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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一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旁生了火的炉子让冬日的屋子里多了一些暖意。炉子旁边的小木凳子上坐着姚芝,见他睁眼挣扎着要坐起来,忙向门外喊道:“方墨,快来,他醒了。”

林方墨从门帘外一阵风般刮进来,辫子上的雪花还没掸净。

“快扶他坐起来。”

林方墨依姚芝之言来到床边,扶了一把,陆一鸣坐起来,时不时还咳嗽两声,脸上青红肿块尚未消退。

“好些了吧?”姚芝拉了小木凳子来坐在一旁,方墨就在边上靠立着。

“好一点,就是头还晕着。”

“这么大冷的天,你怎么出去了,我跟爹来过一趟,你这屋子里冷得跟冰窖似的,还有啊,怎么就被人打成这样,我听方墨说你被人劫了道?”

“我本来是要去小仓山上香还愿的,谁知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山贼。”

“上香还愿?一直说和尚庙里有跟佛祖还愿一说,没成想这道士门里也有还愿的。”方墨插嘴道。

“神灵的事,谁说的准呢,当初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可是向所有的神灵都许了愿,哪管是什么门派。”

“一直说小仓山上有个清风观,我还没去过呢。”

陆一鸣呆了呆,抬头看看姚芝,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林方墨尽收眼底,重重咳了一声,陆一鸣便又低了头,缓缓道:“小仓山上的清月观如今也改叫作通天观了。”

正说着,就觉得屋子整个晃了起来,天摇地动一般,但只是那么几个喘息的工夫,又安稳下来,方墨早一溜烟跳出去,见除却屋顶的灰落了一些下来,桌椅有些歪斜,倒也没什么大碍,看看外面,斜阳如血,傍晚的云霞红透了半边天。

“你们先回去吧,也不早了。”陆一鸣对尚在床边的姚芝说道。

姚芝往外面看了看,见方墨正往里迈步,便道:“行,我们先走了,你先好好歇着吧。”

姚芝和方墨并肩往外走时,红黄灿烂的阳光将两个人裹起来,像两个仙童手挽手,陆一鸣在床上躺着,眼角跳了两跳,忙又补了一句:“这么冷的天,夜里就不要出门了。”

没头没尾的痴话,真是个呆子,方墨在心里暗笑,全然不理会他,拉着姚芝的手往外走去。

“夜里千万不要出门。”耳边依稀听见后面传来陆一鸣的嘱咐。

待方墨将姚芝送回家,又已是入夜,天边如墨,只熹微的星光闪烁不定,王氏不放心方墨一个人回去,索性两家常来往,偶有留宿倒也不是第一次了,王氏便趁着旁人饭后喝茶闲聊的空档去把屋子床铺收拾出来,但姚六一反往常,执意将方墨送回了西石井林家,惹得王氏喋喋不休唠叨了半夜。

却说陆一鸣自目送二人出了自己的院子,心下一时凄然,怅若所失,眼见窗外天色黑下来,收了收心思,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倒了两粒赤红的丸药在手心,一时间虹影摇曳满室生香,陆一鸣吞下丸药,坐起来,在床上打坐调息,过了不多时,身上伤痛尽皆退去,气息在体内走了三个小周天,又走了两个大周天,顿觉神清气朗精力充沛,心下颇感神奇,这一瓶丸药还是九岁那年学有小成,自己的师娘所赠,据说是疗伤的不二神药,若不是惦记着今晚还有要事,他断然舍不得服用。

陆一鸣从床上下来,伸手推开木门,彼时入夜已深,星辉月冷,寒风凛冽,村里的人早就沉入梦乡,四下里一片静谧,屋舍安然,就连平日里总要吠上几声的土狗都悄无声息仿佛吃了迷药,回身想要将火盆里的碳拨弄拨弄,忽的一个炸雷,震得他心神一颤,忙穿门而出。

