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之前,夜空中还曾经挂着一轮弯月。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不见了,一阵西南风吹过之后,天上洒下了细雨。
在车灯照耀下,细雨像牛毛那样细密密的,但很快就变成大了,就像珠帘从天上垂了下来,遮住了燕随意望向远处的视线。
雨点打在车顶、车窗上,发出了砰砰的声音,就仿佛是雨点在不甘的呐喊,抗议即将到来的深秋,但更像看不到的巨人脚步声,每一下都能让燕随意的心,随着颤一下。
他很紧张。
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做出七十六次吞咽吐沫的动作了,握着螺丝刀的右手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始终紧绷着,冷汗早就湿透了他后背的衣裳。
从好像看到一条模糊的影子,从树上飞扑到别处后,燕随意钻进车子里已经足足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的时间,跟在他们车子后面的李文广等人,爬都该爬过来了,可到现在为止,燕随意却始终没看到他们的人影。
燕随意没有埋怨,更没有咒骂李文广他们。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李文广等人不是遇到了意外,在细雨下起之前,他们早就该赶来了。
现在手机没有信号,燕随意无法呼叫他们。
车子倒是能正常驱动,可燕随意不想就这样走了,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燕影,只希望昆仑能带着她踉踉跄跄的从那边树林中跑出来。
燕影对于燕家,对于那些名门家族来说太重要了,别说是牺牲一个燕随意了,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得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所以燕随意只能在这儿等,无论他内心有多么的惶恐。
幸好,随时都能启动的轿车,以及手里的螺丝刀,都能给他很大的安抚,这才能让他坚持到现在,不时的低头看看手机,希望信号能忽然出现了。
珠帘般的雨点变成瓢泼大雨后,信号是连一点点都没有,唯有时间不受任何限制的,向前跳跃着--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民间传说,子时(即深夜十一点到一点)时分,恰是一天之中阳气最衰、阴气最盛的时刻,许多让人想起来毛骨悚然的事儿,基本都是在这个时间段发生的。
等子时过了,哪怕还是在深夜,阴气也逐渐衰弱,阳气开始渐生,那些隐藏在这片荒山中的邪魔鬼祟,就会悄悄的逝去。
燕随意在没有正式踏上官场之前,就是做专业考古的:一个对历史(历史不但代表着过去,更代表着死人)感兴趣、能远涉荒无人钻古墓的人,胆子一般都比正常人要大很多。
燕随意不怕那些邪魔鬼祟。
如果真有那些东西存在,他也不会害怕,因为他在刚出生时,脖子里就带着一片‘平安’翡翠件:这是开国总、理赠给燕家的。
他老人家可是近百年来能让神鬼回避的大人物,他赐出的平安,远远不是荒山邪魔鬼祟能有资格侵犯的--事实也证明,燕随意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古尸荒墓的也不知道接触了多少,他都始终平安。
下意识的,燕随意从衣领内拿出了那枚翡翠件。
这是一块玻璃种(翡翠玉石中,玻璃种是极品)的挂件,燕随意佩戴这么多年后,挂件更加温润光泽了,仿佛有一层模糊的紫气在上面流动。
挂件有麻将那样大小,两个米粒的厚度,背面用小篆体雕刻着‘平安’两个字,正面则雕刻着一朵盛开的花。
盛开的彼岸花,栩栩如生。
有谁知道,燕随意佩戴的翡翠挂件上,会雕刻着这样一朵花?
彼岸花,从来都是盛开在阴间黄泉路的两侧,被天上地下的十万祝福过,为三十三重天、十八次地狱中最最美丽的花儿。
这样一种只应被阴魂所欣赏的花儿,又怎能与活人渴望的‘平安’在一起?
这好像与挂件本身所代表着的含义(基本都是护身符),截然相反的,那位数百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老人家,没理由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么他当年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挂件赐给燕家呢?
燕随意很清楚:当年老人家赐给燕家这个挂件,并不是赐给燕家任何一个人的,而是要赐给燕影的。
确切的来说,是要赐给燕影的儿子,陆宁。
这个一面雕刻着彼岸花,一面雕刻着平安的平安挂件,本应是陆宁的东西,却由老燕做主,在老人家仙逝十五年后,转赐给了燕随意。
这个挂件,除了燕随意与燕老爷子之外,谁也不知道它真正的来历。
更别提其中所代表着的含义了:佩戴此玉者,为雌彼岸花之夫也!
也就是说,当初老人家把挂件赐予燕家时,就是希望燕老爷子能把这个挂件,代替他赐给将来的雄彼岸花,也就是陆宁了。
燕随意九岁那年,燕老爷子把这件挂件所代表的含义,告诉了他,并希望他能把平安挂件,送给陆宁。
谁是陆宁?
