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书院,苏进便是找上这学堂学谕严松,也是跟上一次一样、将这活字印刷的事儿说了,让他帮忙物色几个家境贫寒的孩子过来。没想到就两天工夫、人就找齐了,这可比徐邑那老头靠谱多了。
他丢下手头的一条木料,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灰,摸着眼前一小男孩的脑袋,“几岁了?”
“十…十岁了~~”小男孩很是拘谨。
苏进笑了笑,问边上的严松,“这些孩子家里人都接触过没?别到时候孩子爹妈找过来跟我要人哈~~”他面上微笑,一一问过这些孩子的姓名住处,倒也确实是书院山长的派头。
“这您放心,都说过了,没什么意见,反正孩子还小,家里面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能跟着学点手艺也挺好的。”
苏进点了点头,“到时候多给些补助,还有……这几个孩子以后供学的费用就说我负责,让他们放心。”
“好的,过会儿我就去通知。”
苏进将这中间个子最矮的女娃子一把抱了起来,对眼前这几个还略显扭捏的孩子说,“以后啊~~这中午下学了就不用回家了,在书院吃饭,然后下午在学堂练排活字,做的好的、就赏糖梨干吃,都听见了没?”
几个孩子睁大了眼睛拼命点头。
他们虽然不大,但由于家庭的原因,有些事儿也早慧许多,听爹娘说练这个活字可以有书院的补贴,而且将来的活儿也有着落。那自然是千肯万肯了。
“大哥哥,可不可以选糖葫芦?”怀里的女娃忐忑的缩起脑袋问。不过苏进还没回答,倒是引得旁边的严松一声训斥。
“没大没小的,叫先生。”
女娃子嘴巴一扁,乐得苏进捏了捏她脸蛋,“小孩子罢了,老学谕就勿要计较这些了。”他按下严松不满的情绪,对小女娃允诺,“冰糖葫芦是吧?没问题,只要认真学,想吃什么零嘴都有。”
“嗯!小七会的。”小丫头捏了捏拳头,似乎给她的承诺卡了个公章。
也就在这时,山廊处走来一拨士子文人打扮的人,不过貌似他们走路的腔调和这身打扮全然不符,并且当头一人还喊着他名字过来。
苏进一抬眼,果然是陈午和他那几个小兄弟到过来交任务了。
……
“我说你倒是在这边清闲,把我们几个跑的累死累活……”
陈午一屁股就往这休息席上一坐,左顾右盼着看旁边的木匠们忙活,嘴里说着“还不错”之类的评价,倒也是坐的心安理得。
“这是?”
他摸了摸旁边刚涂上去的白漆、黏兮兮的,不禁皱眉,“竟然还有白色的漆料?到是稀奇了。”
苏进一笑,“你拿蛤粉、白坚土、铅料放进桐油搅和一下就差不多了。”
“我要这玩意儿干嘛~~”他将手指上这些黏兮兮的颜料往边上一抹,“跟你说……”他坐正身子朝向苏进,显然是一副说正事的派头。而苏进也是将女娃子放下,撵这些孩子回学斋念书去。
“…京里那几个大瓦子都已经挂上你那劳舍子横幅了,还有这传单……”他捏着手上剩下的一刀纸笺,“东北城角几个妓馆坊子都发遍了,接下来你看还要发哪儿?”
“动作倒是挺快的,你们几个人在发?”
“我们蹴鞠队十几个,另外还叫了几队平时关系不错的鞠友,总共……”他掰了掰手指,“七八十人吧~~”
“哦?才七八十人,倒也确实把你们累的够呛的。”
苏进脑海中徐徐摊开整张汴京内城地图……就七八十个人,就把东北角所有的妓馆坊子都发了个遍,倒也确实是拼了命去做了。不过他可没有爱护劳动力的意思,继续“下达指示”。
“接下来你再多招一百来号人手,而后在整个汴京内城的闹市街头传发,像州桥、东大街、小甜水巷、景明坊、崇明门……这我就不多说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陈午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过后头那几个小子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不是吧~~内城闹市街头都发!那非得把腿跑断了不可!”
