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间,此地蹲踞的庞大势力似乎与魔族有深仇,且人数众多,修为强大至极,先前追杀他的魔族不敢深入,倒是冒险把骨中蛊的解药送到了他的手里,那时齐木呆若木鸡久久无法回神,险些被围杀。
而那些先前在乱地为所欲为的黑袍魔族,却是寡不敌众,来不及逃窜,反遭屠戮。
齐木血刃妖兽,一路围追堵截险中求存。这地方究竟是哪里根本无关紧要,说他在被追杀,倒不如说是在反杀别人,虽偶尔命悬一线,但死在他手中的圣山长老护法却是不少。
荒林间厮杀,巧妙避开围堵,反而分开重众,阻隔击破,简直无师自通。
齐木拿着装解药的玉瓶,并未服下。背脊疼得痉挛,有种自残般的快感,围追之人见他真容,都把他当肮脏秽物一样要除之后快,魔族就是如此令人厌恶。
无时无刻不等着最终决判,他怎么就没想到呢,无论如何抉择,圣姚死了也好不死也罢,渊落都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只是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的——
连解药也是命人送来,他被彻底扔了。从今往后,两人再无瓜葛。
当初两人能够朝夕相处的时候,他拼了命离开魔域也没用,如今他终于认命了回来,愿意和尊上在一起,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条手臂焦黑无力垂下,这是和圣姚一战后留下的创伤,浑身沾满了受她诅咒的仙血,一连几天来没有治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他亲手把尊上推给了另外的人。
齐木越绝望就越冷静,一人如出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留下一地尸骸血骨,短短几日内闯出了赫赫凶名。圣山圣主带着一众仙脉长老随同仙祖,一同前往仙域,经魔族一参合,这片中央区域更是危险之极。
杀出一条血路,冲出荒林的刹那,猛地停在一片空地,齐木脸色变了。四面八方都传来御风飞行呼啸声,衣料摩擦声,可见杀来的人不少。
“不好!”
敌众我寡,一旦被围住必死无疑。
齐木额上冷汗直冒,他后退半步,迅速转身想要原路返回,转过身,身体却在一瞬间僵硬。
一股刺骨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上下,绷紧的脑弦嘭地一声,断了。然后他张张嘴,艰难地出声。
“……尊上。”
眼前的人熟悉无比,超然于世的无上仙姿,仙风道骨,却有种睥睨九霄的威势,浩瀚无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骨子里都是冷的。
“你可知罪?”
众修从各个方向赶来的纷乱声音渐渐沉寂,再没一人冒出头来,偌大的空地,寒风刺骨,无比压抑。
齐木嗓音干涩,垂下头:“我知罪。”
“自废修为,滚出魔域,三百年不准踏足五域一步,本尊留你一条活路。”渊落冷声道。
换做是另外的人说这话,哪怕争一口气自爆两败俱伤,齐木也绝不会听从。丹田破碎一路挺过来,这身修为来得有多不易,没了又多可惜他都无暇细想,几次助他破关的都是尊上,还给他又何妨。
捏诀,手颤抖得厉害,想自断筋脉速度不够快,碎裂的灵璧又迅速愈合,怎么也下不去手。
齐木鼻尖酸涩,蓦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秦休他……就算我无耻地装傻充愣,明知道我没良心,还是对我很好。渊落你就没有心啊,就因为我是魔族,你就不在乎了吗?”
“看来你根本不清楚自己错在哪。你罪孽滔天,大道不容,竟还执迷不悟!”
隐于袖中的手指微曲了下,渊落面不改色,周身气势冰寒刺骨。压得齐木头痛欲裂。
“你杀了圣姚,罪大恶极。”
齐木蓦然一怔,一股难言的情绪侵占整片识海,他屏住呼吸,喃喃道:“……我没有。”
“还敢说谎!”声如震雷,伴着闪电劈下,却偏了三寸,没落到齐木身上。
轰隆一声,地面开裂。
齐木彻底白了脸色,呼吸不稳,面容几乎扭曲。
“我说我没有!”
