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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脉脉,从西水门一直晕渐到小甜水巷的风悦楼幡上。

酒楼的生意在这点上无疑是最热闹的,小厮伙计忙前忙后,脚不沾地,不过只要是一有闲空,就会把耳朵贴阁子窗上,听里头苏进和掌柜商讨酒楼翻新的事,这里要拆那里要建,这里用沉香梨楠、那里上璜玉翡翠,听着很厉害的样子。

“小二,一斤琼酥!”他们俩撅着嘴被唤声拎去,阁子里的陈守向也在皱眉。

“这装修下去,要得烧多少银子,酒楼生意虽然比起往常要好上许多,但终归比不得那些大酒楼,若是……”他念念碎的心疼钱,结果被苏进一句卢员外给呛了回去。

“卢员外上回可是……”,“好了好了,听你就是。”

“呵,陈叔不要过虑,下月就给酒楼鼓捣些镇场子的东西。”他一开始就是要把酒楼和书铺捆绑经营,所以在敲定了翻新的事后,就立即起身去几个书坊查验活字版韵轮的推广进度。

好在如今一品斋和陈家有了些名声,加之金元攻势下,还是从不少书坊里撬了些识字书匠过来做活字,在那十个娃娃的协助下,这些老书匠也很快掌握了活字技术,不过对于苏进硬要钻活字的行径依旧保持怀疑。

“听说城北两家也都配上了这版韵轮,你说……那苏家少爷想做什么?这亏本的买卖有啥赚头?”

“我哪儿知道。”旁边摇头,“也许是听人蛊惑了。以为这活字真个省本。”

小纸坊街口的陈记分号书坊里,几个老书匠们一边转版轮。一边唠闲嗑,这时外头有“苏少爷、苏少爷”的问候声拉近,他们也是赶紧起身,把袖子上的灰掸了。

“苏少爷。”

“嗯……”

如今陈家已经盘下了内城大小共计十四家书坊,辐射面覆盖整个汴京,这所有分号书铺走上一遍,至少也得费上两个时辰,而今日之所以费这么大功夫走这一趟。其目的就是为了正式下达活字任务,不过,显然这些老书匠们并不能领会他的意图。

“报纸?”

“报纸?”

“报纸??”

“恕老头儿愚拙,这报纸还真未听过。”这些老书匠们放下手头的活儿挤过来,互相间也是询问何谓报纸,待得苏进将样本公示出来后才恍然。

哦,原来就是告示。

他们这么认为。苏进也就笑笑随他们去了,只管将几个技术细节与他们强调了下,具体版面分工的事宜他已经交代给各铺掌柜,就不多做絮叨,手上的茶都没放凉,就又上马去勘察几个报亭的施工。

报亭建筑简易。占地也小,除了被几个小毛孩笑成茅房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到时候都给我涂绿漆。”

“绿漆?”漆铺的几个工匠砸巴着嘴应下,旁边又是几个骑大马的小孩笑这茅房好丑。

这些听在苏进那几个跟班耳朵里明显就不愉快了,刚想上去训两句就被苏进拽了回来。一个趔趄。

“那些小鬼太欠收拾了,苏大哥你别拦着我。”

苏进正了正图纸。并不理会他,“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我办事您还不放心,没爹没娘的穷娃子哪里都有,别说一百个了,就是一千个我也能给您找来。”他眼睛蹭亮。

于心理学而言,报童是很有营销优势的,如今既然要做好,这些周边自然要拿进来,倒时候统一制服,培训公关,从内到外的把产品的个性凸显出来就差不多了,不过这些事他一个人是兼顾不住的,所以了,蹴鞠队那几个嫡系爪牙就被他抓了过来。

报亭勘察完后,余下几个都被分配了任务,只剩下苏进和申猴子两人骑马行进在东大街上,身边商贩货郎涌动,叫卖吆喝不绝,两人间原本顺趟的谈话忽然一个刹车。

“还要唱大戏?您这是开酒楼啊!”申猴子拽着缰绳。

“让你联系你就联系,倒时候要是发现少了一家,你们这蹴鞠也可以收场了。”

“……”他胯下的马都停了下来,任由苏进把他落远了。

真是万金油的威胁。

……

……

苏进正式着手报纸刊印发行的事后,陈家名下的商铺几乎都活络了起来,弄得接到吩咐的几个掌柜一头雾水,这书铺的事儿管成衣铺什么干系?这书铺的事儿管杂玩铺什么干系?

