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逸龙真人驾起遁光,带着浑浑噩噩的姚芝,不消半日便到了青城山,端的是一片仙山隐于云雾,到了山脚下,隐约可见楼阁半隐半现在山云之间,逸龙真人收起遁光,却带着姚芝拾级而上。虽是隆冬时节,这里却一片春意盎然,走在红砂泥土的小路上,走过湿滑的青石台阶,沿着崖间栈道往上踽踽而行,目之所及的古木参天,苍翠欲滴,林中鸟兽奇绝,山泉不断,到处可见清澈的溪水欢快流过,若是赶得巧了,碰上几只仙鹤破开云雾腾空而去的时候,置身于如仙境般层层雾霭之中,听阵阵鸟语,品淡淡花香,当真叫她觉得如在梦中。
青城山一众道观并不避世,常有香客登山,这一路上遇见不少,有耄耋老人,有年轻夫妻,有欢闹的顽童,他们见了逸龙真人这位当世高人也不惊讶,只远远行个礼问声好,并不相互打搅。
丈人观在一众仙山绝峰中一座极不显眼的山峰之上,当年林灵素祖师尚在时可谓盛极一时,坐东南,朝西北,依山拾级而建,沿中轴线自下而上建有诸多楼阁殿宇,唐朝徐氏有诗言:早与元妃慕至化,同跻灵岳访真仙。
当时信有壶中景,今日亲来洞里天。
仪仗影空寥廓外,金丝声揭翠微巅。
惟惭未致华胥理,徒卜升平万万年。
可惜这世上难有万万年之事,传到这一代早已经没落下来,许多殿阁荒废成墟,唯有主殿及几座偏殿供关内道士栖居,自然也是人少的缘故,空出来许多殿阁也无人执掌打理。神霄派自从上一代掌教碧洞真人羽化登仙,几经变故,门下徒子徒孙纷纷下山离教,至烛龙真人一脉叛教而出,丈人观元气大伤,几被周围门派蚕食,若非逸龙真人修道有成力挽狂澜,这前年大派怕是有覆灭之危,但也因此,神霄派在江湖上着实销声匿迹了一些年头,一来掌教逸龙真人深懂韬光养晦,二来苦于门下弟子稀少,逸龙门下真传弟子唯有五人,首徒云和修道天分不高,却精通世俗诸务,平日里丈人观的一应琐事都归他管,小徒弟云澄在后山五丈峰闭关已有三年,至今未出关,其余三个弟子都在外游历,也不曾归山,剩下还有二十几名弟子,再有十余个负责打扫的杂役。
逸龙真人将姚芝带到主殿,彼时殿内并无香客,云和见师父归来十分欢喜,忙迎上来见礼。
“师父,您回来了,这趟下山可有什么收获吗?”
作为逸龙真人的首徒,他自然知道师父的心病,于是有此一问。
逸龙真人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这倒把云和绕得迷糊了,但逸龙并不解释,反而手指身后站立的姚芝,说:“这是为师新收的弟子,以后就是你的小师妹了。”
“小师妹,好。”云和一脸热忱。
姚芝尚在云里雾里,听了问候只得慌乱见礼,却不知该说什么,木木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逸龙见状,略略叹息,说:“以后你要在此长居,虽暂有不适,好在以后时日且长,你可慢慢适应,这位是你大师兄,外头都称一声云和真人的。”
听了这话,姚芝尚未有所表示,倒是云和闹了个大红脸,自然听出这是自家师父奚落他于修行上太过惫懒,数年蹉跎却一事无成,外头倒真有不少人称他作云和真人的,可多是别的门派弟子借此嘲讽,此刻被自家师尊提及,云和羞臊至极,恨不能原地垛出一条地缝钻了进去,姚芝却哪里知晓这些,只唯唯诺诺道:“见过云和真人……师兄。”
云和一张脸成了猪肝色,却只能点点头,不再多说。
“你有三个师兄在外游历,还有一个五师兄在后山闭关,除此,咱们这丈人观外院还有几十余口人,待日后你慢慢就会熟悉,一会且让你大师兄带着四处看看,让他给你安置个住处,好在咱们这观里空闲的屋舍不少,想也不费事。”
当下姚芝在老君像前上了三柱清香,又在一旁五岳丈人像前敬了香,给逸龙真人磕过头,就算正式拜入神霄派。他们神霄派收徒一向很少,从丈人观里的清净可以看出,要说逸龙真人的本事和名气,原本不该如此,实则年年都有不少人前来拜师,有的是慕名而来,有的是别的门派想要插个钉子,但逸龙对外宣称收徒只看眼缘,以至于多年来只有五个徒弟,可一旦收入门下,这礼仪倒是简单,祖师跟前敬了香,再给他磕几个头就算完事,不似龙虎山天师府那般传度授箓繁琐。