苏进看着面前这几个小子哭丧着脸的表情,不禁皱眉沉吟,好似是考虑了下他们的抱怨,所以、顿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开口……
“那我定个量,发完一万份为止。”
“……”
看在之前苏进允诺的红包和惊喜份上,他们也只能把这份怨念先搁肚子里。
“对了,怎么不见阿庆?”,“他啊,我给安排去了矾楼,现在应该已经在排戏了吧~~”
一说起演戏,这一路来唠唠叨叨不停的罗继立马就跳腾了起来,他把脑袋往苏进眼皮子底下一塞。
“苏大哥,你看看我~~”
他把脸努力的摆正,“……我觉得我完全能胜任你那剧本里的角色,你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他说不出的谄媚,不过还不待苏进回应,就被陈午拎着耳朵走了,“兄弟们!赶紧去方记拿传单!咱们早点做完早点收工~~”长长的吆喝下,还有某人的告饶声。
“啊呀~~陈哥儿,疼疼疼~~~”
……
苏进望着那十几个人出去的背影,蹿上蹿下的、没个正形,还传来些屎尿屁的无聊笑话,不过……
“还不错的样子。”
他笑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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矾楼。
大堂四望而去,屋宇精洁,花木萧疏。
楼门前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处有狗儿吠客,鹦鹉唤茶。行廊马道间,青丝妙缕的艳姐儿抚弄风骚、丝肉竞陈,对大堂雅座上的恩客们目挑心招,欢愉声也尽是绸缪婉转。
台上伶人又是在唱新版的《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几天酒楼的客人基本上都要点这首《虞美人》,要么就是汐琰的《满庭芳》,几乎就是两首曲子轮流换。
汐琰的词阙在青楼里一向受人追捧,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这首《虞美人》也能达到这种效应,而且……这声势隐然还要盖过《满庭芳》一筹。这就让矾楼不得不重视起来,甚至昨天已经派了专人去陈记问人了,也不知道现在结果如何……
那抚琴者歌喉嘤啭,这一曲意蕴绵长《虞美人》唱的如泣如诉。
不过慢慢的、这片酣醉迷离的氛围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盖过了那些莺莺燕燕,楼上廊道里的浓妆女妓扶着画栏探头探脑,望着底下大堂嘀咕。
“那不是连茵么?那俩书生怎么从没见过?”,“肯定是新接的客了~~”旁边有不屑声,“就她那财迷劲儿,换人比换衣服还快~~”
“傻丫头,咱们这行当,难不成真跟人谈感情。”
……
而此时,台上那乐伶停下了抚琴,将目光望下台。
这大堂中央,那名连茵姑娘此时踌躇不定,握着胸襟满是忧色。因为在她面前,有一对士子打扮的书生正在争执,甚至掐脖子蹬腿。
“哐啷~~”一声筵席撩翻,两人倒地扭打,引得旁边雅席上的人都将目光望了过去,也有不明真相的群众问向旁边,在了解清楚情况后,都是恍然点头。
原来这俩书生都是四门学的学子,而且还是同一乡里,本是挚交好友,可是不幸的是两人都同时喜欢上了这矾楼的女伶连茵,登时是把这对好友对立成了情敌。
本来像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儿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争到眼下这种扭打在地的程度,还真是够稀奇的。
“都给我停下!”
忽然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外廊走进来一金服玉革的富家少爷,他身上满是金丝绫罗,不过却包不住他那臃肿的腰身。此时迈着阔气的外八字走到那俩人面前,不屑的丢下一句。
“就凭你们也想攀上连姑娘?”
那俩书生虽然争的面红耳赤,但最起码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可如今竟被一个商贾看不起,顿时是同仇敌忾的起来。
“呸~~就你这种满身铜臭的商贩,还敢在矾楼叫嚣?也不照照镜子看~~”
没想到这阔少直接从他们面前掠过,自顾自的从怀里掏出一书盒递给那个叫连茵的姑娘。女子不解,“这是……”她的模样有些疑惑,不知所以之下,也没有去接下这盒子。
可接下来这阔少说的,却是让周围一众都汗颜了起来。
……
“连茵姑娘~~”
他眼含深情的将书盒往前一递,“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宁采臣吗?”
嚯~~
这一句话出来,这矾楼的女眷伶人霎时目瞪口呆。
这几天,一本名为倩女幽魂的里传的很疯,这些青楼里的女孩儿本身心思就敏感,对于这种凄婉的爱情故事更是心向往之。虽然她们可以为了钱财泯灭感情,甚至完全成为感情的绝缘体,但是……那些为感情奋不顾身、坚贞不二的女子,也恰恰是来自这个群体。
这是矛盾的一个阶层,而这种矛盾,也充满在每一个矛盾的个体当中。或许她们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麻木了生活,但内心对于美好的期盼却从未消失过。
眼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提起来,更是心下感伤,那书中的情节仿佛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连茵姑娘,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宁采臣吗?”