热火朝天的铁匠铺里,正在打刀器的老铁匠从身边接过张图纸,那淋漓大汗的黑脸立马纠结了起来。

“这又什么东西?”

他拿麻巾擦着头,将纸横来横去,还是旁边给他解释。

“苏家少爷让人送来的,说是下月一品斋卖什么报纸要用,让师傅打几样出来先。”

这老头大半辈子了,还真是头一遭碰到卖书还要用铁器招呼的,难不成要强买强卖?

他“哧——”的将烙红的铁片浸入冷水,在白烟中摇头叹气。

……

……

“苏家少爷,几个铺子老头儿都支使人去了,不过那些掌柜对少爷的吩咐都不太明白,您看要不……”

“他们的问题以后自然会明白,我现在只要东西,”

一品斋门前,苏进滚鞍下马,里头的庄舟立马就迎了出来。现在一品斋已有多家分号,他这以前的小看店在如今也是有几分大掌柜的意思,代苏进将一品斋的任务分派出去,而后再将各铺的问题反馈回来。

“那……好吧。”庄舟缓缓颔首,既然苏进这么说,他们下面照办就是。话到此,他想起来内堂久候的客人。正要引见时……

“这位苏家少爷可真是贵人事忙,老身在这可是有些时辰了。”里头揭帘出来,等苏进看过去时,她身后的一少女也是跟了出来,给他使了使眼色。

呵。

这老太婆倒是身子健朗,怒目愠容的模样简直是要把自己活扒了,看来在这儿确实等了段时间了。他把人请进内堂,重新上了热茶。

“不知老夫人前来。还请见谅。”他看到天井里摆着的两担彩礼,还有旁边守着的四五个家奴,一时间也摸不透对方来意。

难不成是招他做女婿?

他这想法倒是把自个儿逗乐了,不过这落在王氏眼里就更是愠恼了,在她看来,苏进就是在戏谑昨晚上李家在他面前吃瘪的事,所以这端在手上的茶盏又是被重重地搁了下来。

她哼了声。不过言语间还是保持着士族名门的风仪。

“今日突兀拜访,乃是老身替我二子来答谢苏家少爷相助之谊,倘若没有苏家少爷鼎力相助,怕我这二子与那曾家女儿都将终身抱憾,此份恩情我李家感激不尽,是故今日带了些薄礼来。还望苏家少爷勿要嫌弃……”

“哦…”还以为什么。

王氏则继续,“下月十二乃是大利月,黄道百吉成日,天喜三和,是难得的好日子。我李家已与曾家商定,就选在这天把喜事办了。苏家少爷作为撮合人,自然是要来吃个酒席的,而且……”她把身后的李清照拉到跟前来,“苏家少爷浴佛节那回救得小女,与小女可是有莫大缘分,老身就想着十二那天做个仪式,让小女拜你为兄长,也算是双喜临门,不知……苏家少爷意下如何?”

苏进看到少女使的眼神,会心一笑,站起来笃了个来回。

这看在王氏眼里就是考虑,她知道这书生是个聪明人,这些话说出来就是给他留面子,若是他还算识趣的话,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老夫人提议虽善,但在下孑然一身惯了,所以还是过些日子再给予答复,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见他服软,王氏也不再咄咄相逼,持重的颔首应了,自是以为对方只是要个台阶,不过她却没注意身后女儿投去欣然的目光。

目的既已达成,王氏也是一拂大袍的与苏进说辞,态度极为倨傲,不过刚转过身,迎面就见到庄舟引着几人进来。

“几位来的巧了,苏家少爷现在正在书斋。”

呃……

亲家见面,可这模样却看得旁人忍俊不禁。

“赵夫人这是……”

“呃,李夫人也在呢……”

尴尬之色溢于言表,不过很快就恢复常态。王素卿见对方也是抬了礼过来,而且还是郭氏和自己那“女婿”亲自过来,这可不会是什么寻常事。她假意告了辞,而后躲在前堂的门帘后听这墙角。

“姨娘,你这是……”

“嘘。”王氏把耳朵贴近了门帘:赵家这时候不去司理院营救那赵思诚,怎么反倒是来这儿,难不成是要先找这书生解气?