一轮新月遥遥挂在天际,院子里围着枯井齐刷刷立了十余条人影,穿着不尽相同,看站立的位置也似乎各有来历,离着井口最近的是两个白袍人,素衣如雪,淡淡月光下两张脸也是一样的惨白,夜里看上去有些可怖,若是凑近些看,这俩人长得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身形都是一样的瘦削高挑如同麻杆,约莫四十岁上下,怀里各抱一把乌金剑,虽然隔了剑鞘,却也隐隐一股寒气。白袍人对面隔着枯井是一个锦袍老者,身形魁梧高大,须发斑白,只是略微有些驼背,身后站着几个护卫打扮的人,一色的黑纱罩面,看不清模样,只眼睛看上去炯炯有神。白袍人后面隔了几丈是几个光头和尚,月白僧袍随风飘动,颇有些得道高僧的样子,再远点还有几个道士,身形不一长相各异,却是个个面目狰狞,长剑出鞘。

陆一鸣但看这些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却隐约觉得四下阴影里还躲着几双眼睛,想着难以分清是敌是友,自己便也不敢托大,也是知道自己这点斤两,若非自己有些底子,加上师父给了防身的法宝,头半夜里自己便小命不保,想到这里,陆一鸣悄悄退步,直退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只隔着一扇木门,看热闹般盯着院子里,枯井旁一众人等见他走出来,本是清一色神情一紧,如今见他又退了回去,有人面上一松,有人眼角微斜,露出鄙夷的不屑。

夜空里渐而有一丝香气,不到片刻功夫,这香气越来越浓烈,叫人昏昏欲睡起来,陆一鸣心下一紧,忙运起玄功稳定心神,将这香气摒在周身几寸之外,暗道一声好险。

忽见院中数人纷纷跳进枯井,有人嘴里骂道:“贼秃,莫要跟我家老爷争抢。”想来是那锦袍老者的仆从,只不知老者是何许人。陆一鸣在门内,眼见众人遁入枯井,自己有心跟上去,又惴惴不安,正自徘徊,目中一刺,枯井的井口喷出红芒万丈,一簇火光倏然飞出来,半空里打了个旋,忽的不见了踪迹,随即那原先跳入井中的人纷纷跃出,左右张望,想来是在寻找那簇火焰,锦袍老者的眉毛不知何时已经烧掉了大半,一脸怒容,先前的儒雅和善此刻是半分也无。

“南阳离火,果真是南阳离火,错不了,跟我追。”锦袍老者不知是否给刺激到,显然因为见到了南阳离火而激动万分,也不顾方向对错,选定一条路带着仆从便飞奔而去。剩下几人却兀自守候在枯井旁,陆一鸣细细打量,见几人也是衣衫狼狈,只是片刻的工夫,可见南阳离火的威力。早年间,他听自己尚未过世的那位师父说过,世间万物有灵,有些东西年头久了,便更是玄妙神奇,如今天下就有那么几种威名在外的凡间神物,此等天地至宝,有哪个不想要呢,看样子今日这些人便是为了夺宝而齐聚至此,至于他们为何知道这宝物的藏身之处,江湖上寻龙探宝的人物不在少数,也不足为奇,他只是想不通,南阳离火业已逃离,为何独独一个锦袍老者追了出去,剩下这些人仿佛并不眼馋似的。

正自想着,枯井又有了动静,井口下碧光闪动,异香喷涌而出,随即一棵翠碧晶莹、不足半人高的小树冒了出来,那小树只有三条枝杈,看叶子该是桃树,只是未曾开花结果,通身上下唯有十余片桃叶,却俱是透亮碧青的叶子。

桃树将整个树干露出井口,不待陆一鸣细细打量,就见两条黑线缠上树干,细看时,却是一名道士将浮浮尘搭了上去缠住树干,另一条黑线却是那两个抱剑的瘦子之一,手腕处抖出一条乌黑丝线,两人各自较劲,都想夺取宝物,谁也不肯让步。

