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五指握紧,寿宴上果然出现状况。
他迅速定住心神,目光在大厅中游移,密切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大部分人的表情都是震惊、诧异、难以置信。
只有三个人例外。
韦家大小姐飞快的看了自己父亲一眼。
第二区间有一名俊雅男子,表情失魂落魄,眼神中似乎失去光彩。
许国公是最后一名表现异常的人。
他脸上没有震惊,只有惊慌和焦急,呵斥道:
“胡说八道,耀升刚才还好好坐在这里,而且这里是本公府邸,怎么可能出现死人?”
矮瘦男子叫道:“是真的,他的尸体就在后宅西北面的杏园,我亲眼瞧见了。”
许国公惊怒道:“你是怎么去到后宅的?”
“是晏舍人……派人喊我过去的。”矮瘦男子支支吾吾的回答。
“他让你过去做什么?”许国公厉声道,如同在审问犯人。
矮瘦男子迟疑了一下,说道:“他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我。”
太平公主忽然低声问:“知礼,那人是谁?”
知礼毫不犹豫的说道:“他是监察御史卢有道。”
武承嗣赞赏的看了知礼一眼,他常听太平公主说她身边的侍女各有一项特长。
今日一见,果非虚言。
许国公还在不停的质问卢有道,城阳公主突然道:“既然发生命案,还是赶紧派人通知京兆府或者刑部吧。”
许国公急忙道:“且慢,还是我们先去看一下,瞧清楚了再说吧!”
站在门口的雅若根本不理许国公,吩咐一名手下去京兆府报案了。
她自觉在许国公府过的很不高兴,便想让全府的人也都不高兴。
“别废话了,你们都随本宫去瞧瞧尸体,谁也别想走,说不定杀人凶手就在你们之中!”她冷冷道。
说完,命东宫侍卫堵住出府大门,然后带着人向后花园去了,不少宾客也都跟着去了。
太平公主眼中发着光,她和武承嗣的想法一致,觉得这件事,必然和蔡阳那个幕后组织有关。
因此她也快步跟了上去。
武承嗣作为跟班,自然是紧随其后。
出大厅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许国公和韦家大小姐似乎在争吵什么。
韦家大小姐的反应一直都很怪,得知丈夫死了后,第一反应是去看许国公。
莫非她怀疑是许国公杀了晏耀升?
武承嗣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许国公动的手,绝不可能杀了晏耀升后,将尸体丢着不管。
而且许国公的反应也瞧着不像。
戌时末分,天空早已一片漆黑。
杏园里的风很大,树叶都已凋零,空气中的寒风扫过园子,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仿佛在为园中的死尸唱着挽歌。
众宾客命随从举着灯笼、打着火把,围成了一圈,将杏园照的明光烁亮。
众人也终于看到了晏耀升。
晏耀升死的很惨。
杏园中有一座假山,假山南面有一根尖锐、细长的石柱。
晏耀升整个人就那样插在石柱上,如同被一根巨大的石手指,从后背到前胸,整个捅穿了。
死者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痛苦中夹杂着悲伤,嘴边尽是鲜血,从上至下,一直流到了地上。
眼角却有一道泪痕,似乎死之前哭过。
武承嗣怔住了,这样的死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晏耀升为何会在死之前哭泣?
在他印象中,这位中书舍人绝对称得上是温文尔雅,公子如玉。
嘴角永远带着一丝笑容,他身上发生了何等悲惨之事,竟让他在死之前留下了眼泪?
其余宾客也都对晏耀升的死状充满震惊和疑惑。
雅若犹豫了片刻,便打算上前去检查晏耀升的尸体。
太平公主斥道:“别乱动,死者尸体是不能随便动的,你不知道吗?”
雅若脸颊一红,哼道:“我只是走近瞧瞧,又没说要动。”
太平公主又道:“那也不行,尸体周围说不定也有线索,所有人立刻退离尸体三丈以外,以免破坏线索。”
众人都觉得太平公主说的有理,再加上她尊贵的身份,便全部依言后退了,只有雅若不肯离去。
武熙越冷笑道:“你站在那里,是不是想故意毁灭证据?”