她的揣测是合情合理,但生活就是因为变数而让人敬畏。

“思诚年少无知,鲁莽之下才做了这等愚事,还望苏郎君海涵见谅。”

“赵老夫人这是哪里的话……”

郭氏熟悉声音让王氏顿时就愕然了,她瞥向身边的女儿,不过李清照也只能给她一张不知内情的脸。

“店家说不会有事,现在看来真是这样了。”

她们才听了一会儿墙角,店外进来的访客就打断了她们,看那老头一身圆领锦袍,颔下长髯耳际霜鬓,与庄舟几句寒暄后就直奔主题了。

“……苏郎君与鄙府存有些误会,想来实在不美,所以老朽此次就是奉了家主之命前来向苏郎君澄清误会,还望庄管事里头通传一声。”

庄舟和善的微笑,“老管事客气了,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头儿也是觉得两家有些误会,如若能摊开说清了,自是最好不过……”他有些和事佬的味道,那王府的老管事也点头颔首的。

“那老管事在此稍后,我这就进去通传。”

两人的对话一丝不落的被王氏听去。使得这位贵妇的冷脸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下来,她从门帘缝隙中瞄了眼天井里头。见郭氏与那书生“有说有笑”,像是亲家般的热络,就连那赵明诚也在底下陪两句笑。

王氏转身就拉了李清照上车。

“姨娘你这是……”,“回去再说。”

她们与王府一干人擦肩而过,外头候着的李府奴仆得了王氏眼神后赶紧驱车驾马。

王府那老管事看到这急整出发的马车,微微皱眉,不过转念又释然了,外家的事情与他可无关。而这时庄舟也笑吟着从里头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赵家人,相互一番告礼说辞后,与这老管事打了个照面,这让他又是皱起了眉头。

苏进,苏仲耕……

看来,老爷还是小觑你了。

他心事忡忡的应下庄舟的话。迟疑了须臾后,就像是排队领奖似得揭帘进去。

……

……

黑云压城,雷声在云层冒泡,街上疾行的百姓就像是溪流下的鱼,哧溜的就不知钻到哪个角落。

苏进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信笺重新折进纸封。没想到前脚刚送走赵王两家,后脚就传来这消息。

“苏少爷,这是怎么了?”庄舟上前问。

“要变天了。”

“变天?”老头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有些木讷的点点头。“哦……这样啊,那得把伞置备了。”

“再置备些纸钱白麻吧。”

“?”

……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等到真个来临时,心中那片宁静的池塘还是起了些褶皱。

黄昏骤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凝望着门前的人流马川变得越来越湍急,他背在腰后的手慢慢握成了空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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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汴京下了很大的雨,对于酷暑中的百姓来说或许算作甘露,但对于这赵氏江山来说,无疑是场山洪猛灾。

雨停天明,旗幡飘飞的宣德城门楼上,有内官夹在雨丝里宣读谕旨,高扬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并且随着学士院的制词榜布后而愈发沸腾。

“……钦圣宪肃皇太后力平国之危难,御正殿、避家讳、立诞节,宾召故老,宽徭息兵,又能不待附庙果于还政,可谓事光前古,名垂后世,何奈天不佑德,凤驾仓晏……”

街头巷尾的百姓攒头交论,也有府邸里的官员捏着飞书发愁。

“…于六日后出殡永裕,诏令举国禁乐止宴一月,以此悼念……”

“敕谕即日,舍奉法首公之,宫制建中靖国年六月庚午。”

民间对此反应不大,无非就是烧些纸钱,但朝堂就翻天蹈海起来了,尤其是以韩忠彦为首的元佑党人对此最为敏感,并且随着第二天安焘致仕的事件而不断上升。

“安相致仕了?”

“睿思库刚出的旨,还是张商英给制的词,大人您过目。”

“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

诏旨一出,韩府堂上须臾间便已聚集了十余名三省大员,他们有些坐立不安,茶水都已经换了三盏,可韩忠彦还没出来,这让他们更是心急如焚。

“吴管事,韩相可是身体不适?”