自古江湖之事江湖了,天地至宝,能者得之,从来不是靠嘴皮子上的德行,而是手段见高下,眼前这道士跟抱剑汉子仿佛实力相当,正各自较力僵持着,忽见桃树向左边一斜,却是一条念珠被当做绳子般绕在了树干上,如此一来就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各不相让,却也都不能如愿以偿,背剑汉子先是大喝一声,脸上青筋暴起,运气玄功,那树干当即便向他身前靠拢几分,道士见了也不示弱,三缕长须无风自动,浮尘银丝根根绷紧,不等桃树向他身边靠近,月白袍的和尚也使足了十分力气,只见那棵桃树碧光暴涨枝丫绿叶左右摇摆,倒像个被束缚的人儿极力挣扎,想要逃走。

旁边一个和尚念了句佛号,说道:“阴阳生木乃我佛门高僧坐化之后,体内舍利坠入天池所生,两位就不要争了吧。”他说完将一只手抵在面前和尚的后背上,一股绵长内力透过念珠传到桃木上,对面那道士与抱剑汉子登时把持不住,身子前倾,眼见着桃树便要扯向和尚怀中,另一个汉子和几个道士当即破口大骂:“秃驴,仗着人多不讲江湖道义吗?咱们行走江湖,可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找帮手,你们几个秃驴可不是对手。”

于是另一个汉子拔剑前冲,几个道士也抽出佩剑跃跃欲试,这时候,空气里的香味陡然加重,黑沉沉的夜空里出现一只火云幻化而成的硕大手掌,这手掌初时停在半空,待那三拨争抢阴阳生木的人正要动手乱战之时,手掌从天而降,几个瞬息便落下来,且缩成蒲扇大小,众人眼见清晰的五指模样抓在桃木上,轻轻往上一扯,那桃木当即脱离众人牵引,嗖的飞向半空消失不见,井边众人登时愣神,不知是谁骂了一句,随即是一片的破口大骂,荤素不忌,那手掌得了便宜却并没立即消失,随即化成一团燃烧的火焰,片刻间散成铺天盖地的架势落将下来,方圆数里登时火光冲天,唯独村子没事,多亏先前以念珠抢夺桃木的和尚随手抛出一件宝物,是个小巧玲珑的琉璃罩子,那宝物被抛掷半空遇风而涨,化作一个半透明的巨大罩子将整个村庄笼在下面,这才避免像周围的山野林田那般变成火海。

“好一个佛家至宝,可惜不是你师尊宝音罗汉亲为,你还差些火候。”

半空里一个阴恻恻声音响起,随即那落在罩子上的火焰由黄转红,又转紫黑,以肉眼可见的态势穿破罩子,从一个个空隙里钻进来,落在远近的屋舍房檐,顿时火光四起,那和尚赶忙将琉璃罩子收起,面带愠怒,飘身掠上陆一鸣所在的屋顶,四下望去只见到处是火,却不见有人呼喊逃命,万籁俱静,除了草木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就显得格外诡异。

和尚是铁佛寺宝音罗汉座下首徒痴念,先前将师尊赠与他的镇寺三宝之一冰火罩抛出,是想着教这里的村民免受池鱼之殃,不想自己功力不济,未免宝物受损,只得收回,东石井村没了冰火罩的保护,此刻已有三分之一的房舍都着了起来,痴念和尚想起先前那股弥漫的空气里的香味,又见村人们睡得格外昏沉,便是耳边响个炸雷也是听不到的,颇感无奈,他知道这是遇见了毒门之人,虽然自己有玄功护体,不惧普通的毒物,这些百姓如何当得,当下强吸一口气,运起佛门狮子吼,一时之间声震四野,村民们大多从昏睡中陡然坐起,哪里还需要提醒,四下火光冲天映得屋里都亮堂堂的,男女老少都跑到院子里,有些不及拿上棉衣棉被的人,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赶忙寻个木桶,砸开水缸上面结的厚厚一层冰,舀了水往火上泼去。

地面上乱成一团,半空里笑声阴沉:“老子可没工夫在这看热闹,你们自求多福罢。”

