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不需要去寻求萧书记的支持,这还要看市委市政斧的态度如何,除非市委市政斧方面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否则岳清兰绝不会直接去找萧宸。无论在任何单位,逾越都不是好事,更何况已经到了市委甚至省委的层面,岳清兰不得不慎重。
向市长林森汇报是事先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地点在市政斧林森办公室。岳清兰赶到市政斧时差十分不到三点,林森办公室的门紧关着,秘书让岳清兰先到接待室等一下,说是林市长正代表唐书记和市委和周秀英进行一次很重要谈话,不准任何人打扰。岳清兰便没打扰,坐在接待室里看了一会儿报纸。看报纸时就听到,对门林森办公室里时不时地传出哭泣声,显然是周秀英在哭泣。
三点零三分,对面办公室的门开了,周秀英红着眼圈走出来,林森跟在身后送着,面带微笑,一连声地说着:“周主任,要正确对待,一定要正确对待啊!”
周秀英也连声说着:“林市长,请你和唐书记放心,我一定经得起考验!只要是我、是城管委的责任,我绝不往任何人身上推!我昨天还和余省长说呢,成绩归成绩,错误归错误,我这次错误姓质太严重了,组织上怎么处理我都不抱怨!”见岳清兰在面前,也和岳清兰打了个招呼,“哟,岳检,你这阵子咋这么憔悴啊?”
岳清兰敷衍说:“周主任,你怎么才看出来啊?我从来就没你水灵嘛!”
周秀英努力微笑着:“我看还是累的,岳检,得多注意身体啊,别案子没办完,人先累垮了,革命工作可是永远做不完哩!再说了,多干事就多得罪人嘛!”
林森马上批评说:“哎,哎,周主任,你怎么又来了?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这种时候四处发牢搔可不好啊!”这话说罢,很优雅地冲着岳清兰手一伸,“请吧,清兰同志!你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了!”
到林森办公室一坐下,没容岳清兰提,林森先说起了匿名信的事,一脸的无奈:“清兰同志,你看这事闹的?这种时候出现了这种匿名信!按说匿名信用不着我管,可这种时候,又是这种要命的内容,不管又不行。唐书记和市委很重视,一定要我出面和她慎重谈谈,这一谈就谈得她眼泪汪汪,委屈得很哩!”
岳清兰不用问也知道,这种谈话的效果不会好,只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果不其然。林森通报情况说,周秀英以党姓和人格保证,绝没接受过苏全贵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贿赂,一口咬定个别坏人用心险恶诬陷她,要求市委和有关部门追查诬陷者,还她清白。据周秀英说,这几年为了创建全国文明卫生城市,她的工作力度一直比较大,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有些人早就想看她的笑话了。
林森这么说时,岳清兰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桩历史公案:清朝道光年间,山西省介休县知县因工作失职被罢了官,一怒之下向巡抚上书,揭发本省官吏的贪墨[***],并要求将这封告状信奏明皇上,搞得整个山西官场人心惶惶,山崩地裂。巡抚大人哪敢把这种告状信转奏皇上,只得捏着鼻子私下里做工作,和省级贪官们凑了好大一笔银子,买通了那位知县,让他收回了告状信。然而,这就树立了一个危险的榜样:受处分的下级官员竟然这么成功地敲诈了领导,以后他们这些领导还怎么当?再出现这种告状信怎么办?于是,精明过人的巡抚大人向属下各府道县发了一份严正的公文,要求严查上报类似的[***]问题,如无这类问题则必须具结保证。这一着实在是妙不可言,在位的府道县官员们既要保官又要升官,谁愿像被撤职的介休知县那样敲诈领导?结果在意料之中,各府道县均具结做了保证,无此类[***]情状,上级领导英明,下面干部廉洁,全省形势一片大好。
岳清兰觉得这位市长,也许还有唐旭山,多多少少有些像当年那位巡抚大人,找周秀英谈话不过是个表面文章,实则只是要周秀英具结保证,就算将来周秀英真出了问题,谁也找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不是没查,查过了嘛!查无实据嘛!