给事中刘拯先起来问了话,余下的尚书侍郎也一一跟话上去,正是喧闹之际,堂帘子“哗啦~~”的响起来,气度沉稳的韩忠彦从几个家奴间笃步进来,目光往他们这儿一扫,顿时就把这锅沸水给点息了。

“吵什么吵,还没到天塌的时候。”

韩忠彦坐定在主位,两列下去的硬裹两脚官帽在这时却有些参差凌乱,心虚的几个低下头,不敢去迎韩忠彦望过来的目光。

韩忠彦淡淡道,“太后乃我元祐党人支柱,我等有如今场面,皆可为太后一力之劳,如今太后驾薨,撒下为竞大业,实属国之憾事。尔等既为大宋臣子,在这时不思国恩。只顾私利,岂非寒了娘娘信任?”

“老夫自元祐以来,一直秉承先公遗念,为政不怠,宽徭以民,意图拨乱发正,还我大宋清明乾坤,即便如今太后中道仓晏。但老夫誓命依旧,哪怕前路再是荆棘,亦要玉碎瓦全!”

“底下要是有胆怯了,老夫绝不逼迫,言尽于此,诸位自行衡量~~”

他拂袖而走,底下纷纷起座相顾。一时间也失了主意,慌慌张张的,为首的刘拯一双寒目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冷笑了声,起身就出了厅堂,他身后亦有一部分省官毅然出府。丢下这一堂的侍郎尚书原地尴尬。

“走吧,事情还没那么糟,安相致仕的传闻由来已久,如今也不算突兀,或许是我们太过敏感了。官家对太后孝义诚挚,想来必会继述太后志向。”

那顶摇摇晃晃的官帽子在摇摆不定间暂时倾向了安稳。唉了口气,随着大流出府了。

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吧。

不过,韩忠彦的书房内却不是这么个情况。

他坐于书案前,磨砂着手底下光洁如玉的澄心堂纸,面上的凝重随着府役的回禀而微有异变。

“官家守在太后灵前彻夜未休,朝政大事均下付学士院暂权处置,内宫宗亲相劝无效,看是悲痛欲极。”

檀木香气袅袅而升,遮住了书案前的那张脸。

蔡京……

他将手底下的澄心堂纸折了个角,如此好纸倒也舍得相赠,看来真是诚意倍至。

他慢慢的笑了,嘴角的弧度也有了些笃定。

……

……

而与此同时,送纸出去的蔡府家奴也回府禀告了。

庭院老槐下,蔡京滞住了正欲落下的棋子,看了眼对前抿茶的书生,笑了下。

“如何?”

“还不错。”书生放下茶,看了两眼对面后又解释。

“我指的是茶。”

槐树枝叶“啪啦啦”的被吹得响,把叶上的露珠甩了下来,滴在下头的棋格磐石上,上面有黑白两龙正绞杀激烈,家奴见两人专心弈棋,只得悻悻退去,正巧和庭门出来的蔡攸撞了个正着。

“大少爷早好。”他赶紧问安。

“嗯……”、“我爹让你做什么去了?”他也看到了槐树下正与苏进弈棋的蔡京,而且看似愉快,脑中稍一转念就拉住这家奴问明细由,这家奴也是如实而告,“老爷让我给韩相府送了一刀澄心堂。”

蔡攸眉头一皱,“没了?”

“没了。”

他眉头更是大皱,不过眼下得去瞧瞧乱成粥的尚书省,所以暂时也顾不上这爹肚子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

……

雨后初晴,地面上的泥尘还是深色的,哪怕是宰执府前,只要是有车轮子碾过,也是得粘上这湿哒哒的泥尘。

已是换上白事幡麻的曾布府前,中书舍人曾肇从车厢里出来,掸掸袍袖,两边扶着他下车辕。

“老爷小心。”

曾肇那张面色凝重的脸即便是到了其兄面前亦是如此,今天这么大的事儿曾布还不出面,整个中书都快乱套了,眼下正是人心惶惶,底下都在等这身为仆射中书令的态度,可不想今日这曾布依旧病辞公务,乐悠悠的在后院的亭楣前遛鸟。

啄啄~~

他拿竹筅子拨几滴晨露喂到黄鹂嘴边,不想这只黑枕黄鹂撇过脑袋,愣是不去啄食露水,最后就是石桌前坐下的曾肇也看不过了。

“兄长究竟是何想法,倒是给愚弟透个底啊。”

曾布笑着让两边将鸟具收了,敛袍坐下,“子开这么急的过来,莫不是婚宴延期心头不快了?”他不待曾肇回应就是哈哈笑了起来,将石桌上的一碟蟹黄包子推过去些,“想必子开还未用过早点,来……”

曾肇捏起一个包子来看,那包子褶简直就是一面镜子,郁结的他将包子又塞了回去。

“兄长就勿要藏掖了。”

曾布笑着,“既然你不吃,那过会儿就把这几个给蔡京送去。”

“嗯?”