众人只见一道红光往北飞去,离弦之箭一般迅疾,那俩抱剑汉子立即飞身追去,几个道士互看一眼,紧随而去,剩下几个和尚,纷纷飞掠屋顶,围在痴念身边,眼神询问,痴念想了想,正要说话,却听见四下里村民呼喊声陡然提高几分,转头看时,只见遍地火焰缓缓向村子中间围拢,积聚起来,化作一只数丈高的巨兽,四处撕咬,周遭的大树给这火兽咬上一口当即折断,落地成灰,屋舍给火兽拍上一爪子当即四散成碎片,人被火兽周身的火光稍稍擦着也立即焚烧成灰,于是村民们惊恐不已,四下逃命,可哪里跑得过火兽,不多时已有数十人灰飞烟灭,屋舍毁去大半。

“救人。”痴念喊一声,当即飞身飘落村中,随手抓起就近两人的衣领往后倒掠出去,几个起伏,落在远处的山坡上,又飘身进入火圈,如此往复,几个师兄弟也如他这般救人去了。

却说陆一鸣眼见情势不妙,不假思索就跑到姚芝家院子里,彼时姚家的堂屋已经烧毁小半,所幸姚家人都在院子里,王氏裹了一床棉被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姚芝与姚六愣愣蹲在一旁。

不待陆一鸣开口说话,忽觉身后一股热浪袭来,心知不妙,再要躲闪已然不及,且他若躲开,眼前几人必定难以存活,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聚全身功力于双掌,掌心凝出一道淡黄色符文,转身猛然推出两掌,符文骤然胀大数十倍,带起一股罡风迎着火兽的前爪直撞上去,一声金钟鸣响,陆一鸣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直直向后倒飞出去,越过姚家三口人的头顶,啪一下摔落在半截土墙上,陆一鸣只觉全身绵软无力,试着用双臂撑地想要站起来,却颓然无功,只得软绵绵靠在土墙上,勉强抬手擦去嘴角的血丝,看一眼面色惨白的姚芝,心头苦笑,这样的结局,他可从未想过,不过,若真是与她死在一块,倒也不坏。

那火兽被打了一掌,虽只是阻了一阻,并未受伤,却着实给惹恼了,火焰凝成的身躯更为凝实,四肢蓄力又扑过来,陆一鸣有心无力,姚家三口本就躺着一个王氏,蹲在一旁的父女二人慌张之下竟也挪不动脚步,眼见就要命丧于此,墙角那条黑狗忽的挣开链子,窜到姚芝身前挡住那火兽。

那黑狗平日里看上去颇为健壮,可站在火兽跟前可就小巫见大巫了,毫不起眼,那火兽自然不把它放在眼里,略顿了一顿,伸出一只前爪往黑狗身上一挥,原本想着这一爪子就可以把黑狗拍死,谁料那黑狗仰天长啸,声音却不似犬吠,到有七八分像是狼啸,啸过之后,黑狗全身散发一种黑黝黝的光晕,仿佛云雾凝成的一条大黑狗在它身后站起来,越来越大,直到跟那火兽相差无几,黑狗双眼圆睁,两道寒光闪烁,黑影一晃,它躲过火兽的一抓,下一刻已经到了火兽面前,张开大嘴就咬下去,那火兽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只耳朵被咬下去,却更激发了兽性,于是一红一黑两只大兽撕咬在一处,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一团黑影摔落在地,那黑狗奄奄一息,努力抬了抬头,看一眼姚芝,眼角竟落下几滴泪来,随即蹬腿咽气,一命呜呼。再看那火兽也极其虚弱,原本凝实如真的身体也只剩下单薄如雾的一点影子,再无丝毫狰狞气势可言,往姚芝这边踉跄迈出一步,终究烟消云散了。