雅若怒道:“我干嘛要毁灭证据?”
“也许晏耀升就是你杀的,所以你想毁灭证据!”
雅若咬着牙瞪了武熙越一会,终于还是和众人一样,退到了一边。
武熙越早就发现这位太子侧妃对谁都很嚣张,唯独对自己有些忌惮,心中大为得意,大声道:
“所有人从现在开始,都不许离开这里,等会配合京兆府的人调查。”
张姓男子皱眉道:“那没来的人怎么办?”
武熙越脸一黑,凶霸霸道:“谁没有来?”
张姓男子道:“韦家父女都没有过来。”
有人叫道:“这不正常,他们家自己人死了,为什么不来?”
人群顿时窃窃私语。
便在这时,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响起:“谁说我们没来?”
转头看去,只见许国公和韦家大小姐、二小姐一同走了过来。
雅若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尖声道:“薛家兄妹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武熙越道:“我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在一处石亭内说话,也许过会就来了。”
雅若冷冷道:“也可能直接畏罪潜逃了!”
王家小姐淡淡道:“畏什么罪,难道太子妃殿下以为是他们杀的人吗?”
“对啊,那薛讷一直坐在大厅内,根本没机会去杀人!”人群中有人喊道。
雅若大声道:“那也只能排除哥哥,说不定是妹妹杀的人呢,她一来人就死了,这不奇怪吗?”
太平公主嗤笑道:“不是她一来人就死了,是她来了后尸体才被发现,我们并不知道晏耀升是何时死的。”
雅若身边的小胡子微微一笑,道:“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许国公有些慌乱的问:“哪一点?”
“晏舍人是在离开大厅之后死亡,当时他离席时在下恰好注意到了,距离现在不过半个时辰。因此可以推论晏舍人死的时间距离现在很短。”
众人纷纷点头,小胡子的分析无可辩驳。
武承嗣却注意到许国公松了口气。
而且别人都在关注着晏耀升,这位韦家家主却怔怔望着尸体后面的假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小胡子的带动下,众人皆七嘴八舌的发表自己的意见。
武承嗣则继续关注着众人的反应,除了许国公外,韦家大小姐表情沉痛,还算正常。
二小姐则一直望着园门方向,应该是在等薛讷。
城阳公主望着晏耀升的尸体,神情竟有些惋惜。
莫非两人认识?
忽然间,武承嗣想起这位长公主的风流韵事,心道:“也许这位风流公主与晏耀升有一腿也说不定。”
最奇怪的还是那名第二区间的俊雅男子。
他目光就没有从晏耀升身上离开过,表情之悲伤,还要远胜韦家大小姐。
武承嗣几乎可以肯定,这名俊雅男子一定知道些什么,立刻向旁边的小丫鬟问:“知礼,那人是谁?”
知礼顺着他目光看了一会,小声道:“您是说萧家姑爷吗?”
“萧家?哪个萧家?”
“就是与韦家齐名的那个萧家呀,这两家都是南北朝时期延续下来的关陇贵族世家,萧家还是以前的皇室,虽然如今落寞了一些,但实力却不比韦家弱。”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这位萧家姑爷叫孙浪,和晏舍人一样,也是赘婿。”
武承嗣皱了皱眉,长的一表人才,没想到又是一个赘婿。
莫非是因为同为赘婿身份,相互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才如此悲伤?
