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谈果然没打妄语,在薛讷出征的一个月后,纵然张弛用尽了手段,几经辗转的病体,也终究是扛不住了。
李守义去华州视察开渠工程不在京中,裴府的人只能把消息递给到东宫,正在显德殿批阅本章的李辰,惊的笔都掉了,墨都溅到了袍子上。
可他也来不及换衣服,带着裴光庭、程千里,匆忙的赶到了景国公。摆手示意诸臣免礼,拉着狄仁杰就进入了后堂。
这时的裴谈已经是双眼孔洞,不认识人了,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状,连他儿子裴箭都认不出,更别说太子和狄仁杰了。
李辰坐在榻边,握着裴谈的手,温声说道:“右相,父皇昨日来文,还在问您的病情呢?”
提到陛下,裴谈来精神了,操着沙哑的声音,拼尽腔全力,又被咳嗽顿的断断续续:“愿陛下求贤纳德,有始有终,愿后世嗣君个个贤能,百姓安居乐业,大唐江山万世永昌。”
话毕,气绝而亡!在裴箭的哭声中,李辰也是叹了口气,帮着裴谈合上眼睛,掖了掖被角。然后,又安抚了两句侍御史裴箭,随即询问遗奏之事。
裴谈不仅是尚书右仆射、更是皇帝的老师,他遗奏对圣人,对大唐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还可能影响国家大政的走向。
裴箭也是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从案上的锦盒中掏出一份本章,李辰拿起,展开一看,然后一脸茫然的递给狄仁杰。
裴谈的遗奏中,全篇只有四个大字:皆由君定。这话谁都明白,天下万事,岂不都由天子做主。
可狄仁杰却说:“对陛下,对大唐,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裴谈与狄仁杰不同,自皇帝还是总角稚子之时,他就在看护陛下。历朝历代的帝师莫不是这样过来,可绝大多数都以惨淡收场。
拿裴谈来说,无数次的与狄仁杰说过,他对陛下的期望,便只是能成为一个守成之君。能保住李氏的基业,不使大唐出现王莽篡位之事。
可圣人的天分太高了,成长速度也足够快,不仅很快摆脱了武后和权臣的束缚,实控了西域、吐蕃高原及各羁縻州,还将大唐推向了新的高峰。
能教一位对外赫赫武功,对内仁政爱民的帝王,是裴谈这辈子最得意之事。因此,他与狄仁杰闲聊喝茶时,常以为荣。
他写四个字,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满意至极。他对他的学生,对如今的大唐,对国家现行的律法,政治环境,都无比的满意,他没有遗憾了。
“裴公年逾七十,入仕五十余载,有见证这个国家走向繁荣昌盛,且依照自身的政治主张,培养了一代雄主,君臣相知,此生无憾了!”
李辰的这番点评,可圈可点,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裴谈这辈子,文没有狄仁杰那种经天纬地之才,武没有岑长倩、薛讷那种定国安邦之才。
一辈子都在充当老黄牛的角色,干这最嘈杂的事,操着最多的心,还要时时的操心皇帝会不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中迷失,时刻充当规谏的最后一道保障。
李辰还记得,小时候在宣政殿玩耍,那时候总是能看到师徒二人因为庶务争得面红耳赤,在大唐敢直言进谏,不怕砍头的臣工很多。可敢与皇帝吵架的,就只有裴谈这么一个。
后来,李辰问过父皇,为什么与裴谈争吵,李守义回答:君子和而不同,他是为百姓争利,跟朕讨教还价,为了是李家的社稷,无碍他们之间的君臣、师徒关系。
唤过程千里,将奏本交到他手上,李辰正色叮嘱:“飞马呈报御前,请陛下圣裁追谥。”
另外,李辰让驸马都尉-裴光庭,宣喻政事堂,右相过世,停朝三日,龙旗降半,以示哀荣。由礼部全权操办右相丧仪,命礼部尚书刘令植领衔,各司同仁皆可到府至哀。
侍御史裴箭,俯身拜道:“臣阖府上下,叩谢殿下恩典。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李辰对右相也是极为尊重,本可赐下更大的荣耀,比如东园秘器什么的。但他不能这么做,即便是父子也要留有余地,他得把这最后一个施加恩典的机会留给皇帝。
......
急报送来时,李守义还在渠上视察工程,负责此项工程的是恒山郡王-李适之。眼见政事堂的信骑,他也适时摆了摆手,示意一众河务官员退下。
“陛下,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堂兄,朕的老师,我大唐的右相,过世了!”
听的这话,李适之也是一阵唏嘘,自永贞初年,他们几府宗室,跟了李道广加入河道,没少跟裴谈打交道。
右相风趣幽默,胸怀宽广,又兼博学,治吏的手段圆滑,能让里里外外的人都过得去,李适之也甚为钦佩。
这么个能人没了,又与孝仁皇帝、圣人有这么深渊源,难怪陛下会失神。
李适之也是叹了口气,恭声言道:“生老病死乃是寻常事,还请陛下节哀。”
节哀是要节哀,可老师已经没了,李守义也没了巡查华州的心思,当即命随行的检校中书令张柬之备马,他们要轻车简从,用最快的速度返回长安吊唁。
张柬之也是下意识说了声遵旨,随后便“啊”了一声。没听明白的他,又疑惑的问了句:“陛下,您要去平国公府吊唁哭灵!”
李守义也奇怪了,頟首应了:“怎么了?天地君亲师,朕是天子不假,难道就不是学生了吗?吊唁自己的恩师,也有错?”
尊师重道肯定是没错,这方面的操守皇帝一直保持的不错,从他自己以身作则,也要求太子等一众皇子,尊重他们的老师。
平时皇帝如何礼敬平国公都行,那是他们师徒之间的私事,非人臣所能问,就算有过头的地方,张柬之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皇帝可以追赠官职、谥号,赐东园秘器,陪葬帝陵,甚至赐予他的子孙高官厚禄,都不是问题。
但吊唁不行,绝对不行!皇帝不能奠期去景国公府,一步都不行!
“你放什么癔症了?”
“臣清醒的很,反而是陛下被感情蒙蔽了眼睛。”
“朕!”,眼见皇帝有些火,恒山郡王李适之挡在了中间,拱手道:“陛下,还是听钟相把话说完吧!”
李守义也是奇怪,张柬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明知故犯,挑拨他的火气呢?所幸就从了李适之的谏言,坐下来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张柬之也拱手,沉声道:“贞观二十一年,太宗皇帝也遇到与陛下今日类似之事。”
那一年,高适量去世了,太宗欲到高府哭灵。房玄龄极力劝谏,太宗道:“高公与我并非只有君臣关系,还有故旧、姻亲的关系,岂能听说他的噩耗而不去哭灵呢?你不必多说!”说完带领身边的人从兴安门出宫。
长孙无忌正在高府灵堂,听说太宗要来,出门拦住御马,劝谏道:“陛下正在服用丹药,不能哭丧,为什么不为宗庙社稷考虑而自珍自重呢!而且舅舅临终遗言,不愿因自己的死,而让陛下屈驾前来。”
太宗不听,长孙无忌跪在道中,流着眼泪执意谏阻,太宗这才返回东苑,望南而痛哭。
高士廉在太宗年轻时,充当了裴谈一样的角色,为太宗指明了方向,太宗也一直以师礼待之。
可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劝谏没有错,天子是人间至尊,天子的尊严至高无上,不能为人臣折节屈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