齐木浑身染遍圣姚的仙血,哪怕过了多日,一丝丝仙道气息并未完全褪去,这说法似乎没几分说服力。
可圣姚没死啊!最后改变主意抬臂替她挡住了致命一击,还遭了反噬,手臂废了到现在还没愈合,根本是自找的!
明知道圣姚活着就会和尊上成亲,明明下定决心要不留活口,但那番话令他动摇了,无论是真是假,杀了她也许会伤到渊落,不杀却像是亲手把渊落给了另外的人,他为此痛不欲生至今,难道只是白费力气,圣姚最后还是死了?
“我一开始是想杀她,是没想让她活着回去,但最后还是留了她一口气,她想策反我与你为敌,要我转回去为她疗伤,这不可能!”齐木双目血红,眉心魔纹鲜亮。
“她死了,临死前仅与你一战。”渊落冷声道,“就算仙族有罪,也轮不到魔族来杀!”
齐木嘴唇颤抖,眼睛微微睁大,毫无神采:“你不信我。”
神辉如虹,拂过他的身体,周身仙血气息更浓,下方绿草摇曳生长。
渊落道:“没有什么事魔族做不出来,莫非你也想像你的娘亲那样,取走她的血,假装仙族,便以为能瞒天过海,糊弄本尊?”
齐木浑身僵硬,他直接扯开外袍将之粉碎成灰,只穿着里衣走了过去:“哈……原来你不只是不信我,你是这样想我的?我的娘亲,你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么,在你眼里我跟那些疯子魔族没什么两样,是不是我做任何天理不容的事就是理所当然!”
渊落微微皱眉,知道他硬撑着稳步走到面前停下,没有说话。
“是啊,就是我杀的!我居心不良,圣姚仙子一点错都没有,全是我在抹黑她,全都只是为了要杀她而找的借口而已!”齐木面容扭曲,眼里血泪滚动,一把抓住渊落的衣襟,狠狠扯住:“我卑鄙无耻什么都做得出来,魔族就是这样阴险狡诈,我就是魔族!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啊!”
渊落眉头紧皱,扣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别瞎闹。”
“是!我是疯了!我疯了才会对你认真,你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错!你根本吃透了我,我在你手里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齐木哆嗦着松开手,看着被扯皱的衣襟,自嘲道,“要惩罚我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你一句话‘从来只把我当棋子,一切情义都只是我一厢情愿’,我立刻自行了断,尊上甚至不必亲自前来,让魔族脏了你的衣袍。”
渊落把他手腕握得很紧,齐木根本挣不开,很快紫红一片。
“你说啊!放手!”
见他无动于衷,齐木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仙尊是水中月,无论怎么追逐,总是离我很遥远,修为越高,越是感触深刻。其实当棋子也不差,否则换成别人连见你一面的资格都没有,我太贪得无厌了,憧憬仙尊的人千千万,我何德何能连死心还需要尊上亲自开口。”
话音刚落,握住他手腕的手微松,齐木顿时像失去了浑身气力,强撑着面不改色要把手拿出,谁知稍一动却又被牢牢握住,齐木不解,刚一抬头便看到——
渊落握着他的手腕伸到唇边,吻住紫红处不动,又轻舔了一下。
有点痒,齐木浑身发毛。
“本尊从不说谎话。”
渊落沿着手腕被捏伤的每一寸仔细吻过,猛地一拽,把齐木整个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齐木方才怒极攻心本就强弩之末,这点重量触不及防,差点没站稳。大脑轰鸣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些是什么意思。气还没来得及消,拳打脚踢拼命挣扎,压在身上抱着自己的人却半点动静也没有,齐木大惊,还以为他是受了伤,蓦然停住,赶忙道: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若是遭了反噬得好好休养,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是先送你回魔域,或者我找个人……”
“别动。”齐木不动了。
渊落紧抱住不放开,重重叹气:“本尊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仙域,至尊殿堂外。
长约三丈的水镜,里面画面清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仙尊道衣素白,任由肮脏的魔血、焦黑的肉骨染身,像是要把人揉进骨子里,面上些许无奈深深刺痛了镜外人的眼!
“混账!渊落你——这怎么可能!”