随即姚芝被云和领着在丈人观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对这个自己将要开启全新生活的地方,姚芝充满好奇,虽然心里依旧伤怀,但架不住小孩子心性,云和给她在主殿后的居舍收拾了一个屋子,也是考虑到她肉体凡胎,不能像师父那样动辄去洞府中闭关个一年半载,光是石洞里那股子阴寒便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承受,别人不一定知晓,他是清楚的,上月去五师弟闭关的洞府送东西,一进洞门还没什么,等入了洞府深处,以他堪堪初窥入道门径的道行也浑身哆嗦。
姚芝的屋舍里很素静,一张松木床,几张椅子,另有一些洗扫的工具,一套茶具,其余几乎看不到别的,云和说先让她坐会,等下让人送来被褥,至于换洗的衣裳,只能等翌日带她下山置办,丈人观从来没有过坤道,若是寻常的道袍就不缺,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则又当别论。
入夜之前,果真有人送来了被褥,虽然这山上节气正如暖春,但她凡胎肉体,也不能缺了这些,随即倒头大睡,说起来,她跟随逸龙真人到青城山,原本就是为了身上那莫名的顽疾,自从进了山门,她只觉得身上似乎有一层无形的枷锁被打破,从头到脚说不出的畅快舒坦,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云和着人来叫她一起下山,姚芝才长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
带姚芝下山的是个年轻小伙,眉目清秀,身形瘦挑,一身穿着虽不富贵亮丽,却很是干净利落,看着不像出家道士,果然细问之下知道,他叫康有年,乃是川内一方富豪家的公子哥,因从小体弱,被送来丈人观消灾的,其时许多富家子弟或者官宦之家的儿女,因为身子弱被送到寺庙或道观生活,他们坚信这些地方的香火与功德可以帮助自家孩子抵消前世的罪孽,以求今世的安稳康乐。
康有年极其健谈,尤其这一趟下山得了云和的授意,是特意陪着姚芝下山采买,一路之上嘴巴没闲着,把丈人观周遭几百多里范围哪有集镇哪有风景哪里闹鬼哪里有奇闻都说了一遍。
二人行到山脚,姚芝只觉眼前景致忽的一变,先前的林木葱郁鸟语花香瞬时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雪皑皑,一望无际的旷野,山峦起伏俱是银装素裹。前日里被逸龙真人用土遁之术带着,加上彼时她尚自浑浑噩噩,自然没注意这些,如今乍见此等景象,一时目瞪口呆,只望向康有年。
康有年面现得意之色,摇头晃脑说到:“这就是咱们丈人观里那些仙长们的本事了,我初来此地时也是惊讶不已,没事,以后习惯了就好,也就那么回事,我听说岭南的龙虎山,湖广的武当山,终南山的全真教都有护山大阵,可惜无缘一见,要是九月初一的罗天大醮,我能跟着师祖去长长见识就好了。”
姚芝只顾着在身前身后两重天来回转头,哪里听见康有年说的什么罗天大蘸。
俩人各自感慨一番,踏着积雪继续前行,最近的一个集镇就在四里以外,路不远,可是积雪深重,行走不易,俩人也颇费了些工夫,赶到集镇的时候,天上的雪花更大了些,却比方才缓了许多,不是那种急不可待扑簌簌往下落,这样轻飘飘的鹅毛大雪,与家乡的冬雪相似,看着格外的朦胧,格外美丽。
先给姚芝买了一件棉袍披在身上,俩人在集镇上四下逛游,这集镇占地极广,买卖商铺鳞次栉比,又是年下时节,采买年货的人都一脸喜庆,想起老家那边的乡亲愁云惨淡的这个年节,不免勾起姚芝满心的愁绪,顿时没了兴致,只是抬头见康有年一脸兴奋正在一个卖玩偶的铺子里东挑西选左顾右盼,她也不好开口,只得低头跟着,两只眼睛盯着康有年的后脚跟,从这个铺子转到那个铺子,大约这就是有钱人家公子哥的脾性吧。
“好俊俏的姑娘。”
姚芝正走着,不提防一头撞在人身上,忙抬头,见一年轻俊秀身披狐皮大氅的公子哥正笑嘻嘻盯着自己看,那人一双丹凤眼,唇红齿白,眉漆如画,肤色细嫩,若不是有个喉结,直能叫人当成谁家的姑娘。
“在下岳戎,敢问姑娘芳名。”
姚芝吓了一跳,嗫嚅着不知该不该回答,一双眼睛四下寻找康有年。
“怎么了?怎么了?”
