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很破,墙面乌漆一片,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裂纹。
屋中唯一的桌子只剩下三条腿,不得不用一根长木棍撑住。
张构坐在一张左右不平的长椅子上,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问道:“这是你家?”
“哼,我知道环境不太好,你们就先将就一下吧。”王大头坐在门槛上,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张构转头看向徐文清,道:“徐师妹,我看他们不会追过来了,咱们现在去找周王殿下吧。”
王大头顿时抬起大脑袋,欣喜道:“这样最好!”
徐文清也不再有异议,她瞎眼后,内心敏感脆弱,最担心被武承嗣当做累赘,故而不愿一来就给他添麻烦。
此刻见没有人再追来,当即道:“这位壮士,刚才多谢您救了我们。”转头向芦苇道:“给这位壮士奉上三百钱作谢礼。”
芦苇犹豫了一下,嘟嘴道:“用得着给这么多吗?”还是伸手取出荷包,取出三吊一百钱的铜钱,递了过去。
王大头腾的站起身,搓了搓手,笑呵呵道:“这怎么好意思呢?”话这样说,手早已飞快的将钱抓了过来。
三人正要出门,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嘭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人在砸门。
王大头脸色大变,道:“完了,他们找上门来了!”
徐文清主仆都惊呆了,张构急道:“有没有后门之类的?”
“没、没有。”王大头惊慌失措。
忽然间,他想到什么,来到屋子里唯一的柜子前,用力拖开,只见柜子后面的墙壁上,竟有个大洞。
洞并不是很大,只能容纳一人,原本是王大头为自己准备的,四个人、三双眼睛面面相觑。
徐文清不安道:“怎么啦?”
张构望着芦苇,沉声道:“你们两个身材比较娇小,应该都能躲进去。”
徐文清看不见墙洞,不安道:“躲进哪?”
王大头嘴唇发白,他很想自己躲进去,但另外三人绝不会同意,而且他们留在外面一定会揭发他。
就在这时,门外“啪”的一声响,紧接着“哐当”一声,听起来似乎大门被人整个踢飞。
张构早已不由分说的将徐文清主仆推入洞中,严厉道:“千万不要出声!”然后将柜子推了回去。
王大头犹豫片刻,就要去开屋门,忽然间,整个门仿佛被大铁锤砸了一下,向屋子内侧飞来,重重撞在王大头身上。
王大头应声倒地。
一阵脚步声响起,两名铁塔般的巨汉进入屋子。
紧接着,两人恭敬的让到左右,一名手持折扇的中年文士缓缓渡入屋内。
在中年文士身边,十锦缎的胖掌柜和一名浓眉大眼的男子鱼贯而入,两人身后,又跟着进来了四名巨汉。
其中一名巨汉右手拖着名乞丐,他那只巨大的手掌比乞丐的脑袋还大,将他脑袋牢牢捏在手中。
进屋后,巨汉随手将乞丐扔在地上,那乞丐满脸尽是鲜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胖掌柜四顾看了一眼,阴恻恻道:“你们真以为得罪了我们“十锦缎”,还能躲起来不成?那两个小娘们呢?”
王大头没有看他,自从这些人进屋后,他的目光便只放在一人身上。
那名浓眉大眼的男子。
“老大,您、您怎么来了?”王大头支支吾吾道。
因为长安城过于巨大,虽然有京兆府、长安县和万年县三个衙门,但依然管不过来。
这些衙门主要精力放在城北,因此城南大片地区滋生出不少帮会。
那浓眉大眼的男子,便是王大头所在帮会老大,人称钟老大。
他们是个小帮会,人数只有几十人,平日通过在城南开地下赌场和收商家保护费谋生。
胖掌柜打了个眼色,两名男子立刻进通室搜索,一阵打压破坏的声音过后,两名男子走了出来,道:“里面没人。”
胖掌柜瞪着王大头,道:“人在哪,快说!”
