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7月,天气虽然仍旧燥热,但和人传统意义上的夏日却已接近于结束。
吵闹的蝉鸣声变得稀稀拉拉。
只有雄蝉会出恼人的蝉鸣,那是它们求偶的歌声。而那初夏盛夏时原本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的声响,如今却只剩下几个鸣了一夏却仍未找到伴儿的,还在有气无力一抽一搭断断续续地努力着。
但这终归是徒劳的。
十数年埋藏在土中隐忍的光阴换来的短短一夏的光明,却并不见得对所有个体而言都会迎来一个美满的结局。
机会从不是公平给予的,它不会因为看见你有多努力便予以怜悯。所谓的努力便能得到回报是人世间最大的谎言——运气有时候远比这更重要。
最强而有力最优秀的雄蝉可能刚刚褪壳尚未来得及出一声鸣叫便被天敌吞食,而不见得那么强的雄蝉恰好在雌性很多的区域出现于是留下了大量的后代。
这种无序甚至于可谓“混乱”与“不公”的性质一直存在于自然之中。而人类厌恶这种无序与混乱,因此建立起牧场、农田,乃至社会制度都追求高效率的优选优育。力图将所有资源都集结在所谓‘精英个体’之上——可‘精英’是谁定夺的?
血脉更为高贵者,便拥有更高的生存权吗。
血脉更为高贵者,便可肆意夺取他人的生存权吗。
仅剩的青田家系成员们,在收到的消息冲击下引的思考各不相同。
阿勇和那其余三名武士精神深刻入骨的人因为无力解决已经生的事情,却又满怀愤慨,因此将敌意投向了里加尔一行——认定是他们的到来引了这一事件。
面对这些又变得充满敌意的目光洛安少女有些气愤,但贤者按住了她。
挑起矛盾引不必要的争端有害无益。阿勇等人是纯粹的武者,即便同为武士他们也与鸣海还有弥次郎这样现任与未来的领导者有别——他们只会按武者的想法思考。而在眼下,他们需要一个敌人,一个引了这一切的罪魁祸去憎恨。
他们得立起一个标靶,来将自己悲愤而又怨怼充斥着的无力感释放出去。
不必去跟他们计较,情况有变的话自然敌意也会抹消。
包括弥次郎在内的人显然都将原因与之前亨利向他们挑明了的投名状联系在了一起,认为正是因为经手了这样危险的东西青田家才会迎来覆灭。
唯一或许抱有不同意见的就只有鸣海,除了手微微有些抖脸色泛白以外武士领队表现得相当冷静。他在和亨利对上眼光的时候贤者也看出来那双眼睛之中并不带有它意——鸣海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走向了存放于屋内的行李。
这间并不大的客栈已经被他们整间租下,就连老板和帮佣也暂且离开,屋内日常起居由足轻代劳。
像这样的模式于出行的贵族而言并不少见,因为贵族总得忧心被人毒杀,因此将客栈整间租下让自己随从把控饮食更为安全——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作为继承人的弥次郎若是成年的话,在青知会拥有代镇长的印玺,一如之前在温泉村虎太郎所拥有的坪山县代县令印玺。
这是职务上作为一镇之长辅佐的权力证明。它相当重要,但却还不是最为重要的。
一个贵族家系最重要的物品,是家谱。
以特殊纸张书写,记载了成员与血脉溯源的这一纸文书,就是他们在新月洲的身份证明——诚然那与庶民截然不同的色也可以从肉眼上便瞧出区分,但武士与武士之间也是不平等的。
暂且失去侍奉君主的武士会成为浪人,但这只是一时的。只要家谱尚在能证明自己出身高贵,他日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但遗失了家谱,便再无回归主流社会的可能性。
这种东西一般都保存在一个家族最安全的地方,莫说是带出门了,连借阅都需要经过层层考验与监视——因为家谱中还会藏有一些秘密。
所以当鸣海从那一直被悉心保管着的行李中取出青田家的家谱时,不少人刹那间便明白了这实际上与亨利他们来访青知并无直接关联。
“老爷,其实早就。”鸣海欲言又止,他将家谱连着一封信递给了弥次郎。
阿勇几人呆住了,他们来回看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场结伴旅行从一开始就是你情我愿的,只是以和人的含蓄他们从来不会挑明了说。青田家的家主在遇到了亨利一行,知晓他们也背负着某种任务要踏上旅途时便决定让弥次郎一同前进。
背后的诸多考量以及这一切的结果实际上早已注定。
尽管在场很多人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包括知情的鸣海在内实际上还期待着事情结束后回到青知将家谱归还。
但这一切还是走向了最坏的打算。
新京和藩地之间的明争暗斗,孑然一身的浪人如同龙之介尚且可以选择那边都不站;而像已逝的三郎那样的狂徒甚至号称要成为第三方势力——可有家有业武士们没得这种选择。
尤其是以青知作为根基的青田家。
他们跑不掉。
这点从青知的地理位置便可看出——它四通八达的水道用于商业可以将竹器贩卖至遥远南方,那么若是用来运兵呢?