康有年出现地恰到时机,横在岳戎与姚芝中间,先瞥一眼姚芝,再看岳戎,拱手道:“不知我家师妹怎么冲撞了公子,我替我家师妹给公子赔个不是吧。”说着就要作揖。
说到为人处世,康有年是个十足的人精,他眼见那自称岳戎的一身贵气,加上身后跟着一众随从,心知不是寻常人,自己先把礼数做全了,至少能搏个先机。
“不妨事不妨事,本是在下唐突了佳人,应该在下给姑娘赔不是才对。”
周围原本有些打算瞧热闹的,见双方并未起了冲突便各自散去。
“既如此,我们便也告辞了。”康有年作势要带着姚芝离去。
“两位留步,相逢即是有缘,不如请二位喝杯水酒。”
“酒就免了,我与师妹都饮不得酒,且回程路途迢迢,我们还得赶路呢。兄台好意我们心领了,他日有缘到丈人观,我必定扫榻相迎。”
那人听了,皱眉沉思,丈人观吗?是了,这小子一定是拉大旗扯虎皮,故意吓唬人,差一点叫他混过去。
“二位如此是不给岳某面子了。”
随着岳戎这句话,他身后的一众随从纷纷绕到康有年跟前将去路拦住。
“尊下这是何意?”康有年皱眉道。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认识认识,五湖四海皆兄弟嘛,今日大雪漫天,正适合围炉煮酒,前头有座摘星楼,听闻有上好的陈年佳酿,不可错过。”
他一边说着,自己当先阔步而行,倒是不担心康有年跟姚芝逃跑了。
前后左右的路都被堵死,康有年有心自己冲出去跑路,又担心姚芝,干脆咬咬牙狠下心来,送佛送到西,护驾护到底,当先一步跟上去,却将姚芝紧紧护在身后。
摘星楼在这座集镇最显眼的地段,人流熙熙攘攘的中心,据说是从江南请来的名厨坐镇,烧的一手好菜,自然价格也就不菲。
岳戎当先一人进了摘星楼,店里伙计引着直奔最顶层的五楼,这一层只四个雅间,寻常时日未必有一人上来。
交代伙计照着当季时兴的酒菜摆上一桌,他在靠窗的位子上坐定。不多时,脚步声响,姚芝跟在康有年身后也上了五楼,至于那岳戎的随从则都留在了二楼,只留两个守在雅间的门口,似乎对他们这位少爷的安全并不担心。
外头大雪纷飞,穿梭在集镇的人群犹如白色花海中盘旋的蝴蝶,来来回回飞个不停,五楼雅间内摆着两个火盆,木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烘烤得丝丝寒气往外逃窜。
“两位请坐吧。”
岳戎很是客气,满脸堆笑。
“尊下到底想要如何?我们可是神霄派的弟子。”
自报家门可谓行走江湖的大忌,可见康有年虽然为人精明,却实在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好在对方也是个纨绔子弟。
“我没有恶意,只是见这位姑娘神仙般的人物,想要多多亲近,又不曾伤了二位,这位兄台何必如此大的火气。”
“说得好听,我已经有言在先,与师妹着急赶回丈人观,你却让手底下人将我们围堵在这里,还说没有恶意,你当我们康家在川内是吃素的吗?”
这家伙抬出神霄派不济事,竟又把家族出身抬了出来,可惜他这点家世并不能让对方畏惧,反而引得岳戎一阵大笑。
“可是号称银钱半个川的康家?”
“知道就好,还不赶紧让我们走。嗯?”