王大头不安的望着众人,咬着牙不说话。
钟老大面无表情的来到王大头面前,从腰间抽出一根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抽。
“啊……啊……”
王大头被打的滚来滚去,惨叫连连。
张构怒道:“快住手!”
钟老大转身就是一脚,将张构踢飞了,狠狠撞在木柜上,躲在洞里的徐文清和芦苇都吓的低呼了一声。
幸好撞击声将她们的叫声压住了。
钟老大望着地上的王大头,照着他腹部狠狠踢了一脚,冷冷道:“我看你小子是吃了豹子胆,连耿大掌柜的虎须也敢碰,今天老子就废了你。”
说完又是一脚踢了过去,王大头直接被这一脚踢到了墙角,嘴里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张构见那中年文士微笑不语,显然是见多了这种场面,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些人给张构一种感觉——他们并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自己若是再顾及脸面,只怕他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住手,我是太平公主殿下的人!”张构大声喊道。
听到“太平公主”四个字,那名中年文士脸色的微笑消失,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胖掌柜急忙道:“大掌柜,这小子在胡吹大气呢,您不用放在心上。”
王大头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生机,不顾身上的疼痛,嘶喊道:“不,他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瞧见他在永乐候府与公主殿下说话!”
中年文士正要开口,胖掌柜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永乐候府都被抄了,他怎么可能在那里与公主殿下说话?”
张构沉声道:“我是在永乐候府被抄之前见的公主殿下,当时那里在举办马球大赛!”
中年文士又准备开口,胖掌柜冷笑声道:“编,接着编!”
“啪”的一声,中年文士用扇子在胖掌柜头上敲了一下,怒道:“你能不能闭嘴!”
胖掌柜抱着脑袋赔笑一声,退到一边。
中年文士挥开折扇,俯视着张构,淡淡道:“小子,你以为报出公主府的名头,我就不敢动你吗?”
说着走到张构之前坐过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翘着二郎腿道:“我在长安城混了这么多年,豪门权贵也结交了不少,就算是公主府……”
说到这,他突然发现屁股在向一边滑动,来不及放下二郎腿,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瞬间都变了脸色,有的人脸色涨得通红,脸颊上肌肉不住跳动,却死也不敢笑出声来。
中年文士阴沉着脸站起身,冷冷道:“小廖,去公主府找黄执事,就说有人冒用公主府的招牌,请他过来一趟。”
胖掌柜急忙应了一声,带着一名大汉离开了屋子。
二人各骑一马,先向东行,然后一路往北,行了好一阵路后,来到了太平公主府。
公主府富丽堂皇,光前门就有四扇,能从最中间的朱红大门进府的人,这座长安城都没有多少。
胖掌柜二人来到侧面一座门口,门外只有两名家丁看守。
胖掌柜让大汉留在原地,独自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在下奉十锦缎大掌柜之命,求见黄执事,相烦通报一声。”
一名家丁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在外面候着。”说完进门通报去了。
等候之时,胖掌柜忽然瞧见公主府二门大开,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豪华大马车,从门内驶了出来。
马车帘布是最顶尖材质的黄稠丝布,周围围着几十名骑侍保护,各个大门的门卫都突然伏下了身子。
胖掌柜心知马车中便是当朝的太平公主,急忙弯下了他的胖腰,双手拱起,一眼也不敢多看。
直到马车队离去,胖掌柜才敢抬起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以美貌闻名的公主殿下经过后,空气中似乎都多了一丝香甜的气息。
胖掌柜笑道:“竟能遇到公主殿下出行,鄙人今日运气还不错。”
另一名门卫端着鼻孔说:“你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应该感谢周王殿下才是!”
“这是为何?”胖掌柜不解道。
门卫道:“周王殿下前日正式被册封为亲王,这两天上门祝贺的人都快挤破周王府的门槛了,公主殿下这几天,也是三天两头的往周王府跑。”
胖掌柜笑嘻嘻道:“听说周王殿下还被陛下册封为“西讨元帅”,准备对吐蕃人的战事哩。”
那门卫昂首道:“可不是吗,西讨大营就扎在城西沣河边,十二卫署的所有将士,任由周王殿下挑选。”
声音中充满钦慕。
胖掌柜摸着肥胖的下巴,笑道:“所以依我说呐,那些去找周王殿下的人,很可能就是想巴结他老人家,安排自家人进入“西讨大营”。”
那门卫牛眼一瞪,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公主殿下也是去巴结周王殿下?”