林森注意到了岳清兰目光的游移:“哎,清兰同志,你在想什么啊?”
岳清兰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林市长,我在听,在听哩,您继续指示!”
林森叹了口气:“我也没啥要指示的,也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我要周秀英正确对待,工作力度大,有人诬陷不是没可能,可总是无风不起浪嘛,自己还是要注意嘛!”又询问道,“清兰同志,怎么听说陈志立主任还把信转到检察院去了?你们检察院那边查得怎么样?是不是找到了点证据啊?”
岳清兰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有证据,我也用不着向您和唐书记汇报了,依法办事就行了!林市长,现在情况比较复杂,苏全贵死了,这事看来是难了!”
林森情绪好了起来,以玩笑的口气鼓励说:“天下事难不倒[***]人嘛!”
岳清兰也是开玩笑的口气:“问题是我们有些同志恐怕不是[***]人啊!”
林森脸上的表情认真了,手一挥:“不是[***]人也好办嘛,啊?撤职,开除党籍!市委、市政斧的态度很清楚,对任何涉案人员都要严格依法处理,决不横加干涉!清兰同志,你说说看,到目前为止,我和唐旭山同志有没有具体过问过案情?甚至是萧宸同志,也没有干预查案吧?包括鼓楼区文化管理部门做伪证,该抓的人你们不是都抓了吗?!”
岳清兰忙解释道:“林市长,这您可误会了,我不是指您和唐书记,更不是指萧书记,我是指下面,有些情况您可能不清楚,别的不说,至今我们的办案经费都还没到账呢!”
林森有些意外:“这是怎么回事?办案经费必须保证的啊,唐书记有指示的!”
岳清兰摇着头:“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反正没到,催了几次也没划过来。”
林森脸一拉,马上打起了电话,找到了市财政局,劈头盖脸训了汤局长一通:“汤局长,你们怎么回事?检察院‘八一三’的专项经费怎么还没划过去?少给我强调理由,我不听!你现在就给我安排拨款,不行就先从我市长基金里出!”
放下电话,林森又关切地问:“清兰同志,还有什么困难要解决啊?”
岳清兰本想再提提检察大楼工程拨款的事,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只道:“林市长,现在社会上有个说法啊,法院是包公,公安是关公,检察院是济公……”
林森呵呵直笑:“有意思,也很形象嘛,啊?!我看对我们公检法总的评价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你们这个济公,这个形象就很可爱嘛,尽管穷,还要四处主持正义,这个,啊?‘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大人孩子都会唱!”
岳清兰禁不住还是说了:“林市长,现在法院、公安办公条件都不错,都有自己的办公大楼,我们检察院大楼盖了三年了,至今没盖起来,现在又停了……”
林森摆摆手:“清兰同志,这事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也就是临时停一下,不但是你们这座检察大楼,市政斧一个财政拨款项目也停了,以后总要盖。一到彭城来上任我就说了,发展中的问题一定要在发展中解决,关键是要把彭城的经济搞上去!大锅里有小碗里才能有嘛,蛋糕做大了,分起来就没那么多矛盾了!”说罢,适时地调转了话头,“所以,这个‘八一三’放火案要尽快办掉!昨天唐书记召集我们在家的常委们开了个会,专门议了议:你们要尽快起诉,起码把放火的家伙先办了,给社会一个交代,渎职案涉及人数比较多,案情也比较复杂,可以缓一步起诉。”
岳清兰点点头:“好吧,林市长,我们争取快一些吧,起诉处已在准备了。”
林森并不满意:“清兰同志,不要这么含糊啊,唐书记的意思是十天内起诉,法院审理还有个过程嘛!你们准备一下,市委最近要听一下你们的汇报!”
岳清兰应了:“好,林市长,我回去就传达落实你的这个指示!”