曾布笑吟吟的脸让曾肇顿觉心畅,他知道这兄长心中已有对策。赶忙便是把那恼人的包子推开,旁边这时也适时的端上团龙茶来。

“听闻那蔡京与官家近来接触频繁。想来必是得了官家信任,兄长莫不是……”

曾布迎着亭风端起茶盏,茶盖轻抹了两下沿边后呷了口,不急不缓的一番的动作下来,就是一字不吐,等到开口说话时,脸上已没了适才悠闲自得的雅士神态。

吧嗒一下,茶杯扣在桌上。

“兄自熙宁立朝。以至今日,时事屡变,惟其不雷同熙宁、元丰之人,故免元祐之祸;惟其不附会元祐,故免绍圣之中伤,坐视两党之人,反覆受祸。而独泰然自若,其自处亦必粗有义理,以至处今日风波之中毅然中立。”

“每自谓存心无愧于天,无负于人,元祐及惇、卞之党亦何能加祸于我哉?

曾肇皱眉沉吟着,也是时有颔首。这兄长能有今日地位,自是有他的一套官场手段,“那,兄长的意思的是……”

在他揣测的语气下,曾布把目光慢慢移向头顶。头顶的这片一洗过后的天穹,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留下。

“上践祚之初。深知前日之弊,故尽收元祐窜斥之人,逐绍圣之狭怨不逞者……”

随着他娓娓道来,曾肇的眼睛是越睁越大,脸上止不住的情绪在抖动,临末起身时,却是被曾布笑着按住,示意了下桌上那碟蟹黄包子。

他笑着,曾肇也是笑了,如同亭楣子上飘曳的流苏带。

……

……

那么接过蟹黄包子时的蔡京就明显有些笑不出来了。

白事灯笼的蔡府门前,与苏进说笑着出门的蔡京接到曾府投递过来的一笼蟹黄包子时,那脸虽不至于成了包子褶,但稍许的意外还是有的,他扭头看苏进,苏进含笑摇头,他也霎时收起了之前的云淡风轻。

果然都是些老狐狸。

眼前的人马川行的踊路街头,在行至西水城门处都迟缓了下来,脚夫柴车、戏班杂役,这时都在城墙口处攒动人头,他们对着张贴的布榜碎声议论,有几个冥器店的送货小厮见了那是开怀笑,左右而言的说要赚大钱了,结果还没笑过第二声,就已经被他们管事一耳光扇下车头。

叽里咕噜的几句粗语,差不多是“老子还没活够”云云之类,旁边赶紧屏散了,引得几个军巡过来追查,闹哄哄的。

在蔡京眼里,这番的情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六日。

六月十三日,天色也是如时下的氛围,阴沉沉的吹着风,使得原本渐热的酷暑天让人丛生了几许凉寒。

这约阔二百余步御街如今也是换了番面貌,道路两头各安了齐腿高的黑漆杈子,不许市人接近,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为了今日送葬仪队的通行顺畅了。百姓们挡在杈子后围观,男子臂系黑巾,女子头别白花,粗布麻衣的聚拢在御街两头垂首而泣,哭不出来的就只能掩掩眼角了。

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从宣德门一直排到朱雀门,沿途泼洒黄纸,奏哀乐,禁卫将士个个面色肃穆,中间骑马的徽宗披麻戴孝,上裳下衣皆是最粗的麻布缝成,侧边不交裹,断处外露,乃是最重的斩衰之礼,还有向家族人,在今日也是身披重孝,位在徽宗身后,已是作为从属的最高规格,当送葬队伍行出南熏门后,宗室长者宣读哀册,向氏的灵柩正式送往奉义永裕陵。

