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多姿的汴河水道,犹似倩女轻腰上的丝绦,从汴京东南至西北蜿蜒而过,一叶单薄的乌篷船缓缓泛游在汴河水上,已经淌过东大街甜水巷,马上、横跨在眼前的是一座恢弘宽阔的平桥,桥头正对大内御街,底下石柱皆青石塑之,石梁石笋寻栏,近桥两岸更是白玉石壁,上雕海马水兽飞云之状,远远望去、磅礴隐现氤氲,与寻常桥梁不同在于其桥身低平,高耸富贵的楼船是难以通过,不过眼下对于这叶乌篷来说,却是没有妨碍的……
“李家娃娃,可以出来了,都已经到州桥了~~~哈哈…”这爽朗的笑声从那乌篷船头出来,近了望去,正是李格非的乌篷船。
“哗啦”一声,乌篷帘子应声揭开,里边跑出来一个赤着脚丫的少女,她蹭蹭的几步便登上了船头,而她走过的甲板上,几道清晰的水印子便显现了出来……
“刚才不是怎么也不肯过来么,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了?”
这船头坐着那三个大学士,其中两人安然对弈、抿着头骨建茶,晁补之则是逗着鹦鹉学舌,嘴上偶尔打趣两句上来的少女。
少女一睁眉,“那郭蛮子太过可恶,只是现在还真拿他不得…”她转头望了望东南河湾处,那里一片的平船舟舸向州桥徐徐而来,两岸是明灭光霞的莲灯画舫、传来女伶的歌声在耳畔回绕……不觉回过头,捏了捏粉拳…
“气死了。”
或许是难得的被人抓到一次出窘,少女气忿忿的将手上的鱼竿子扔在了甲板上,“咕噜咕噜”的鱼竿顺势滚进了船舱里面。稳坐在船头行弈的李格非听到声响,倒是抬头看了眼,见自己这女儿有些出糗的一屁股坐在了船舷边生闷气,旁边的丫鬟花细倒是在边上劝个不停,不觉好笑、手上执白将一子堵上缺口后说话…
“安安莫要生气,明早爹爹就参他郭知章一本教子无方。”
少女摇了摇头,“李大学士的话不顶用。”她抱着双膝,望着河面上其它船舸游帆。
这一句算是把李格非噎死了,不过确实、事实还真是这样,这李格非去年被复召回京,可到现在还赋闲在家,一个待阙的礼部员外郎,能有多少话语权?旁人看在他年长有学的份上敬声学士,若是哪天矛头不对,指不定就是穷酸儒的喊了~~
李格非哭笑不得的端起茶盏呷了口,摇头晃脑的说教女无方,让两位老友取笑了……不过这时的晁老头倒是有了兴致,他将他的鹦鹉笼子暂且搁在茶炉边看火…
“那郭知章辈分高、性子烈,又是先唐郭子仪之后,一向自诩名门望族,除若三省执政,其余人何敢对其指手画脚,只是……”他故作深沉的呷了口茶,又是端起鸟笼逗起了鹦鹉…
旁边弈棋的吕希哲倒是停了下来,好似是想了想,呵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么说来…倒是想起来了……”继续跟进一子,“传闻昔年郭知章小女产子时大出血,急需续命人参,只是不巧前两天郭府库房走了水,那些上好的吊命人参灵芝都被毁了去,一时难以求得,那时记得……便是无咎大方将上赐的两支仙参给了郭知章,让他小女得以活命,现在想起来~~无咎这笔买卖可是划算的很,好像事后郭知章还让那女娃拜了你做亚父,哈哈~~”抚须而笑。
晁老头满意的抚须颔首,显然是觉得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就像是敲了个公章一样有可信度,果真……少女回头,望了望晁补之,有些诧异的张了张嘴…
……
乌篷船慢慢淌过整个东京城最为繁华的御街州桥,彩灯烟云闪霞于上,头顶桥面上各种琐碎嘈杂的人际声音传下来的,又是卖膏药,又是算卦的,倒也确实是极为热闹的。
“李家小娃娃,这可不算是欺负你,那棋瓮口子敞亮,距离你不过两丈之远,你若能将这丹荔投进去,那老夫明早就登他郭府为你游说一番,但若是投不进,那就得由老夫处置了~~”