没过多久,薛家兄妹到了。
两人离得远远的,从薛玉锦铁青的脸色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愉快。
韦家二小姐小鸟归巢一般跑到薛讷身边,紧紧抱住他胳膊。
薛玉锦脸色更冷,左右看了一眼后,走到武熙越身边。
又过了一会,京兆府的人终于到了。
因为案子发生在国公府,京兆府来了一名姓谢的判官。
此时已是下衙的点,这位谢判官一定是从家里被喊过来的。
不过,面对这样一大群身份尊贵的宾客,他自然不敢有什么怨言。
武熙越倒很善解人意,说道:“案情为大,你不必顾忌我们身份,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想调查什么只管查。”
谢判官拱手道:“那下官就得罪了。”
京兆府的衙役当即按照流程开始调查,有人检查尸体,谢判官亲自向众人询问证词。
当问到雅若时,小胡子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雅若脸色一喜,向谢判官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谢判官小跑着来到她身边,恭敬道:“不知太子妃殿下有何吩咐?”
雅若冷冷道:“本宫要向你举报一个人。”
谢判官忙问:“不知殿下想举报谁?”
雅若目光转向薛玉锦,伸手指着她,道:“就是这位薛家小姐!”
薛玉锦本来心情就恼怒,见雅若没完没了,大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雅若笑道:“本宫只是向京兆府举报一些本宫知道的内情而已,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谢判官迟疑了一下,向着薛玉锦问道:“薛县主,不知案发之时,你在哪里?”
薛玉锦还没说话,武熙越已经勃然大怒。
“混账,就因为别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你就敢盘问薛县主,你当本伯是个死人吗?”
谢判官心中大吼:“不是你之前说让我不用顾忌身份吗?这差事真是没法干了!”
抱怨归抱怨,为了保住饭碗,他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将目光又转向了雅若。
“不知殿下举报薛县主,可有证据?”
雅若怒斥道:“你以为本宫没有证据就会随便指认别人吗?”
谢判官心中骂了几句娘,嘴里说道:“下官不敢……不敢。”
身子躬的低低的。
雅若哼了一声,道:“本宫既然开口了,自然是有十足的证据,我来问你,凶杀案最讲究什么?”
谢判官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是死因吗?”
雅若叱道:“蠢货,最重要一点,自然是要找到凶手杀人的原因了,真不知你这官怎么做上来的!”
武承嗣有些无语,杀人原因固然重要,死因同样关键,只可惜谢判官官小人微,只能唯唯称是。
雅若哼了一声,道:
“杀人原因中最多就是仇杀,我要举报的那人与晏耀升有着深仇大恨,你说这算不算证据?”
谢判官瞥了薛玉锦一眼,连连点头道:“当然算。”
雅若见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十分得意,指着薛玉锦道:
“大家都应该知道吧,薛家小姐反对她哥哥与韦家二小姐来往。”
一名穿着绿袍的男子笑道:“这件事恐怕长安城的人无人不知。”
雅若哼了一声,道:“那你们知道是谁给薛讷与韦家二小姐牵桥搭线的吗?”
绿袍男子惊道:“莫非就是晏舍人?”
雅若冷笑道:“就是晏耀升,所以说,薛玉锦一定十分憎恨晏耀升,她这就有了杀死晏耀升的理由!”
不少人大声附和,就连韦玄贞和韦大小姐都看向薛玉锦。
韦二小姐拉了拉薛讷,道:“该不会真是你妹妹杀了我姐夫吧?”
薛讷怒道:“别听她胡说,玉锦怎么可能杀人?”
与别人不同,武承嗣考虑的是另一件事。
雅若竟然知道薛讷与韦二小姐是由晏耀升撮合的,这说明她确实在盯着薛府。
武承嗣更担心的是她之前提到的能让薛家打回原形的话。
这时,太平公主低声道:“二表兄,大家似乎都开始怀疑玉锦了,咱们该怎么办?”
武承嗣附耳向她说了几句,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大声道:“谢判官!”
谢判官循声望来,瞧见是太平公主喊他,立刻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太平公主道:“都这么久了,你们还没有检查出死因吗?”
谢判官道:“回公主殿下,致死的伤口应该就是刺穿晏舍人的石柱。”
雅若嘲笑道:“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问吗?”
太平公主并不睬她,继续道:“难道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吗?”
谢判官愣了一下,道:“您稍等。”
将检查尸体的吏卒喊了过来,询问道:“尸体身上还有其它伤口没有?”