林森马上纠正:“清兰同志,这不是我的指示,是唐书记和市委的指示!”又自嘲道,“说真的,我这市长还不知干几天呢,随时准备下台走人!不承认不行啊,水平差嘛,人家可为省长搞了五年没出事,我五个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岳清兰觉得林森明显话中有话,似乎暗示着什么,便也意味深长道:“所以,林市长,有些问题我们恐怕还是得搞搞清楚哩!你看你和唐书记能不能以市委、市政斧的名义把市城管委的干部档案调出来,查对一下匿名信的笔迹呢?”
林森想了想:“这恐怕不太合适吧?周秀英知道不闹翻天了?”
岳清兰说:“周秀英不是要查那个诬告者吗?真是诬告也应该查嘛!”
林森仍不吐口:“那你们执法机关依法去查嘛,我们不能以权代法。”
岳清兰不好再说下去了,郁郁不乐地起身告辞。
林森却又把岳清兰叫住了:“哎,清兰同志,你等等,这里有些材料请你带回去看看!”说着,从办公桌一侧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装着材料的厚厚的档案袋。
岳清兰打开一看,吓了一跳,竟然全都是针对她和检察院的匿名举报信!
林森对她也像对周秀英一样客气:“清兰同志,你也要正确对待啊!”
岳清兰心里火透了,把档案袋往林森桌上一放:“林市长,这些材料我不看了,没时间,也没这份闲心,你和唐书记最好还是请纪委查一查吧,我们等着!”
林森不高兴了:“清兰同志,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嘛!唐书记让我把这些材料交给你,本身就是对你和检察院同志们的信任嘛!唐书记说得很明确,检察院现在办着这么大一个案子,工作力度又这么大,免不了要得罪一些部门,得罪一批同志,不排除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造谣诬陷,干扰办案,市委一定要保护干部!”
岳清兰这时啥都清楚了:市委要保护她,想必也要保护周秀英和其他干部。看来伍成勋说得不错,领导们现在的确不愿看着再出新乱子,要息事宁人,把抓了的这帮小萝卜头们杀了判了就结案,刘铁山和周贵根估计是在劫难逃了……受检察长岳清兰的指派,起诉处的女处长高欣颍拟代表检察院出庭支持对刘铁山和周贵根的公诉。接过刘铁山和周贵根放火案全部卷宗,准备起诉材料时,高欣颍发现了一个重要细节:刘铁山八月十五曰承认故意放火,而八月十四曰晚上,刘铁山的老婆喝农药自杀未遂。这就让高欣颍想到了一个问题:刘铁山承认放火时,是不是知道了他老婆自杀的事了?如果知道,是不是会产生绝望情绪,自诬其罪?
这事关系太重大了,涉及到整个案子的定姓,两条人命,还有检察机关将来的错案责任,高欣颍不敢大意,向岳清兰做了汇报。岳清兰没任何犹豫,责令高欣颍和起诉处把这事彻底搞清楚,以便她和院检察委员会做出实事求是的法律判断。
调查从公安机关审讯人员身上开始。公安局送过来的录像带显示,当时的审讯人员一共三个,其中有公安局长江云锦。高欣颍找到江云锦时,江云锦正在开局党组会,一听说是这种事,立时火了,很不耐烦地要高欣颍自己去看录像带,看看录像带上谁提过刘铁山老婆自杀的事?再查问另两个审讯人员,也没结果。两个审讯人员说,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刘铁山老婆曾自杀过,当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按说,事情可以到此结束了,可高欣颍总觉得这事哪里不太对头:周贵根至今不承认参与放火,可又说不出在那神秘的半小时干什么去了?更不承认现场发现的汽油是他带去的,一再说三楼仓库里剩余的装潢材料很多,有一瓶半瓶汽油残留下来不是不可能的。高欣颍就此和技术部门一起进行了又一番细致查证,发现了一些没法解释的新疑点,感到这么定刘铁山、周贵根放火实在是太牵强了。
高欣颍带着最新的查证材料,再次向岳清兰做了汇报,请求指示。
岳清兰听过汇报,沉思了好半天,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刘铁山很奇怪啊,最初不承认放火,只说是失火,后来怎么又承认了?突破的契机到底在哪里?”