每一个女儿家心里都有一个如意郎君的梦,而在读过《倩女幽魂》后,这个如意郎君的形象也完全可以与这宁采臣画上等号。
……
“小蝶,你是怎么了?怎么看着脸色有些差?”
那些心思较细的衙内见身边的可人儿神色不对,当然是切声询问。
“没事了~~只是近来读了一本杂言,挺喜欢的。”
“哦?”那衙内观望了眼大堂中央那富少,笑道,“不会就是他说的那个什么宁采臣吧?”
“嗯。”她点了点头,“那是书里的人物,这里的姐妹都挺喜欢的,只是……”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现实中是不会存在的。
……
而场子中央这一幕,却还在进行当中。
围观的那些人在打听清楚这宁采臣来历后,都以为这富少算是别出心裁了,能捅出这种词来,应该很是能招惹女人家的欢喜。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这就是你买的《倩女幽魂》?”
那连茵姑娘冷冷的将这书盒丢在地上,“你连买的书都是假货,让我怎么相信你对我的真心?还妄图自比宁采臣……”她冷哼一声,“就你这态度,就是八辈子都赶不上~~”
说完拂袖而去。
旁边一圈围观顿时心奇,这书还有真假之分?还真是头一遭听说,一个个当做笑话听了。
“哎!连姑娘!!”那富少正要追上去,不想被那俩书生架住,“去去去!连本书都买不起的,还有什么资格追连姑娘~~”
“嘿~~你们行,那你们去买啊!!”那富少火冒三丈,“九十九贯一本,你有这个闲钱就去买啊~~”
哇!!
那俩书生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那些围观就登时睁大了眼,九十九贯一本!如果说是金银玉器那就罢了,一本书而已……难不成是黄金做的?
“有意思~~谁卖的书?想钱想疯了吧?”
“听说是那陈记风悦楼卖的,大街小巷的见不少人都收到这玩意儿。”有接到过这传单的,觉得有意思,也是揣着没丢,此时拿了出来和旁边分享。
这是一张雅致的白鹿纸笺,上面清晰的写着…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份爱情,如果你真的爱她,就把这份人世间最真挚的情谊送给她,让她做你一世的聂小倩,让你成为她一生的宁采臣。”——倩女幽魂。
哈哈哈~~
立马有爆笑声传出来,先不论其它,但这等说辞倒委实是有意思。
外堂的这些嬉笑闹剧,都被东廊拐角处的那间雅阁尽收眼底。珠帘绣幕内,是一对情真意长的伉俪在吐露相思。
樟檀烟熏下,饶是一副娟美的才子佳人图。
男的发髻弁冠,身服直缀文士袍,露出那双不经劳事的双手,与对坐的伶人执手相看。
他来历极大,乃是当朝开封府尹王震长子王修,是极有脸面的上流人物。只是正如戏文中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一般,这种巨大落差令两人终归难以走到一起,所以也只能隔三差五的幽会一场、以解相思。
这时候,外堂的那些关于倩女幽魂、关于陈记风悦楼议论也被他们听了去。王修见边上的佳人神情略有凋零,心里一思量便已明白。
看来那本叫什么倩女幽魂的书在勾栏院里很受追捧,心疼之余,握了握佳人芊芊玉手说,“箐儿要是喜欢,我就给你买来。”
女伶素面椎髻,晴纱裹身,完全是简单的妇人打扮。
她自知与王修不会有结果,但还是甘愿为他独守帘中,推掉了其它恩客的邀约。可即便如此,但世俗的眼光还是难以接纳她身上的污点。
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被注定了。心中的怅然又能与何人倾诉?
所以前晚在看到那倩女幽魂的时候,心中那份对于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黯然是如此共鸣~~
她确实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过……还不至于到那痴迷深陷的地步。所以对于王修的问话,还是微笑着拒绝了,“王郎应该有听过一句话,叫……‘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两人执手相看,温馨尔雅。
“妾身与王郎在一起,并不是慕王郎家世渊源,只是爱你的人,爱你体贴妾身、疼爱妾身,这些才是妾身所要的,若王郎只是为了讨妾身欢心,那大可不必,妾身可不至于那般浅薄,只望郎君平日能多念我两分,便已是心中欢喜。”
王修点头应下,心中更是感动。
两人浓情蜜意般的在醇绵的沉檀香内话尽衷肠。
不过、幸福的时光终归是短暂的,到了分别之时,那女伶起身去给男子拿外帧,也就这时,男子无意间扫到了山壁上挂着的一幅《叙怀》书帖,看得出、这还是女伶的笔迹……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
他轻轻一叹……
终归还是有所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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