仙尘拍案而起,面上阴沉到极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一幕。凛然威压不受控制,肆掠周身土地,如雷霆落地将平整的地面炸出大大小小的坑洞。波及部众,无人敢动分毫。
“主上息怒,身体为重!”一群人中也只有宫漠敢站出来。
仙尘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狠狠一掌甩在他脑上,顿时鲜血直流。
“没用的东西!是他杀的,当真没弄错?
“千真万确!为了万无一失,属下派人送去神蛊解药有去查看,在他走后不久,那仙族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死相惨不忍睹。那女人野心不小不可能自杀,手中丹药仙珍不少,只要有一口气,绝对死不了。也就是说,齐木在说谎!
宫漠扫了眼水镜中那魔族青年,眸光阴鸷,憎恶不假掩饰。
仙尘本就没打算把圣姚留下,若齐木不杀,派去的人便会直接斩草除根嫁祸到齐木身上,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不排除渊落会看出倪端,不会下重手也是情有可原。
这一次,见齐木之前,尊上事先去探查了圣姚的尸身,若不是齐木杀的凭仙尊手段定能看出来,一去就指责明显是认定了齐木所为。
明明知道是齐木杀的,渊落却原谅他了,甚至仅凭一面之词就信了!
天差地别的待遇宛如晴天霹雳,仙尘抑制不住暴怒,甚至五脏俱损。恐怖真元肆掠而出,迁怒他人。宫漠任打任骂,毫不吭声。其余所有魔族战兢不已。
圣山腹地。
齐木呆呆的无法动弹,那几句话反复地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念,还有些不敢相信。尊上不说谎话,所以只要是说出来的话全都能信。
“你不杀我吗?”
“你让本尊怎么下得了手。”渊落按着他的后脑放在自己肩上,还是那句话,语气却轻了许多,“本尊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么,尊上是身不由己么,所以一心软便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么?
齐木抱住他的腰,这时才觉得有些委屈。
“你让我自废修为,让我滚出魔域,还说不准踏进五域一步。”
渊落轻抚他的背,道:“想说什么都说罢,本尊听着。”
“其实尊上那时候知道我是魔族了对吧,只是装作不知道,明明命人杀魔族,却一直不准我动手。我脾气不好,性格也差,失控起来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其实以前就这样了,我还一点都没意识到。”
渊落道:“会撒娇就够了。”
这是什么回答,他疯起来真的很可怕!
齐木恶寒:“你不知道,我只是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我或许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其实我和以前的仙尘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别乱想。”渊落皱眉。
齐木微惊。
他不懂,哪里不一样。
渊落道:“不愿本尊与人接触,你杀了相关的人吗?”
齐木眼露虚芒,低声道:“……我想杀。”
“忍受不了从别人口中听到本尊的名讳,你杀了说出这名讳的人么?”
“……很有点想。”
渊落站起,面对着他:“秦休不止一次说本尊的名字,你也想杀了他?”
齐木脸色一变,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完全没有!”
闻言,渊落顿了下。
而后拍了下他的额头:“全都只是想想。”
真正疯魔的魔族,不计后果不惜一切放纵杀戮,就为了一己之私。
齐木表情古怪。
“你跟魔族差太多了。别总是胡思乱想,乱套身份。这些旁观者清,为了这点小事自暴自弃,简直愚蠢至极。”渊落顺手治愈了他断掉的手臂,冷声道,“平时怎么没见你蠢成这样。”
一锤定音,脑子里嘭地一声爆炸了般。齐木猛地一惊,眼睛眨了一下,两下。
他怎么完全给忘了!
就算这具身体是魔族,体内流着魔血,装着的灵魂不是原来的,幼年有什么深仇血恨欺骗与背叛,那疯子原主他娘所作所为,跟他哪有半点关系!
他才多大岁数,干嘛自不量力还跟尊上比,比不上是正常的,真若没几年就比得上了,当初这货他还看得上吗!