这时全民跪下,白幡孝布飘扬在整个东京城上,行着最为庄重的礼节。

国丧的氛围在此时达到最高峰,悲恸之情随着那片片白绫递染开去,飞入李家府邸内。

一身素白细麻的李清照跪在灵堂前哀悼,作为女眷的继母王氏同样如此,她头上还裹着白巾,往火盆里慢慢的塞黄纸,看它烧成黑色的灰烬,其实是比较枯燥的。而她们边上的阁子里,李格非、晁补之、吕希哲几个老友正在聚头交论,声音被细密的珠帘格挡着,听不清说的什么,等到商议出结果后,帘子也由奴仆捋到梁柱上扎住。

里边人出来,面上俱是肃然。王氏见了,压了压眉头。起身来到李格非身边说话。

“老爷,如今时局混乱,既然连范右丞都致仕了,我看我们还是请调外县吧。”她终归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在本家势弱的情况下,自是希望能远远的逃离这政治漩涡,不过李格非无动于衷的神色显然已经有了某些方面的决定。

旁边的晁补之哼了声,“如今时政艰难。人人若都只想着自保求全,那这大宋朝岂非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等臣僚食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韩相已有誓言,哪怕玉碎瓦全,也不能让绍圣之势复起,既已如此。那我等臣属又有何脸面畏缩求私?”

他的大义凛然最终只能遭到王氏一记白眼,对于这蛮蹶子她是没辙了,只能念着下来在做做李格非的工作,她正想着,那吕希哲却是捋着白须问向跪悼着的李清照。

“安安素有主意,对于如今局势而言。可有何建言?”

少女卷着黄纸往火盆里塞,有条不紊的,看着又一张黄纸烧成了灰烬才叹道。

“太后新故,朝纲还是安稳些为上,闹出些不愉快的事。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这大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赵家的天下。老先生们上建行策固然忠挚,但收效未必如意,古语不是有言,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燕云久被外族所占,是历代帝王的一块心病,官家帝位不正,是故必要拿开边正言。”她顿了顿,起身从身边侍婢手里又取了刀黄纸烧。

“那《保和殿曲乐集》不是已经下发到诸路司了么,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各路州学了,难道老先生还以为官家会继效太后?”

她越是说,吕希哲和晁补之脸色就越是沉重,他们知道大势恐怕难以扭转,但心里还是不能接受,纠结了许久,也只能含糊出“再观望些日子”的话。

而此时的郭知章府上,也是同样的灵堂设着,一公一私,烛蜡的光焰映在郭知章没有动静的脸上,身边素服细麻的妻室又是痛哭起来,怨着自己的无能,让仇敌逍遥法外,说上一两次也就罢了,但是说多了就让人生厌了。

郭知章骂道,“那逆子也是自作孽,我这做爹的官都差点丢了,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妻室却是有理,“人家只不过丢了前程,可咱尉儿可是连命儿都丢了,能一样吗?你说能一样吗?每次听到坊间议论那姓苏的,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怎得你连一个小小的商户你都解决不了,你说你这从三品的侍郎做的还有什么用处?”

“夫人!”、“夫人!”旁边的奴婢赶紧是搀扶住她,不过此下脸色更差的应该是郭知章,他原本以为那书生应该会寻短见,或者是以酒度日,终日惶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没想到这书生居然打蛇上棍,真的一心一意的钻他的商途去了,虽说今后也不会有大成就,但人家活得却是一天胜过一天,民间的声名也是如此,这让郭知章如何不切齿。

“嘭——”的他一脚踢翻了火盆,靴面上粘满了烧枯的黄纸,两边奴婢赶紧屏退。

“小小商户?”

他冷笑一声,“妇人就是妇人,若真是如此,你以为陈师锡这做御史的会一声不吭?他儿子连个全尸都没有,就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到如今就只有龙舟那回的落井下石?而且还是混在诸多言折里的~~”

他的讥笑似乎也并不是针对妻室,不过妻室也有些明白了,她咬了咬舌尖,袖子里的帕子被攥的紧紧的。

“明的不行,那就不能使暗的?”

郭知章阖上眼,仰头叹了口气,“好了,如今太后新故,我们还是安分些好,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再想想折子。”

他收袖而出,苍老的背影映在身后发妻眼里,是如此衰竭没有生气。

她不禁喃喃有酸意。

已经老了吗?

……

六月,东京城内风云际会,雷雨与晴空交相登台,这份酷热,让许多人汗透了深衣,并且继续延伸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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