胖掌柜急忙道:“鄙人绝无此意,公主殿下与周王殿下兄妹感情最好,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公主殿下若有什么要求,周王殿下自然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
门卫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平康坊。
武承嗣宅邸外,形形色色的官员、商人和读书人将府宅围的水泄不通,这些人分成各自圈子,相互交谈着。
尽管门卫告知他们武承嗣并不在府中,他们依然不肯离去。
府门大宅之上的牌匾,已经是第二次更换,从周国公府——再到长平郡王府——再到现在的周王府!
不过,除了牌匾外,这座府邸并没有别的变化。
虽然也称得上一座豪宅,倘若和城内其他亲王府相比,就显得有些不如了。
王府后宅的书房中,武承嗣负着双手,来回走动着。
在他身前有四名不良人。
除了杨铉外,另外三人昂首挺胸站成一排,就像受检阅的士兵一样。
这三人分别是两女一男,是杨铉手下武艺最高强的三人,其中一人将成为武承嗣的贴身护卫。
在杨铉看来,要想保障武承嗣的安全,除了他暗中保护外,还需要一人跟在武承嗣身边贴身保护,如此才万无一失。
武承嗣得知这三人武艺都在韩成之上,便立刻同意了杨铉的提议。
抉择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武承嗣回到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们三人谁的武艺最高?”
杨铉道:“殿下,他们三人武艺都差不多,要分出胜负要看状态和运气。”
武承嗣瞪了他一眼,道:“总还是有些区别的吧,比如交手十次,谁获胜的次数最多。”
杨铉沉默了一会,说道:“回殿下,若真要细分高低,凤舞的武艺最高。”
“谁是凤舞?”
最右边那名女子冷冷道:“我是。”
这女子容貌端丽,只不过表情冷漠,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寒冰。
武承嗣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着黑色紧衣紧裤,长裙只到膝盖处,一双袖子又长又宽,点头道:“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亲卫队长吧。”
凤舞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杨铉忽然道:“殿下,我已经派人盯着蔡阳几日了,目前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常,需不需采取些其他手段?”
武承嗣想了想,摆手道:“暂时盯着就行,如果有什么问题,再让大理寺出面。”
说完便出了书房。
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武承嗣发现身后没有动静,转头一看,却发现凤舞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忍不住道:“你走路没有声音吗?”
凤舞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困惑,仿佛在问:“走路应该有声音吗?”
武承嗣叹了口气,道:“算了,没声音就没声音吧。”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走了过来,拱手道:“殿下,诸葛寺卿来了,在偏厅等候。”
武承嗣点了点头,径直来到偏厅,让凤舞在外面等候,独自进入殿内。
“殿下,您找我?”诸葛三元微笑道。
武承嗣拉着他进入通室,压低声音道:“诸葛公,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下。”
“殿下请说。”
武承嗣沉声道:“我想知道,不良人组织中究竟以谁的命令为最高命令,不良帅能否指挥不良副帅?”
诸葛三元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不能。”
“那皇帝能命令不良副帅吗?”
“也不能,据老夫所知,不良副帅只受一块神秘的信物驱使,谁拥有那件信物,他便只听那人的号令。”
武承嗣心道:“那信物应该就是黑石玉牌。”又问:“那韩王这种情况呢,他被皇帝下了狱,不良副帅会怎么做?”