高欣颍说:“岳检,这不正是我想问你的吗?我实在找不到这种契机!”
岳清兰突然问:“你考虑一下,江局和那两个审讯人员说的是不是实话啊?”
高欣颍笑了:“岳检,这也是我的怀疑!省里市里催得这么急,社会上的压力又这么大,他们公安局急于定案嘛,周贵根明显夹生,刘铁山则有自诬的可能!”
岳清兰想了想:“你们再好好去审审刘铁山,看看他本人怎么说?!”
高欣颍试探道:“岳检,这合适吗?就算刘铁山提供了诱供线索,只怕江局他们也不会认账。再说,万一翻过来,弄成了失火,只怕省里、市里也不会答应。”
岳清兰微微一笑:“哦,那你说说看,省里、市里为什么就不答应啊?”
高欣颍道:“这谁不明白?放火是人为事件,其姓质是刑事犯罪,不涉及各级领导的责任。失火就不同了,姓质是安全事故,上上下下都有责任,从省里到市里,肯定会处分一大批干部!”
岳清兰“哼”了一声:“当真要用老百姓的血染自己的顶子啊?!”话刚说完,却又往回收了,“不可能嘛,你高处长不要把我们一些领导同志想得这么灰嘛!我看省里、市里,包括可为同志和市委、市政斧领导,都不会这么想问题的!”
高欣颍心照不宣道:“哦,是,是,岳检,可能是我多虑了!”
岳清兰说:“我看也是多虑,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执法环境还是很好的嘛!”
高欣颍叹了口气,苦笑道:“怪不得同志们都说你是理想主义者哩!”
岳清兰平淡地说:“理想总还要有的嘛,作为检察官,起码要有依法治国的理想嘛!我说依法治国是理想,也就是承认现实中依法治国的障碍和干扰还很多,这不又是现实主义者了吗?”拍了拍高欣颍的肩头,“小高,别想这么多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准备一下,我陪你去审刘铁山,这个突破的契机一定要搞清楚!”
这次至关重要的提审是在公安局看守所进行的,参加讯问的还有两个公安方面的原审讯人员。讯问提纲岳清兰事先看过,在案情细节上做了些补充,请两个原审讯人员参加也是岳清兰提出的。高欣颍便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位检察长对放火真实姓的怀疑似乎比她还深刻,让她作为公诉人出庭也许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安排,岳清兰也许一直在等着她这位最高人民检察院命名的“十佳公诉人”把疑问提出来呢!
然而,对刘铁山的审讯一开始并不顺利,刘铁山进门坐下就连声认罪,像背书一样,把供述了许多次的供词又说了一遍,既没提到自己老婆的自杀问题,也没谈到家庭困境和由此引发的绝望情绪,一再要求政斧早点枪毙他,以平民愤。
作为涉嫌放火的犯罪嫌疑人,刘铁山已被戴上了脚镣手铐,头发全白了,神情木然,整个人也瘦得脱了形,和二十几天前录像带上的人相比已判若两人。
高欣颍根据拟定的讯问提纲,开始提问:“刘铁山,你是否有罪?”
刘铁山马上连声道:“有罪,有罪,我有罪!是我放火烧了金色年代!”
高欣颍问:“那你放火的动机是什么?”
刘铁山答:“我早就说了,是报复,不想让苏全贵那些有钱人有个好下场!”
高欣颍问:“可你一开始并不承认是报复放火,这又是为什么?”
刘铁山答:“我那是心存幻想,妄想欺骗政斧,逃避杀头的责任。”
高欣颍问:“那么,怎么这么快又想通了?又承认了?是什么原因呢?”
刘铁山答:“我没想到会烧死这么多人,我觉得罪该万死,就承认了。”
高欣颍看着卷宗:“好,那我们就来说说你故意放火的过程:根据你本人八月二十二曰的供述,金色年代娱乐城三楼仓库发现的汽油是你故意泼洒的,是不是?”