铁佛寺的几个和尚,将火中村民救下之后也结伴离去,剩下村民十去五六,活下来的不足半数,到处哀嚎阵阵,哭声震天。

陆一鸣挣扎着来到姚芝身旁,彼时姚芝双眼通红,哭声哽咽,原来王氏已经过世,姚六的一条腿也被塌落的房梁砸断,原本好好一个家,顷刻间支离破碎,如风吹飘絮,荡然无存。他凑近了,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无言,只得陪着伤心而已,印象中,王氏是个极为和善热心的妇人,不想横遭天灾,原本因为姚武出家伤心过度落下的病根,这些年身子本就不好,今夜烟熏火燎,又惊又吓,刚被姚芝搀扶出来时还吊着一口气,此刻早已油尽灯枯。四周的乡邻无不凄惨,谁也顾不得旁人,倒是私塾里的佐老先生蹒跚而至,在几人身后站住了,唉声叹气。

“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这样伤心,怕是教她走得更不安心。”

村里几个说话有分量的长辈人物已经凑在一处,商量着等天亮以后该如何操办这么多人的丧事,佐先生并未参与,他虽然德高望重,性子却有些乖戾,热心起来的时候堪比菩萨心肠,要是冷起脸子来,谁的面子也不给,此刻他就站在姚家颓圮的废墟院子里,看一眼姚六,说道:“你家这般情形,小武可还能回来?”

姚六抹了抹脸上的老泪,摇头道:“回来做甚,这日子也是没法过,一年辛苦土里刨食,到头来还不够交租子纳官粮。原本指望小武考个功名,如今他竟然出家在外,也是个活命的法子。”

“你这丫头又该如何?”

“丫头已经跟林家小子定了亲事,我只盼着早点过门,也就少跟我受罪了。”说到林方墨,姚六心中稍稍宽慰,也庆幸近日没留他在家中住宿,以往,天色晚的时候,他必定会留人,近日也不知怎的,前半夜见方墨送姚芝回来,他竟亲自把方墨送回林家去,天可怜见,若是留下方墨在家,大火之下万一有个好歹,他可真就后悔莫及了。

“不做他想?”佐先生的问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姚六愣一愣神,道:“老夫子是什么意思?”

“老夫不妨明说,你家这丫头确实有参禅修道的天赋,可若交给老夫,虽说做不得女状元,可将来成就个女中诸葛倒也不难?”

姚六苦笑道:“乡下人的孩子,我就盼着她以后衣食无忧,旁的就不敢奢望了,老姚家祖上没那样青烟冒过。”

佐老先生也不强求,摇头晃脑去了,同时不远处也响起一声叹息,却是逸龙真人。

话说逸龙真人与师弟在小仓山作别后,下山往东北方向而去,不多时路遇一处荒坡,坡顶十几株老槐树鬼影婆娑,忽的树影后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空气里芳香醉人,仿佛有什么宝物出世,待他凑近了,发现是从枯井里逃出生天的九渡金莲,彼时因为吞了三足金蟾,正要绽放第二片花瓣。

九渡金莲心智已开,却心思纯粹,片尘不染,不解世事,素日里除了与红玉仙交好,鲜少接触外物,如今乍然来到世间,也不晓得怀璧其罪的危险,就在这荒郊野岭,附在坡顶一块青石之上绽放第二片花瓣,九渡金莲,传闻若无特殊机缘,需得九百年绽放一片花瓣,九瓣之后,又每九百年结莲子一粒,机缘巧合之下可引动天劫,动静不比修仙之人渡劫飞升来得小。

逸龙真人乃当世大德,知道这般天地灵物动辄便会遭天谴,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他不忍心这九渡金莲道消业散在这荒郊野岭,便在不远处盘膝而坐为其护法,直到第二片花瓣完全展开,九渡金莲与红玉仙也不来道谢,化作两道流光消失在荒野。

逸龙真人起身之时,正是石井村陷入火海之际,真人遥望夜空,嘴里叹息着念叨:八荒恶鬼争食人,十殿阎王催锁魂;遍地阴风遍地愁,魔焰鬼影九重楼。念罢,真人身形飘动赶往石井村,可惜仍是有些迟了,到村外时只看见一片断壁残垣,哭喊连连。