康有年乍闻对方知道康家,本以为对方胆怯,正要抖一抖威风,眼光却瞥见对方脸上的笑意,那分明是在戏耍自己,心里登时一紧,心想这回自己可是彻底没咒念了。
“我父官拜四川提督,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你们可要想好了。”
这俩人倒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比起家世来,可他有句话说得对,自古民不与官斗,他康家富甲一方,说到底也是在朝廷底下讨饭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川提督从一品,可不是他们康家可以轻易招惹,如今朝廷常年用兵,提督大人统辖一省水陆官兵,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想到这里,康有年已然心虚,脖子上的汗也下来了。
康有年也是滚刀肉,忙换了一张脸,举起酒杯,道:“既然岳公子如此盛情,我就借花献佛。”说着一仰脖喝下去。
岳戎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瞅着二人,说到:“你喝不喝的无所谓,本公子主要是冲着这位姑娘。”
康有年面色一僵,心里暗自后悔今天实在不该接这个差事,本来听说姚芝是逸龙真人新收下的弟子,他赶着献献殷勤能搏个好印象,谁知出门碰上这种糟心事,说不得连自己也要搭进去,就算侥幸逃脱,回到丈人观,这一趟恐怕也落不着一丝的功劳了。他转瞬间想了这许多,却将目光转到姚芝身上,冲她狂使眼色。
姚芝见康有年一个劲眨眼,以为是让自己学他,以前常听说书的讲故事,就有一句叫作“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下大出几人意料,康有年想的是这姑奶奶还真不含糊,岳戎想的是这俊俏妞儿挺上道。相同的是俩人脸色都松弛许多。
康有年趁热打铁,对岳戎道:“酒也喝了,罪也赔了,我们这就告辞。”
“你自走你的,这位姑娘留下,随我到提督府小住几日,咱们多亲近亲近。”岳戎说着,伸手又添了一杯酒,推到姚芝面前,道,“再来一杯?”
康有年暗咬后槽牙,打是打不过的,现下唯有自己回去搬救兵,好在听岳戎的意思是要把人带回去,一时半刻应该不至于出事。想到这里,康有年转身就走,姚芝跟着也要走,却被门口俩人拦住,倒是没人阻拦康有年。
出了摘星楼,康有年顾不上去拿自己买好寄存在店家里的那些东西,认准回山的方向就跑,尚未蹿出几步,忽然在眼前人群里看见一个背影。
“云清师兄?”
那人转过脸来,是个方脸汉子,一身道袍破烂不堪,脸上也是风尘仆仆。
“真的是二师兄,哎呀,师兄救命,师兄救命啊。”康有年冲过去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涕泪横流,边哭边喊,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是有年啊,你慢些说,说清楚怎么回事?有我在这里,定会与你做主。”
康有年当即把今天的遭遇说了一遍,云清听了便要他头前带路,二人先后进了摘星楼。
片刻工夫去而复返,二上摘星楼,康有年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谦卑,这一回他昂头挺胸,好不神气。
姓岳的,饶你是提督的公子,遇上神霄派的二师兄也讨不得半点便宜去,说不准还要给你点苦头吃,他边走边想,差一点乐出声来。
“放你走了,怎的又回来,难道是你们丈人观伙食差,你想跟着本公子回提督府蹭吃蹭喝?”岳戎极尽讽刺。
“丈人观伙食好不好却不劳岳公子操心,我倒是要问一问,岳公子拘着我师妹是何意思?莫不是提督府的伙食太好,公子要来我丈人观吃一吃斋?”
见康有年身后还有一人,岳戎皱眉显得很不高兴,开口就要训斥门口的俩随从,却见二人定在门口张大了嘴巴一动也不动。
道术?岳戎脑袋里忽然闪出这俩字,当下也有些不安。
“你又是何人?”他觉得不能露怯,气势不能丢。
“贫道乃神霄弟子,云清。”
岳戎心里咯噔一下,是那个杀神?