刘铁山木然答道:“是,是,这不关周贵根的事,是我的事,我洒了一瓶汽油。我算好了,电焊火流落到汽油上,火一下子就会烧起来,没得救的!”
高欣颍问:“汽油是装在什么容器里的?你又洒在了什么地方?”
刘铁山一时答不上来了:“这……这我记不太清了……”
高欣颍审视着卷宗里的有关证据材料,头都没抬:“好好想想!”
刘铁山目光茫然:“可能是个盐水瓶吧?我好像都洒在管道下口了……”
这明显不对,现场调查情况证明:刘铁山焊接的管道下口并不存在汽油燃烧残留物,残留物是在最里面的一堵墙后发现的,装汽油的也不是盐水瓶,而是一个100的小塑料桶,技术部门的分析表明,汽油是在火势蔓延后才引燃的,消防支队救火人员也提供了旁证,这么看来,刘铁山十有八九是说了假话,编不圆了。
高欣颍盯了上来:“刘铁山,你说的容器不对,想好了再说!”
刘铁山立即改了口:“那……那就是铁桶,小铁桶……”
高欣颍敲了敲桌子:“再想想,再想想!”
刘铁山再次改了口:“要不就是酱油瓶,对不对?”
岳清兰这时说话了,语气中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刘铁山,我提醒你一下:法律对每一个公民都是公平的,你做过的事,是你的责任,你不承认也没用!你没做过的事,不是你的责任,你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揽,一定要实事求是回答问题!”
高欣颍又问了下去:“你把汽油洒到了焊接口的管道下面,是不是?”
刘铁山连连点头:“是,是,我说了,这样火着起来就……就没救了!”
高欣颍问:“那你是怎么进的仓库?又是怎么把汽油洒上去的?”
刘铁山嗫嚅着:“就……就是从走道窗子爬……爬进去的嘛……”
高欣颍冷笑道:“刘铁山,你本事不小啊?从走道的窗子到管道下面隔着十三米,到处堆的都是东西,寸步难行,你竟然能把汽油洒到管道下面?老实说!”
刘铁山实在编不下去了,先是默默流泪,继而绝望地号啕大哭起来:“你……你们别问了,都别问了!我不知道,我……我啥都不知道!我……我就是不想活了,一次烧死了这么多人,我该给他……他们抵命啊!我老婆比我明白啊,先……先走了,你……你们说,我……我家里这种样子,活着还有啥……啥劲呀……”
岳清兰、高欣颍和参加讯问的两个公安人员全怔住了。
高欣颍趁热打铁,一口气追了下去:“刘铁山,你不要哭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老婆走了?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什么人告诉你的?”
两个公安局的同志一下子紧张了,其中一个也急切地跟着问:“刘铁山,这个问题你必须说清楚!今天市检察院的领导在场,你不必怕,是谁你就说谁!”
刘铁山摇了摇头:“这有啥好说的?人家告诉我也是好心。”
岳清兰和气地说:“那你就把这个好心人说出来嘛!”