诸葛三元沉吟道:“如果信物主人犯了对国家不利的大罪导致下狱,不良副帅可以选择将黑石玉牌交给皇帝,让皇帝指派一个新的信物持有者。”
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信物主人是被冤枉的,不良副帅会想尽一切办法替他洗刷冤屈。”
武承嗣点了点头,笑道:“多谢诸葛公为我解惑。”
诸葛三元笑道:“殿下不必客气。”他什么也没有多问,见武承嗣没有其他吩咐,便告辞离开了。
天空一片湛蓝,庭院中的落叶随风轻舞,风很冷,武承嗣发现冬天已经悄无声息的到来。
不知不觉,又到了十二月份,再过不久,便又是皇家夜宴和万国来朝了。
然而以李治的身体,只怕很难再主持这两场盛会,今年的皇家夜宴,可能是唯一一次由皇后来主持。
李治兑现了他的承诺,回京后不仅正式册封他为亲王,还将他封为“西讨元帅”。
只要他在这个职位上待上一天,他在军中的实力就会强上一天。
用不了多久,他的威望就能超过李积、苏定方和薛仁贵,成为军中最有影响力的武将,到时候,他将拥有制衡武媚的实力。
正想的出神,一名王府执事忽然快步而来,拱手道:“殿下,公主殿下来了,她说有急事找您。”
……
车轮在路面上滚滚而动,坐在马车内的人却丝毫感受不到震颤。
武承嗣并非第一次做这辆马车,但这一次却忍不住问道:“你这马车是谁设计的,怎么这么平稳?”
正盯着凤舞凝视的太平公主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是杨务廉设计的,这种马车他一共只造了五辆,除了父皇和母后外,只有城阳姑姑和鲁王各有一辆。”
武承嗣点了点头。
这时,太平公主漫不经心的指了指凤舞,道:“二表兄,她是谁啊,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武承嗣道:“她是我的一个女亲卫。”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道:“这么好看的女亲卫,二表嫂难道不喝醋吗?”
武承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凝视着凤舞,淡淡道:“既然你是亲卫,想必有些武艺咯?”
凤舞只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最讨厌别人对她不尊敬,冷冷道:“那好啊,你和本宫手下的护卫比试一下,让本宫瞧瞧你有何能耐,能让二表兄将你带在身边!”
武承嗣皱眉道:“太平,不得无礼。”
太平公主嘴巴瞬间撅的老高,把头用力偏向一旁,摆动起的秀发,差点砸到武承嗣脸上。
武承嗣从不惯太平公主的刁蛮脾气,绷着脸道:“你二话不说便将我拉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太平公主嘴巴抿了抿,一句话不说。
武承嗣道:“你要是没事的话,那我回去了。”
太平公主紧咬着嘴唇,眼眶变得湿润,大颗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上滑了下来,一副受到天大委屈的模样。
武承嗣不怕她耍脾气,就怕她流眼泪,当即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好了,刚才是兄长不对,你别哭了。”
太平公主轻轻挣扎了一下,眼泪如决堤之水一样,流个不停,嘴里大声呜咽道:
“人家这些日子以来……为你到处奔波,你却为了个不认识的女人……凶我,我不要你这个表兄了!”
武承嗣轻轻说道:“我以前应该和你说过,不要用公主的身份欺负别人。”
“人家哪有……欺负她嘛。”太平公主小声抽噎。
武承嗣道:“那为何对她这么无礼?”
“人家好歹是个公主嘛,和她说话她也不理,是她先对我无礼的!”太平公主擦着眼泪道。
武承嗣语重心长道:“太平,她可是我的侍卫,你若是惹她不高兴了,以后我遇刺时,她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怎么办?”
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凤舞,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终于多出一丝表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了回去。
太平公主却只当武承嗣在逗她,噗嗤一笑,道:“你又胡说,哪有侍卫敢不救主人的!”
武承嗣松开她的肩膀,道:“你刚才说最近一直为我奔波,是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脱口道:“当然是为你筹钱啊。”
“为我筹钱?”武承嗣狐疑道。
太平公主发觉自己说漏嘴,警惕的看了凤舞一眼,小声道:“等会去我府上,我再和你细说。”
武承嗣皱眉道:“你找我去你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太平公主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要你过来的不是我……哎……你就别问啦,等会你就知道啦!”
武承嗣点了点头,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