云清在逸龙真人的徒弟中排老二,因为首徒云和实在没有修道天赋,反倒是云清的修为最高,外人称他作“小真人”,又因他这些年游历红尘除妖降魔铁面公正,素日里骄横跋扈为非作歹的人都叫他杀神,这位杀神可不止是嘴上说说,他曾在京城当众把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官宦子弟打折了双腿,事后却无人敢找他寻麻烦,“小真人”的威风可见一斑。
“原来是小真人当面,恕我眼拙了。方才都是误会,我奉家父之命前往丈人观送信,可巧遇上他们二位,就想喝杯水酒再随他们一起登山。”
“哼,刚才还说要把小师妹带走呢,这会又变成送信的了,谁知道真假。”康有年斜眼哼哼道。
“既是送信,那就一起走吧。”云清道。
“好说好说,不过既然在此遇上小真人,我就将信给您吧,年关将至,贵派也忙,我就不去打搅,改日,改日我再备上厚礼登门谢罪。”
岳戎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看样子他真是来送信的。
将信往云清手里一递,岳戎就要溜走。出了门,却见俩随从依旧木头一样定在那里,只得硬着头皮转回身冲云清道:“小真人,还请高抬贵手。”
云清听了,自顾自往旁边椅子上一坐,说:“不忙,我来得晚,还没问问自家师妹有没有哪里伤着,你们且等着吧。”
他说完又转而问姚芝:“师妹,师兄在此,莫怕,你只管实话实说,方才可受了委屈啊?”
姚芝乍离虎口,听到询问正要回答,见康有年冲自己挤眉瞪眼,心下困惑,略点一点头,又对云清摇头道:“二师兄,我没事,就喝了两杯酒,他倒也没为难我。”
听了这一句,岳戎暗道侥幸,多亏自己刚才没有动手动脚,而康有年则一脸失望,心里叹到白白错过一个敲竹杠的好机会,这位师妹领会眼色的能力堪忧啊,自己两回暗示都被忽略,恐是天意。
“既然这样,我也不为难他,就让他给师妹赔个不是吧。”云清道。
岳戎立马一揖到底,口中说:“多谢小真人,多谢这位姑娘,岳戎给姑娘赔礼了,还请姑娘见谅。”
姚芝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随后见云清将袍袖朝着门口轻轻一拂,那俩人顿时长出一口气,紧跟着岳戎灰溜溜下了楼。
“咱们也回山吧。”云清道。
“师兄稍候。”康有年走上前道。
“还有何事?”
康有年笑嘻嘻道:“这么好的酒席,不吃有些可惜。”
云清无奈,有心自己先走,又怕他二人再遇上麻烦,只得坐下等康有年吃喝一顿,还不忘拉着姚芝也坐下来享用,言说就当是那岳戎赔罪的酒宴了,到底是个生意人,精打细算,雁过拔毛。云清趁机将那书信拿在手中,上面只写神霄派仙长亲启,却并未点明何人,于是伸手撕了火漆,抽出薄薄一张纸来,信很短,云清看了却紧皱眉。信上说川内近来出了一种疫病,传染的人不多,都被关在一个村子里,可提督府先后找了三批各地名医,都束手无策,府里有个幕僚提议请丈人观的道士去看一看,神霄派的符篆一道素来有些威名,只是这事云清也做不得主,他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如何决断还得回山问问师父。
从摘星楼出来,康有年打个饱嗝,又去附近的几个店铺将自己寄存的东西都拿回来,大大小小包裹长短胖瘦攒了一堆,于是又雇了一辆马车,三人这才踏上回山的路。
进了山门,云清自去后山寻逸龙真人,康有年则带着一堆包裹跟姚芝一起回到住处。
“康师兄,真的不需要我帮你拿一些吗?”
姚芝看着被包裹包起来的康有年笨拙前行,再一次开口询问。
“不用不用,还有啊,云芝仙姑,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私下里我叫你一声师妹,那是在外头遇上了麻烦,我本来不是真人座下弟子,原是没资格叫你一声师妹的,就连前头叫云清道长一声师兄,说起来也是僭越的,我们外院这几十个人出于各种原由留在丈人观,说起来顶多算是借住此地,顶破天只是挂了个神霄派外院门人的虚名,当着各位真人的面,你可别叫我师兄,会害死我的。云清道长不计较这些是因为他从来不曾为难我们,可若是别的几位道长听了就不得了,尤其是……唉,算了,说多了你也记不住,总之以后你还是叫我康有年就行。”
“好吧,康有年,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拎两个吗?”