“拜师除外。”,“这是自然,强人拜师老夫还嫌脸上无光呢。”
乌篷船尾,那侍婢花细头顶着一个棋瓮,里边棋子已经被尽数拿去,女婢扶得很小心,脚下轻微摇摆的船身让她不敢大意,生怕一个趔趄就滑倒在船板上…
船头处的少女扶住宛若轻纱的手袖,手上捏着一颗牛眼大的荔枝,其实这也就是投壶游戏了,只不过眼下没有那令箭和箭壶,也只能将就着拿其它东西代替了,一个棋瓮被抢了去,这李、吕两个大学士自然也下不成棋了,摇头笑着说和,也只能在船头旁观少女投壶了~~
这距离说远不远,但眼下天色已暗,两岸辉煌的灯火虽然璀璨,但还不足以照亮整片汴河,隐隐的火光明灭、脚下又是摇摆的船身,到更是不好瞄准了…
“花细,别乱动。”
那边的丫鬟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因为摇摆的乌篷船,反正头顶的那个棋瓮就没拿稳过。少女屏住呼吸,手里那颗冰镇过后的鲜荔由于受了手热、还开始往手背上淌水,蜿蜒曲折的沿进了少女的手袖,不过此下聚精会神的她显然没有在意这些,心下比了比角度,运了运暗劲……始作俑者晁老头倒是在坐在船头逗起了鹦鹉,“跟我学,大才女投不进。”
“咯咯——”鹦鹉偏了偏脑袋。
“快说~~大才女投不进,不然不给你吃的。”
“咯——”鹦鹉又把脑袋偏了出去,不去看老头。
老头又吃了一瘪,结果郁闷的将鸟笼丢在了一边,吹胡子瞪眼的说什么养你何用~~倒是把吕希哲和李格非乐了半晌。
“快些快些,莫要拖延~~“
晁老头这句催促刚出口,那边少女的荔枝便从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
……
“哗~~哗~~”的撩水声从船尾那边传过来,不一会儿,甲板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乌篷帘子打开,一个女婢从里边跳脱着到了船头,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水渍,她伸出手,一颗鲜红的荔枝呈现在众人眼前…
“小娘子,奴婢把荔枝捞上来了~~”小丫鬟眼里尽是欢喜,似乎完成了一件很风光的事情……
哈哈哈~~
船头几个老头都是笑声,被搁翻在船舷的鸟笼、这时儿也传出僵硬的声音…
“大才女投不进,大才女投不进——”
“你这东西倒也是会见风使舵~~”晁补之乐得把翻倒的鸟笼提了起来表扬,“说的好,说的好…哈哈~~”
少女捏了捏粉拳,看着贴身女婢将那颗斗大的荔枝递到自己眼前,而那婴肥的手指缝隙里甚至还滴答滴答的渗水下来……不觉侧过身,轻轻跺了下脚…
气死了。
……
河面上夜风习习,吹袭起清凉的人间气息,两岸新柳抽芽,偶尔几片新叶甚至被吹了过来,飘落在船头……
“李家小娃娃,你既然自诩汉末文姬,想来是自信于文章诗词,那这样……”
摇曳的乌篷船慢慢随波漂流至报慈寺河畔,隐隐有佛香飘来。而这边河岸处,一片汪洋的荷花杂植而生,只不过由于刚挨过严冬,所以眼下还是一片消红减绿状……
“…那这样,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现已为千古名家津津乐道之奇雅文举,今日若是李家娃娃能在十步内成一小令词,不求情致,只通文意即可,若能做到,老夫明日便去郭家陈说事情,解你困扰如何?”
“晁老可是作真?”,“自是作真,你爹爹和荥阳先生坐旁为证,岂容老夫狡毁。”
“无咎就勿要与小女计较了~~怕……”李格非的话到一半就被晁老头打断,“文叔过虑了,你家的宝贝才女可精明着呢,区区小词何足难哉?”
“文叔稍安勿躁……”吕希哲出言道,“吾等也有些日子没有考校过安安了,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一年太学可有所长进?”