夜色朦胧,四下里仍旧有未全熄灭的火堆,一片破败萧瑟,他不忍众人无辜受苦,于是在村中四处游走,见人便以一纸黄符相赠,这符乃逸龙真人以凌霄派无上心法注灵力所书,祛病消灾灵验无比,昔年有京城御史刘某致仕还乡,路过青城山,登门神霄派想要向逸龙真人求几道灵符给家人保平安,许是这位刘御史官声清誉不佳,在观里枯坐半日,茶水喝了满满一肚子,连掌教真人的面都没见上,最后只得收了二代弟子所画纸符,悻悻而归。如今这般不要钱似的到处摊派,若是给外人见了,定要惊掉下巴,所幸石井村的村民们大多无甚见识,不仅如此,还把逸龙真人当成个擅发死人财的江湖神棍,不乏恶眼相向者,倒是叫逸龙真人哭笑不得,好在他也不跟这些村民计较,唯有姚六一家人认识这位老道,隐约觉得不是凡人,此刻见他站在不远处摇头叹息,姚六坐在地上抱拳施礼。

真人走上前来,将两道灵符交于姚六,转头看一眼陆一鸣,眼神复杂,终于还是没多过问,反而对姚六说道:“你家孩子命途多舛,自是前世因缘既定,日后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妨去青城山走一遭,或许会有别样机缘。”

逸龙真人说完就走,不待几人回应,也不理随后的挽留,当真是高人风范。

数日积雪被一场大火焚个干净,此刻晨曦将至,火势渐退,周遭愈发阴冷寒凉,活下来的人陆续收拾出容身之所,纷纷躲进去以避风寒,除了空气里弥漫的焦臭,四周再次陷入宁静,但也只是短暂的宁静,天亮以后,陈家村就要开始为过世的人发送后事,必然又是惊天动地的哭嚎,而这黎明前短暂的黑暗,就更显得阴森可怖,仿佛这黑漆漆的天地化成一张巨口,想要把世人全部吞没。

陆一鸣被姚芝安置在平日里存放杂物的南屋里,想着好歹过了今夜,明日再做打算,他斜靠在土坯墙上,隔了一口针眼大的窗户,遥遥望见紫薇星挂在天边,陡然间光芒放大数倍,连闪了三闪,悄然隐没在黑漆漆的夜幕,不知是给云雾遮住,还是别的缘故,他不知道,此刻在自家院子里那口枯井前,又出现两个人,一个正是他半道拜的便宜师父烛龙道人,另一个黑衣人,光秃秃一颗硕大浑圆的脑袋,肉球一般。

“热闹了这一夜,没想到你还没走,看来这天下修道者,唯道友与我二人咯。”烛龙道人笑呵呵对眼前那人说道。

黑衣人神情淡淡道:“不敢当,贫僧自己知道斤两,不敢与邪道第一人并称于世。”

“大和尚,不该用‘魔道’二字?世人都言贫道由神霄派雷符转入魔道,并赠了个魔道第一人的称呼,大和尚何必忌讳,还悄悄美化个‘邪道’相赠,说起来,在世人眼中似乎并无二致。”

黑衣僧人洒然一笑,却也无可厚非,随即问道:“天地宝物,百年难得一遇,道长不眼热?”

烛龙笑道:“不是贫道夸口,今日现世的几样宝物,流云掌归无常去追那南阳离火,想必会得手,名剑藏锋战红云虽是散修,想来对付那全真道的几个二三代弟子跟黄河双煞这样的跳梁小丑应该不难,可就算他们一时得手,不过是寄存在几人手上而已,他日一样不少,贫道自会一一拿回,既然早晚都是手中之物,又有什么可眼热的。”

“道长好大的气魄。”

“你是想说好大的口气?”

黑衣人略显尴尬,双眉微蹙,又道:“那这黄道厚土?”