他凭什么能有资格,佩戴开国伟人所赐的东西?
他能做到的事情,我同样能做到!
我要取而代之,成为雌彼岸花之夫,倚靠自己的智慧,竭力摆平这困扰尘世间上一千多年来的灾难!
九岁的燕随意,在获悉配件的真正含义后,就下定了决心,要把那个叫陆宁的家伙取而代之,替他迎娶雌彼岸花宋楚词,倚靠自己的智慧,来结束困扰中原一千多年来的灾难。
所以当初燕随意在罗布泊内,看到陆宁与宋楚词都处于弥留之际时,才毅然决然的抱走了宋楚词,留下陆宁让他自生自灭。
所以后来陆宁脱险去了京华,在遇到梨花山小道观的老刘后,燕随意才请他去了小饭馆内,坦言告诉他:我要追求宋楚词,这是我从小就下定的决心。
陆宁一直搞不懂,出身尊贵的世家公子,怎么能那样‘迷恋’一个小地方的小奸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燕随意早在九岁时,就决定把挂件据为己有,把他取而代之了。
这也是燕随意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成立了‘寻求真相’工作室,满华夏的探索那些古老历史的根本原因。
燕随意怎么想的,后来又是怎么做的,燕老爷子自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不过他却没有干涉,更没有阻止--或许,他很清楚自己的长孙有多么的高傲,又有多么大的决心罢。
也可能,老燕很清楚无论长孙有多么努力,他都没法留住这个挂件: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满腹经纶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早晚有一天,他的长孙,会亲自把这块名为‘眼泪’的平安挂件,亲自送给陆宁。
没有这个挂件,陆宁就永远无法出现在九幽世界,去履行他天生就要担负的使命。
燕随意低头盯着挂件想到这儿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佩戴这枚挂件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想到过开国老人是从哪儿得到这枚挂件的,只因他潜意识内,总以为挂件是出自那位老人之手。
时至今天的此时此刻,他才猛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并迅速得出了最正确的结论:平安挂件,早在建国多少年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身为考古方面的专家,燕随意没理由看不出这块挂件,已经存在数百上千年了),由神州最高掌权者代代相传,只能传给雄彼岸花。
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已经知道,这一代的雄彼岸花是与燕家有关了,所以才把这枚挂件赐给了爷爷,希望爷爷能转赐给陆宁。
相通这个道理后,燕随意忽然很想笑。
他想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满腔忧国忧民表面下的贪婪。
如果不是这份贪婪,当初在罗布泊内时,怎么可能会撇下陆宁,任由他自生自灭,又怎么能在京华某小饭馆内时,郑重告诉人家要追求宋楚词?
原来,他只想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人,让后人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远不止他当年所想的那样简单,只有尊贵的身份、近乎于固执的决心,还是远远不够的、
“呵,呵呵,眼泪……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眼泪不是代表着灾难,苦痛吗,怎么可以想来自阴间的彼岸花,能与世人渴望的平安融为一体呢?”
燕随意自嘲的笑了下,喃喃自语到这儿时,笑容僵在了脸上。
过了很久后,他才重重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了:这枚雕刻着‘平安’,与彼岸花的玉佩,根本不属于他所熟悉的人间,而是来自九幽世界。之所以取名平安,那是祝福佩戴此挂件的人,在九幽世界内会平平安安的。
至于平安挂件的名字,为什么要叫‘眼泪’这个古怪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它从面世那一天起,就浸泡了太多人的泪水吧?
“我拥有了你这么多年,最终还要把你交给陆宁。我承认,我没资格佩戴你--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贪婪。谢谢你。”
燕随意喃喃地说着,举起玉佩凑在嘴边,轻轻吻了下。
燕随意决定等见到陆宁后,就会立即把这枚挂件交给他,并说出眼泪挂件所代表的含义,最后希望他能原谅自己可笑的贪婪。
他燕随意,始终都是该像所有豪门世家公子那样,在家族早就为他制定好的道路上大踏步的行走,这就好比那些事自当该由陆宁来做那样。
想通了这些后,困扰燕随意二十多年的心结,豁然开朗,就像放下千斤重担那样,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再次亲吻挂件一下后,才把它小心的放进衣领内,抬起了头。
然后,就愣住。
不知道何时,在奥迪车的车头上,多了一只猴子。
这只猴子全身都已经淋透了,全身都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看上去冷的很厉害。
荒山野岭内大雨倾盆的深夜里,忽然有只猴子出现在车头上,这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可能是因为它被大雨吓坏了,这才跑来有灯光的地方,寻求庇护。
奇怪的是,在猴子的右侧车头上,还倚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