竟然两个老友都说了,李格非也只能按下心头焦躁,只不过自己这女儿生性好强,在文辞书工方面更是少有败手,不过即便如此,毕竟年纪稍浅,十步之内制词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莫说是少女了,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如此,自古以来的好文辞……那都是改出来的,天然即成的好文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好了,老夫这可是要迈步了啊~~”这晁老头摆明了就是要让少女出次大糗,旁边俱是惊愕,这可真是……太绝了~~
少女也是稍稍一愣,但随即笑了,点了点头,轻轻的合上明目,感受着河风袭面的清新韵味……
“第一步——”老头从船舷边迈出一小步,随即高声唱。
李格非和吕希哲下意识的将视线转移到少女身上,而一边的侍女花细则是抓着衣襟、紧张兮兮的瞧着自家娘子……
乌篷船“稀哗稀哗”的排开一应的河水,慢慢的驶入了那惨败的荷花从里,沿岸报慈寺前人头攒动、香客渐消,也有卖艺的伶人传来飘渺的琴音。
船上没有动静,少女止水的容颜宁然在舟头。
老头看了眼少女后又迈了小步,随即高唱……“第二步~~”
依旧风吹荷浪,乌篷船慢慢地驶进残败的荷花丛里,远处隐隐有船只靠拢过来,似是靠岸。
少女耳际散下的青丝轻微律动起来,眼睛依旧是闭着,沿岸石笋栏杆上挂着的彩灯红光映过来,少女的侧脸立即莹润了起来,像是施了脂粉般……
老头瞅了瞅少女……“第三步——”他似是有意的放缓了步调,可怎奈少女似乎一点出词的意思都没有,皱了皱老眉,果然是太难了~~
“第四……”正待要说出口时,对面磕磕绊绊地传来声音…
“常记…溪亭、日暮~~”
有了!
李格非和吕希哲立刻把视线转到了少女身上,见少女神清气明,夜风轻轻拂过,兰白的衣袂香气捋散…
晁老头见少女终于出词,嘴里咀嚼了下,现下还不好判断,脚下又是一步踏出……“第五……”
“沉醉…不知归路……”
如梦令!
李格非和吕希哲两人暗暗点头示意,沉下心来继续听。而晁老头滞了滞步子,心中也是笃定了下,是如梦令~~不过脚下是不会留情的。至于乌篷船、在无人驾驭下,已经逐渐驶入了荷花丛深处……“第六……”
“兴尽……晚回舟…”
嗯~~有点意思,李吕二人也是饱学之士,对于诗词好坏的鉴别早已了然于胸,就这几句……就已经把大致的词境勾勒出来了,恐怕……两人颇有意味地看了眼蹙着眉头正要下步的晁补之,显然他也是心中开始动摇。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的花细暗暗握拳,算是为少女鼓劲儿了……而这时,这叶轻巧的乌篷终于灌入了荷丛最深处,卡着了、不能自泊,花细赶忙拾到起撑杆,使力地想要将船撑出荷藕深处…
“第七……”老头也是沉了下来,难不成一句戏言真要成真?
“误入藕花深处…”少女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枯残待新的荷藕丛,远远的河面处,飘来一些游人嬉笑的声音…“啊呀~~郎君小心,妾身可不会游水……”
惊了!
即便是早已深知女儿才识的李格非也不觉深触,吕希哲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少女略显稚嫩的面庞,心中度量……应该是以前章丘老家的经历,不过……即是如此,放在现下、也是如此应景,在吕希哲脑海里,也只有用天纵奇才来形容少女了~~
这可是现场考校!
晁老头原本是要让少女出糗的,可眼下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他稍稍有些急躁,他跨出了一步,“第八步~~”这唱声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另一只脚就接了上去……
“第九…”
“啊呀!”花细跳了起来,“老学士使诈!!”
不想老头第九两字刚落下去,少女那边就接连两个短句出来…
“争渡、争渡…”
晁老头也是急白了脸,这还了得,难道自己的老脸又要被踩了?这样以后可真没面目提收徒之事了~~心里想着,这最后一步就急急地想要迈出去…
不想少女竟然气都不回的便是最后一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