军事上有个概念叫做“扼要点”,指的是只要把控住便可以将自己的军队输送向各个方向,又或者是阻止敌军行军的战略要地。而青知好巧不巧便正是完美符合这种扼要点概念的藩地战略要地。
新月洲有个古老的寓言叫怀璧其罪。
而青田家便是这个故事中的匹夫。
弥次郎揭开了蜡封,安静地读着他的父亲留下来的最后的话语。
家主看得很透。
他们是如此地卑微又渺小。
尽管拥有的地盘算得上富庶,但这只有在和平年代算得上是一项优势。
遵循传统武士教育又与南方通商的他们在情感上都倾向于新京,可地域上却位于藩地。
藩地与新京之间的不和是古来便有之的,细微摩擦也从未停歇。但在送走他们之前,他却很明显地读到了某些不一样的气氛——这次有些什么大事要生了。
情感与立场上倾向于新京的青田家必然已经被排挤在藩地的圈子以外,而介于青知镇的重要地理位置,一旦有什么事情要生他们却也是当其冲的。
可他们离新京也太远了。
即便表明忠心告知威胁,新京也极大可能只会予以一些口头上的安慰——藩地的王终究是降格的皇族,新京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介忠诚于自己的末流华族就跟藩王们撕破面皮出兵援护。
他们只会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与鼓励的词句。
所以青田家的覆灭,青知的易主,他早已预见。
装傻充愣的表面之下,因为缜密的心思早早便察觉到的危机时常使得他辗转难眠。
而亨利一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们把握着某些对于即将到来的风雨而言极为重要的信息——敏锐的家主在这个时间点瞧见了亨利他们一行如此奇怪的人员组成,立刻意识到这点。
所以他以成人礼游历的名义,在尽可能避开眼线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派出了这支全都是青壮年或是忠心耿耿老仆从的青田家队伍。
这是青田家的种子,留下来的虽然是在当地更有名望的人,但基本上都是已老去的上一代武士。
一路上看似是青田家以其财力和物力还有地位为里加尔一行提供了便利与帮助,但实际上他们对亨利一行的需求度也并不低。
家主在信中仔细叮咛弥次郎千万莫要耍小孩脾气,可以从里加尔一行尤其是亨利身上学习的东西有许许多多。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新京。
但区区青田家并没有把握着任何足以令新京重视的材料。
可亨利他们有。
不过一介边境藩地的末流华族,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有将自己和足够重要的东西死死绑定,才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人一样奋尽全力地往上爬。
才有可能他日东山再起。
语重心长又满怀沉思、显然经过仔细斟酌的话语透过纸笔一字一句地传来。
尽管这一路的坎坷已经让他们的队伍缩水减员严重,但这些人当初却无一不是家主亲自挑选出来,作为种子留下的。
他未能预见到这一路上的许多艰辛,尽管如此他仍旧做了十足的努力。
上一代已经全军覆没了,但连同一路奔波赶来的弥次郎的妹妹,青田家的新一代却仍旧还存活。
本来将敌意甩到里加尔一行头上的阿勇等人有些不知所措,而在读完了自己父亲的长长亲笔信,弥次郎也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太长太长的时间里,他沉浸在作为一介武人的小世界中。
他甚至内心深处是有一些鄙夷自己那看似懦弱的父亲的——觉得他从不是一个武士的典范,不够杀伐果决,不够勇猛坚强。
但这一路的旅途让他开始想更多的事情。
凡事只会拔刀的人终究有一天也会死于刀口下。
他之所以过去的日子里可以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沉浸在作为武士的小世界里,幻想着如同《武勇传》里边那般充满了荣誉的战斗最终作为一个完美的武士死去。
也仅仅只是因为。
那些不那么完美的事情、那些糟心的勾心斗角、那一切一切‘不纯粹’的东西。
都被父亲给挡下来罢了。
那个看起来懦弱无能的背影,到底扛下了多少即便是如今大有成长的他也觉得无力解决的压力。
正因为有他在守护着,自己才能像这样无拘无束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武艺的世界中去。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
“兄长大人。”
妹妹靠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而小少爷这才注意到从刚刚开始他就攥紧了拳头。
他低下头,看着那仍旧纯真可怜的双眼。
父亲以及不在了。
母亲也不在了。
可他还在。
“青田家没有灭亡。”他抬起脸来,此时此刻的表情坚决得让我们的洛安少女都有些动容。
“我们还在。”他这样说着。
只是如此简单的话语,却足以扫清众人心头的阴霾。
“是。”鸣海低下了头:“家主阁下。”
老乔揉着眼睛转过了头,而阿勇几人则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暂且在水俣修整,接下来的路途可能会更为艰辛。”
“为此我需要所有人都保持在最好的状态,我需要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
他最后转过头看向了贤者。
“可以,亲自教我剑术与,其它许多事情吗。”
青田家的新任家主如是说着。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