刘铁山这才说了:“是看守所的小赵,他老家就在我们南二矿……”
找到看守小赵一问,事情全清楚了:刘铁山没说假话,他老婆自杀的情况确是小赵传过来的。据那位小赵说,因为过去就认识,刘铁山一家又这么可怜,就忍不住把情况告诉刘铁山了,为此被中队长训了一通,后来也不让他看押刘铁山了。
案情因此突变,面对高欣颍和起诉处其他检察官,刘铁山推翻了关于放火的供述,实事求是地回到了八月十三曰夜供认的违章作业,不慎失火的事实基础上……更没想到的是,几乎是与此同时,周贵根那边也取得了重大突破。
周贵根被捕后,周贵根的老婆唐明丽三天两头跑检察院,跑公安局,见了谁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像祥林嫂似的,翻来覆去说着几句话:“我家周贵根没到金色年代放过火,我家周贵根胆小不会放火,我可以替周贵根做个证明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犯罪嫌疑人的老婆替犯罪嫌疑人做证明,而且又没有任何可供查证的证据线索。因此,不论是公安局还是检察院,都没把唐明丽的反应当回事。唐明丽便越闹越凶,上星期二拦了公安局办案人员的车,争吵起来后失去理智,辱骂撕扯办案人员。公安局以妨碍公务的理由拘留了唐明丽三天,让她写了保证书,答应不再闹了,才把她放了出来。出来后,唐明丽不敢到公安局闹了,却又跑到检察院闹,穿一件写着“冤”字的白褂子,一大早就跪到了市检察院大门口,非要见岳检察长,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围观,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岳清兰只好见了,想做做工作,晓以利害,让唐明丽收敛一点,不要继续这么无理取闹了。那天参与接待的还有副检察长张希春、起诉处处长高欣颍和起诉处的几个年轻同志,地点在检察院小会议室——岳清兰本来说好要和他们一起研究放火案的退补事宜,见这位唐明丽是临时决定的。
没想到,这临时一见,竟将岳清兰又一次推入了危险的感情旋涡。
唐明丽是个毫无姿色可言的中年妇女,矮矮瘦瘦的,看上去起码四十岁出头了,如果不是唐明丽自己后来承认,岳清兰无论想像力多丰富,也很难把这么一位容貌早衰的妇女和卖银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唐明丽进门就跪下了,仍是过去对公安、检察人员说的那一套:“岳检察长,我家周贵根冤啊,冤死了!周贵根真没到金色年代放过火啊,周贵根胆子太小了,说啥也不会放这把火,我能替周贵根做证明人!我真能证明啊!”
岳清兰让起诉处的女同志把唐明丽拉起来,尽量和气耐心地做工作说:“唐明丽啊,你说冤我说冤都没用,我们办案要以事实为根据。现在的事实是,八月十三曰晚上周贵根就在火灾现场,我们先不管他有没有放火报复苏全贵和金色年代的念头,他既然出现在着火现场,总要搞搞清楚吧?现在周贵根还只是犯罪嫌疑人,法院还没判嘛,目前不存在什么冤不冤的问题。”
唐明丽抹着泪,又要往地下跪:“检察长,所以我才向你们反映啊!”
岳清兰仍没当回事:“你想反映什么?不要跪,好好说吧!”
唐明丽说了一个新情况:“检察长,周贵根那晚到金色年代是接我的!”
岳清兰有些奇怪:“接你?你在金色年代干什么?你好像不是那里的员工吧?”
唐明丽吞吞吐吐:“我……我在金色年代娱乐城附近打……打工……”
岳清兰益发奇怪,注意地看着唐明丽:“打工?打什么工啊?在哪家?”
唐明丽看看一屋子人,不愿说了:“检察长,这我……我只想和你一人说!”
岳清兰没同意:“这不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事,我看他们用不着回避!”
唐明丽迟疑起来:“那……那就算了,反……反正我家周贵根就是冤……”
岳清兰道:“冤在哪里?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唐明丽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甩起手猛抽自己的脸,边抽边流泪。
岳清兰忙拉住唐明丽的手:“哎,哎,你这是怎么了?唐明丽,你说呀!”
唐明丽这才哽咽着说了起来:“岳检察长,我……我今天不要脸了,我家周贵根说不清楚自……自己的事,都……都被当成放火犯抓起来了,搞不好得枪……枪毙啊,你们说,我……我还要什么脸啊?要脸还……还有啥用啊……”
听唐明丽一说才知道,周贵根那夜还真是来接唐明丽的。南二矿破产关井后,周贵根、唐明丽夫妇俩全失业了,曰子实在过不下去,唐明丽便和几个境遇相同的中年妇女结伴做起了廉价皮肉生意。金色年代娱乐城美丽年轻的小姐多的是,轮不上唐明丽她们去做,年老色衰的唐明丽们只能在金色年代附近的小发廊做了,一次二三十块,聊解无米之炊。那天,唐明丽身体不太舒服,发着烧仍被一个姐妹伙着去做生意了,做了一笔以后,实在受不了,就让周贵根弄辆三轮车接她回去。不巧的是,周贵根接到电话刚过来,偏又来了笔生意,是个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说好给二十五,便又做上了。周贵根便在金色年代对面的小吃摊等了约摸半小时,于是,周贵根就说不清这半小时的情况了,总不好说老婆卖银,自己在等着接老婆吧?!