换言之,如今是觉醒了无比强大的血脉,修为一步登天,从此青云直上,完全摆脱了废物名。地府蒸蒸日上,势不可挡,手下太给力,他这个府主当得够轻松逍遥。
心情豁然开朗,心结被解开,浑身轻松了百倍不止。
齐木双目生辉,搂住渊落的脖子,吻了下他的下唇。
“尊上,我最爱你了!完全想通了,我真是犯糊涂,先前是脑抽了才那样。”
浑身脏兮兮的,脸也是。
渊落直皱眉,推开他:“这种话也只有你没脸没皮,随口就能说。”
“真心的!我怎么忍心让你孤独终老。尊上,我好想去洗澡,有什么好地方,我们去洗鸳鸯浴吧。还是先别回魔域了。”
“景色怡人,也无人打扰,有个地方不错。”
两人并肩离开,手牵着手,齐木晃了晃:“真想多住些日子,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想的好美。”
“你想住多久?”
“呃,我想想,八百万年够吗?”
渊落笑了。
两人渐行渐远,安静和谐。
仙域圣地,水镜嘭地一声碎裂,画面消失无踪,再无法看出里头之人的踪影。
那番话不只是说给一人听的,仙尘愣住,这种答案一直不敢相信,他宁愿永远也不要听到。直到最后,他不过只是旁观者,怎么也都无关紧要,心底残存的温情彻底绝迹,仙尘整个人静如止水。
“主上,这……”宫漠躬身道,“属下立刻派人前去,若由着他一走了之,势必功亏一篑。”
仙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不必白费力气,渊落若想隐匿行踪,怎么找也找不到,既然他真身在此,本皇不信他当真弃仙域于不顾,他会回来的。”
杀阵复苏,灰雾翻滚似人头攒动。
仙尘紫眸血光闪现,凛冽杀光洞穿虚空直入仙域以外,无比精准地杀了困于阵中的一人。
仙域外禁制多如牛毛,杀阵一旦开启,意味着整个仙域再度被封印,被困在里头的人出不去,哪怕是无上大能,气运不错的花上十天半月,运气差点的一年半载也进不来。
“很好,既然他不急着回来,那便杀了那些死忠,杀到他现身为止!”仙尘一脸阴鸷地看着盘腿打坐的渊落真身,身侧巨木轰地一声粉碎。
数日前。
圣山中央,正好是杀阵之上。
那处尽是断壁残垣,满目狼藉,齐木瞬移过去抬臂挡住致命一击,身负重创险些身死,他吐出一口口血,像是失去了什么珍贵之物,凄厉哭嚎的声音空谷回荡。
震醒了半昏之人。
圣姚浑身染血,残存半口气,她眼眸半阖,目送着那位疯了似的染血背影远去,面上有泪滑落。
丹唇微启,无声道:“谢谢。”
直到乱地空间封锁,唯独只能传送到圣山附近,她不知原因,却也猜到了自己必死无疑。那些魔族也不过阳奉阴违,魔皇并不打算留她,圣姚承认斗不过魔皇,齐木有足够杀她的理由,直到刚才还以为没了活路,却没想到齐木留了她一命。
圣姚拖着残躯爬行,鲜血落地,颤手缓缓拿出仙药灵丹想要服下。
……必须赶紧离开才行。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黑影挡住日光,无声无息。那人一脚踢来,把到嘴边的仙药踢飞。然后捡起了先前齐木丢下的锁链,狠狠抽在她身上。
“还是不能留下你。”
圣姚头偏向一旁,鲜血顺着面部流下,眼前模糊不清,看身形倒是很像……嗓音沙哑难听:“齐木你!——不得好死!”
那人一顿,而后轻笑出声:“对,说的没错,齐木不得好死。”
又是一鞭,抽断双臂,圣姚凄厉一声惨叫差点背过气去。
“不对你、你不是齐木,究竟是谁……”
“杀你的就是齐木,我替他收拾残局。”
那人猛地挥动锁链,破空声惊天,残忍将整个头颅粉碎,仙血混着脑浆横流,死后劈断四肢,狠狠碎尸,死相惨不忍睹。
“至于我是谁,你不配知道。”
看上去到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眼里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森然戾气,直到碎尸后,他面无表情起身扔了锁链,抹去自己的痕迹。
嘴角勾起一抹诡秘的笑容,似笑非笑地望向某个方向。
“很快就要见面了,还真是期待。”
说完,朝着反方向离去,消失在密林深处。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