞勒也被卡雷斯宣称的关键证据所威慑,在卡雷斯承认并且没有拿出任何关键证据的情况下,选择了保持沉默而不是直接动手,避免触发卡雷斯留下的后手,进而导致大家鱼死网破。
他们互相威慑,最后达成了另类的和解。
唯有这一点,那维莱特是完全不想理解的。
祂甚至清楚了卡雷斯为什么会选择妥协——审判庭已经失手了很多次了,玛塞勒当时不是第一次作案,连环少女失踪案的名声已经很响亮了,但审判庭确实是没有任何的证据。
从结果来看,一个父亲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审判庭是有道理的。
他首先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而很显然,一个父亲是很难相信一个之前已经失败了很多次的执法机构的。
这一点那维莱特毫无办法。
不止是审判庭的普通人在追查,祂自己也在暗中跟随案件的调查,并且亲自去过某些现场进行勘察,但最后都没有任何关键证据的发现。
这场案件直到很多年后才有了进展,并且也是和审判庭毫无关系,纯粹是一群“热心人士”拿到了关键证据,并且提交给了审判庭。
但这些热心人士,本质上也就是拿到了当年卡雷斯遗留的证据。
甚至作为当事人,卡雷斯还可以给出更加直接高效的证据,帮助审判庭更快的破案。
他没有这么做,关键的时刻他选择了沉默。
这两个人,一个主动承认罪名的受害者最后还是留下证据帮忙解决凶手,一个凶手当时容忍但说动手就直接调动警卫机关强杀。
你们总要这么做的,为什么不在当年就直接把这些事情给办好呢?
卡雷斯多说两句,那维莱特保证自己当时就会亲自前往白淞镇,绝不会让任何的意外发生。
玛塞勒多做两手,现在这无头谜案就真的彻底找不到任何的解决办法了。
现在那维莱特需要为当时这两个奇才的选择而支付代价了,祂毕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让一个好人——虽然他什么都不愿意交代甚至是主动承担了罪名——变成了受害者,所以祂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但现在民众不愿意让祂错了。
他们用简单的态度来表达自己对于整件事情的看法,是卡雷斯错了,他不愿意相信审判庭,不愿意对执法人员交付信任,乃至是故意干扰执法人员的调查——不是罪犯却主动承认罪名,这让整起案件都失去了继续调查下去的可能性。
从这一点来说,卡雷斯不但不是无辜的受害者,他反而是律法上的罪犯,并且他直接导致了一个真正的罪犯脱离了律法的追查,并且间接导致了之后玛塞勒再次行动的无辜受害者的出现——他本可以揭露这个罪犯的,但他选择了“包庇对方”。
他是另一个罪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