岳清兰听罢,极为震惊,感觉全身都有些发凉:“唐明丽,这么说,你卖银你丈夫周贵根也知道?”
唐明丽点点头:“八月十三号那晚,周贵根来接我,刘姐的丈夫老王来接刘姐,老王也在小吃摊上见过我家周贵根的,不信你们去找刘姐和老王问问!我请老王来做证,他不愿来啊!”
是啊,那位老王当然不愿来做这种证明,作为丈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老珠黄的老婆在这种地方卖银,还等在那里守候接人,真是太丢人了!岳清兰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周贵根宁愿担着放火的嫌疑也不愿说出真情,这真情实在是没法说呀!
屋里的检察官们全被唐明丽述说的残酷事实惊呆了,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悸。
唐明丽见大家都不做声,有些怕了,泪眼汪汪地看了看岳清兰,又看了看张希春、高欣颍和起诉处的几个年轻同志,惶惑不安地道:“岳检察长,还……还有你们,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啊?怎么……怎么一下子都……都不说话了?我说的可……可都是实情啊!你们想想,不……不是到了这种地步,我……我好意思说吗?啊?”又急切地述说起来,“对了,对了,我再说个事实!老王那晚和我家周贵根一起吃过一碗水饺,是我家周贵根付的钱!刘姐那晚的生意不好,一个没做成,也想早点回去,就喊老王来接她,是和我一起打的公用电话,刘姐也能证明!只要你们检察院找他们,他们不敢不说实话!我求他们不行啊,求几次了,他们老说丢不起这个脸啊,可这脸重要还是命重要?岳检察长,你们倒是说话呀!我现在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了,我求你们了!你们……你们就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女人吧!”说罢,又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悲痛欲绝。
岳清兰自己也是女人,听了这样的情况,心里自是难受极了,好说歹说,劝阻了唐明丽的哭闹,当场指示张希春道:“张检,这事你安排一下,马上去办!根据唐明丽说的这个情况,到南二矿找那个刘姐和老王核实事实经过。另外,周贵根也再审一下,看看周贵根怎么说?!”
张希春当天便亲自带人去了南二矿区,顺利找到了刘姐和老王夫妇。情况和预想的完全一样,开初二人一口否认,既不承认卖银接人的事实,更不承认当晚在金色年代附近见过周贵根,直到张希春发了火,要他们上警车去检察院,他们才慌了神,把事实经过陈述了一遍:那晚老王不但和周贵根一起在小吃摊上吃了一碗水饺,还就着水饺分喝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金色年代着火是周贵根先发现的,周贵根知道刘铁山在那里烧电焊,才慌忙跑进了金色年代帮刘铁山救火……让岳清兰想不到的是,周贵根偏死不承认,仍咬死口坚持最初的口供,说自己当时就是在劳动路口和一个什么莫须有的老人吵架。无论高欣颍怎么做工作,述说利害关系,周贵根因为面子问题就是不转弯,高欣颍又不好违反规定暗示什么,只得如实向岳清兰汇报,建议岳清兰亲自出面和周贵根谈谈。
岳清兰却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叹着气对高欣颍说:“小高,我看就算了吧,我也不和他谈了,谈了难受啊,他心里难受我心里也难受,这两天我一直想哭!”
高欣颍理解岳清兰的心情:“是的,是的,不是唐明丽自己找上门来说这事,我真不相信这会是事实!”摇摇头,又说,“口供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周贵根说不清楚的这半小时事实上已经由那位老王和刘姐,还有他老婆唐明丽说清楚了!”
岳清兰意味深长道:“其实周贵根也婉转说清楚了,八月十三曰夜里公安局第一次审问时他就说了嘛,原话我还记得哩!‘现在许多事公平吗?苏全贵怎么富起来的?怎么就敢这么公开开记院?苏全贵开记院,我们的老婆女儿却在卖银!’”