“修道之人以一己之力与天斗与地斗,审时度势四个字还是看得明白,那些人只看到南阳离火与阴阳生木,要说没点眼力那是冤枉他们,可也就那么点眼力了,殊不知真正撑起这枯井下须弥戒的,是藏在井口这一把黄道厚土。”

烛龙话音未落,只见井口周遭一抔黄土扭动成团,仿佛长了脚,正要溜走,烛龙道人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张符,正贴在黄土上,登时一动不动。

眼见黑衣僧人投来戒备的表情,烛龙笑道:“大和尚且宽心,贫道只是不让它逃了,既然那两样都不曾沾手,不妨再做个人情,今日就权且将黄道厚土送与你云门宗。”

黑衣人双手合十:“道长此话当真?”

“哼,只许你们庙里的和尚讲究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一向光明磊落,言而有信,既然说了今日不与你争抢,便是放在贫道手上,贫道也不屑带走。”烛龙有些恼怒和尚的不识好歹。

黑衣僧人并不计较烛龙的言语莽撞,反而温言笑道:“是贫僧失言了,烛龙真人的名声,贫僧自然信得过,方才只是一时高兴,真人莫要怪罪。”

“什么真人不真人,我那师兄才当得起真人二字,大和尚也不用拍马屁,咱们有言在先,这东西只是暂交于你云门宗,日后贫道若用,自然会去拿回。”

“无妨,贫僧只是借黄道厚土一用,此等夺天地造化之灵物,贫僧不敢窃据己有,他日道长登门,必当双手奉上,只是,道长布下这样一座大阵,却将宝物都送了出去,又是为何?”

“自然是让你云门宗承我一个人情。”

“既是人情,自然要还的,不知道长要我云门宗相助何事?”

“现在言之过早,将来我自会登门告之。”

和尚听了,点头应诺。

“好。”烛龙喊个好字,抬手轻挥,贴了符纸的黄土化成个圆滚滚的土疙瘩飞落在和尚手上。

枯井之下的须弥界原本全靠黄道厚土为阵眼,为了防止它逃走,数年前烛龙道人借姚芝佩戴的昆仑玉布下一座大阵,如今土被取走,须弥界登时轰然崩塌,一时之间轰鸣如雷,天地失色,东方红光乍现,近处两声鸡鸣,天色渐而亮起来,黑衣僧人将黄道厚土收入一个刺绣佛家箴言的布袋,贴身收好,抬头看时,烛龙道人早已踪迹全无,他便踏着晨曦微光,飘然远去。

烛龙此来,本就不是为了夺宝,而是为了把陆一鸣带回道观,那陆一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在小仓山上将养了数月才算恢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等他再下山时,又不知是何世道了。

却说逸龙真人遁出数里,忽见后方天雷电闪,忽觉一阵心悸,便又折返回去,等他再次到了东石井,天光微量,却听各家哭声阵阵,为了昨夜变故哀痛不已,他不识得旁人,只与姚家有些缘分,便寻上门去,耳听得姚六放声痛哭,却是那配在姚芝身上的玉坠昨夜忽的碎了,原本姚六就因为王氏的离去心伤不已,今早姚芝忽然昏死过去,急得他团团转,恰好此时逸龙真人进了门。

这可真是前世的造化,他家几次遭难都有这道人相助,不得不叫人感慨。

逸龙真人拿出一粒丸药给姚芝喂服下去,不多时,姚芝睁开眼来,尚自浑浑噩噩。

姚六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再管道人讨要一个玉坠,却听逸龙真人说到:“她先天命格已经被破了隐匿之法,如今只有入我道门,随我在青城山潜心修行才可免去后患,你们可想好了吗?”

“再没别的法子吗?”姚六不死心。

逸龙真人缓缓摇头。

原本好好的一个家,现在可算是家破人亡,姚六满心苦涩,却又不敢不为女儿的将来打算,于是狠狠心点了头,收拾几件衣裳,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子银钱都交给道人,拜托他照顾自己这可怜的丫头。

逸龙真人接了衣裳包袱,却不受银钱,言道将来他们妇女尚有再见之期,也不必过于伤心。

依着姚六的心思,是想去西石井把林家父子叫来跟姚芝道个别,好歹也是订了婚的人,但逸龙真人有事在身,片刻也等不得,当下便将人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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