“不用不用。”康有年忽然站住,从一周身的包裹里抽出一个长轴来递给姚芝:“这是给你的,算是贺喜你拜入真人门下的礼物。”姚芝不想还有给自己的礼物,一时踟躇着没有接。
“拿着呀,你以为我这一堆都是啥,这些都是送给观内真人和那些同门的年礼,要不然我还用费心思挑挑选选这半天吗?”
怪不得康师兄这么受欢迎,谁见了都笑脸相迎,姚芝心下想,自己初来乍到,时不时也该送些东西呢?转念一想,兜里只有几个临行之时父亲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几个铜板,哪里有那些银钱给人买礼物,算了算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她也是在做不来。
终于来到姚芝住处的门外,她抱着康有年给的礼物,推门而入,回头没忘对渐行渐远的那个人喊道:“康师……有年,谢谢你,谢谢你的礼物。”
也不知道康有年听没听到。
回到自己屋里,姚芝迫不及待展开长轴,是一幅“葛真人悟道图”,虽只是凡俗画手之作,并无道韵流转,却画得十分逼真,风采神韵俱是不错,姚芝高高挂在墙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翌日,丈人观开始张灯结彩,年关将至,这里虽是方外之人修行之地,但丈人观那几十个凡俗却免不了要过节的,且神霄派师徒几人也要与众人守岁,除夕那天,逸龙真人会在五丈峰开坛讲道,顺便考较几个徒弟一年来的所得。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除夕这一天。
五丈峰比正殿所在的主峰还要高耸奇崛,朝南一面的断壁上有许多挖空的石洞,云澄就在其内一个洞府里闭关,但这些与他无关,今天丈人观里处处张灯结彩,从前日里已经谢绝了香客,晌午一过,丈人观里几十个人都聚集在五丈峰的峰顶,这里有一处平阔宽敞的地段,犹如巨刃平平砍进峰顶一半,切了半面山尖出去,形成一个整齐光滑的平台,靠近轴心那里紧挨着切面有一块方石,状如莲花,逸龙真人正在石头上闭目打坐,左右紧挨着坐了俩人,是云和云清二人,其余丈人观内的俗家子弟纷纷在广场上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叽叽喳喳。
姚芝走走歇歇也到了,他没有几个熟人,除了带她回来的逸龙真人,也就头天跟云和说过几句话,最熟悉的竟还是外院的康有年,于是她踮着脚寻找起来,果然在人群里看到康有年,正眉飞色舞跟周围俩同伴吹嘘着什么,姚芝低着头凑了过去。
“嗯?云芝道长,您怎么到这里来?”旁边一个麻杆一样的瘦子说到。
“去去去,叫什么道长,要称云芝仙姑。”康有年啐道。
“是,是,云芝仙姑。”旁边几个立马附和起来。
云芝是逸龙真人给她定的道号,原本姚芝这个名字也还是他当年给取的,前尘往事,缘分二字当真奇妙。
“我跟你们一起听师父讲道啊。”
“嘿,您应该去那边听啊。”康有年往台上一指,正是逸龙真人所在的位置。
“啊,去那,给你们这么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害羞的,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只有真人亲传弟子才能坐到那里,这是规矩。”
眼见着拗不过,云芝便踱了过去,等他到了逸龙身边,真人睁开眼睛对云芝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在一旁,随后又自闭目端坐。云芝才看见逸龙真人身旁另摆着几个蒲团,想来就是给几个弟子预备的,当下便在云清旁边的蒲团上坐了。
日头开始西斜,从石径上又来了俩道士,一个长得极周正,只眼神有些阴鸷,另一个是个面相憨厚的小胖子。俩人脚下生风一般落到逸龙真人跟前行了礼,随后也紧挨着坐下,又分别打量了云芝一眼,胖子问到:“大师兄,这位是师尊新收的弟子么?”
见云清点头,胖子裂开大嘴笑道:“这下可好,咱们终于有了小师妹,以后再也不用看小五的脸色啦。”
“好了,云笃,你与云彦下山半年多,一回来就想这些,你五师弟尚在闭关,他那样的天分尤自勤奋,你可要虚心些。”这时候逸龙再次睁眼,佯作训诫。
胖子撇撇嘴应着,不再多言。
逸龙将云芝的来历说了说,说到她来自淄川的石井村时,云彦眼角微微抽动,但也并未有所表示。
到此,除了闭关的云澄,人已经到齐了,逸龙真人将身边的金钟轻撞七下,台下一众人也都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