高欣颍苦笑起来:“真没想到周贵根的老婆是在卖银啊!”
岳清兰感叹着:“是啊,不要光看到满城的高楼大厦,高楼大厦后面的阴影还很浓重啊,我们的社会良知正在浓重的阴影中哭泣啊!当一座座城市霓虹灯闪亮,四处灯红酒绿时,当大量的热钱在股市、汇市上涌动时,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为改革的辉煌成就做出了历史姓牺牲的弱势群体啊,我看警报已经拉响了!”
高欣颍搓手叹气道:“岳检,说这些有什么用?这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岳清兰不同意高欣颍的看法:“怎么能这么说呢?古人尚且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这些改革开放年代的检察官?我想了一下,我们在办案的同时,也要搞点社会调研,通过合适渠道把这些破产矿工的困难情况如实反映上去!”
高欣颍点了点头:“好吧,好吧,岳检,我们反正听你的就是……”
这天夜里,岳清兰心情沉重,又一次失眠了,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仍主动打了个电话给破产丈夫黄玉禾,电话拨通后,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竟有些后悔。
黄玉禾倒挺快活:“清兰,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抽空接见我了?”
岳清兰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老黄,告诉你个情况,现在看来,刘铁山放火一案,事实不清的地方还很多,整个案子恐怕要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了……”
黄玉禾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这么说,刘铁山和周贵根都死不了了?”
岳清兰不敢多说:“黄玉禾,你先不要激动,心里有数就行了!未来的变数还很多,彭城的复杂情况你知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反而更担心了,很担心啊!”
黄玉禾兴奋不已:“嘿,实事求是还担心什么?妹妹你大胆向前走嘛!”
岳清兰说:“大胆向前走?前面可能是地雷阵啊,你就不怕我粉身碎骨?”
黄玉禾大大咧咧说:“我看没这么严重,炸死的还不知道是他妈谁呢!”
岳清兰苦中作乐,开玩笑道:“万一把我炸得四肢不全,你可要倒霉了!”
黄玉禾呵呵笑着:“哪能啊,清兰,告诉你,我这几天一直关注这个事儿。我跟你说,我有个分析啊。”
“你能有什么分析?”岳清兰显然不相信黄玉禾的分析能力。
黄玉禾不满道:“你听我说嘛,我这几天研究了一下现在在彭城的这几位主要领导,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岳清兰也有些奇怪黄玉禾能发现什么。
黄玉禾有些得意地道:“我把萧书记的履历啊、资料啊,凡是能从网上找到的东西全找出来了,还仔细去朗柳、吴城的一些时事论坛找了下,你猜怎么着?”黄玉禾虽然这么说,倒也没让岳清兰真去猜,反而自己说了答案:“咱们这些领导里头,就数萧书记最关心民间疾苦,每到一地,必抓两件事:吏治、民生。你可别小看这一点,抓民生和抓经济可是不同的,我是干企业的,这个我最清楚了,我分析的结果就是,萧书记抓经济,不是为了gdp看起来多好,而是解决下岗、提高最低收入保障……这些东西。”
“那挺好啊,我们现在就缺这样的领导嘛。”岳清兰还是没理解黄玉禾说这话的意思。
黄玉禾只好直说:“那你想想,这样一个关注弱势群体的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在彭城,如果发现这件案件背后的冤情,他会怎样?”
岳清兰心中一动,转念又没好气地道:“你就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冤情了?你就知道萧书记会不把保护干部当成第一要务?你就知道这样我便不会被炸个半身不遂?”
黄玉禾嘿嘿笑道:“真这样也好啊,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们家阴盛阳衰的局面就改变了嘛!哎,清兰,不和你开玩笑了,能不能多透露点情况啊?刘铁山和周贵根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真有冤情,你去跟萧书记讲啊!”
岳清兰却断然打住了:“算了,你别再说了!”说罢,默默挂上了电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