吏卒答道:“胸口上有一道淤青,肋骨也断了几根,初步判断,死者应该是被人踢了一脚。”
那名绿袍男子大叫道:“我明白了,晏舍人一定是被人踢中后,后退时撞在假山上凸起的石柱!”
武熙越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用你来大惊小怪?”
雅若道:“就算如此,薛玉锦依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人!”
此时很多人注意着太平公主,武承嗣不好和她说话,便附耳向知礼交代了几句。
知礼来到太平公主身边,将话转达过去。
太平公主立即问道:“胸口上的伤在哪个位置?”
吏卒十分精干,立即答道:“距离地面三尺二寸。”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来到一棵树旁,吩咐道:“将死者胸口上的伤距离地面的位置画出来!”
那吏卒立刻照办,取出尺量工具,用锋利的锥子在树干上画了一道伤口。
众人皆围了过来,想瞧瞧太平公主想做什么。
雅若更是直接问道:“你将伤口标出来,又能证明什么?”
张姓男子忽然道:“这处伤口好矮!”
此时太平公主不用武承嗣再说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道:“不同身高的人踢腿时高度不同,玉锦,你对着树干踢一脚。”
薛玉锦也明白过来,她身材高挑,抬脚踢了一脚,脚落点比伤口高了两寸多距离。
雅若道:“也有可能她故意将腿放低了一些呀!”
王家小姐道:“如果出脚向下倾斜,力量就会集中在下半身,晏舍人下半身被踢飞后,只会趴在地上,不会撞向假山上的石柱。”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武熙越大声道:“凶手身高必定很矮,很有可能是女子!”
雅若转头看向小胡子,发现他低着头不语,自觉再留在此处十分无趣,冷哼一声,转身便带着人走了。
太平公主和武熙都没有拦她,旁人就算想拦也不敢。
许国公见她离开后,大声说道:
“诸位同僚,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不少人明日还要上衙,不如就都散了吧,办案的事还是交给京兆府的人来做吧。”
大部分人都点头应是,不少人早就想离开,只是迫于太子侧妃压力,才留在此处。
如今太子侧妃都走了,他们哪还愿意多留?
太平公主向武承嗣看了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表示,便没有阻拦众人离去。
转眼之间,杏园中只剩下太平公主、薛家兄妹、武熙越和城阳公主了。
武承嗣一直以为武熙越有些骄纵。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在薛玉锦身边好言安慰她,这让武承嗣十分欣慰。
薛玉锦最终和武熙越、王家小姐离开了,离去时没有再看薛讷,这让薛讷内心非常刺痛。
韦家二小姐捏了捏他手,柔声道:“她毕竟是你亲妹,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以后会好起来的。”
薛讷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韦二小姐轻轻道:“我姐夫出了这样的事,我有些害怕,你今晚能不能留下来陪着我?”
薛讷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韦二小姐大喜,拉着他离开了杏园。
城阳公主也终于从晏耀升身上收回了目光,幽幽叹了口气,道:“太平,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回?”
太平公主微笑着拒绝了。
城阳公主点了点头,带着人离去了。
就在这时,武承嗣注意到韦家大小姐用怨毒的目光,望着城阳公主的背影。
这一丝表情转瞬即逝,韦家大小姐目光又恢复了温柔。
武承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脑海中飞速运转着,也许正如他猜想,城阳公主与晏耀升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
同样的,这位韦家大小姐也不像看起来这么温柔可人。
许国公望着太平公主,微笑道:“公主殿下,时侯不早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太平公主早得了武承嗣交代,点头笑道:“也好。”
武承嗣与太平公主离开许国公府的大门,太平公主立即问道:“二表兄,咱们就这样走了吗?”
武承嗣笑道:“刚才是第一场,接下来是第二场,这座国公府应该还有不少秘密,咱们接下来就来揭破它。”
太平公主闻弦歌而知雅意,展颜笑道:“接下来你是要用亲王的身份了吧?”
“那是自然,说实话,这侍卫我已经做的有些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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