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
刘十三躺在一间倒塌了几乎一半的小草屋中。
不用窗户,已然看到外面。
破旧不堪的院子中杂草丛生,除了刘十三所在的这间屋子,再没有其他。
院子的正中央放着十几个半人高的坛子。
红鼻子老头左手吃力的拉着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坛子,另一只手拿着瓢,将酒从大坛子舀到小坛子里。
他一面舀一面喝,装满坛子的同时,自己也喝的心满意足。
见到刘十三醒来,他吆喝道:
“小伙子,快来帮忙。”
刘十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跑了过来。
红鼻子老头抱着坛子朝院门口拖。
他拖的很吃力,这么大的年纪,本应该坐在堂前,下棋品茗,享受着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可他却只想着酿酒,卖酒,喝酒。
不为别的,只为了酿酒,卖酒,喝酒。
刘十三伸手抓住坛子边缘,直接举起坛子,朝着门口走去。
红鼻子老头跟不上刘十三的脚步,干脆松手。
没有了红鼻子老头的帮助,刘十三的速度更快。
三两步就将坛子搬到了门口。
红鼻子老头喃喃道:“还是年轻好啊!”
——只可惜,永不复来。
红鼻子老头追上刘十三,打开院子门。
但见一头浑身灰黑的瘦小骡子站在门口,后面拴着一辆简单破旧的马车,上面已经放了五坛酒,还有桌椅板凳,一大串用绳子穿起来的酒壶酒杯。
这是摆酒摊要用到的东西。
刘十三旋即将这第六坛酒也放了上去。
红鼻子老头不在意马车上的酒,只目光灼灼的望着那一只瘦小的骡子。
仿佛再看他此生唯一的家人。
他抚摸着骡子的耳朵,喃喃道:
“老朋友,我们走吧!”
骡子似是能够听懂红鼻子老头的话,“啊——噢——啊——噢——”的叫了几声,开始前进。
红鼻子老头拉着刘十三跟在骡子的后面,还给刘十三介绍道:
“它叫小灰,是我在城外刘家屯发现的,那个时候它才几个月大,独自趴在地上,许是主人发现它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就将它给遗弃,我见它可怜,就将它抱回了家中,这一养,就是三十年。”
红鼻子老头脸上浮现出欣慰,接着道:“小灰虽然一岁才学会走路,但一岁半就能够替我干活,比其他骡子能干的多!”
他越说越高兴,好像真的是在将老朋友介绍给别人一般。
忽然,他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四处张望见到无人注意,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附在刘十三耳边道:
“千万不要告诉小灰它拉的是酒,不然它就要丢下我们,自己拉车逃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喝酒了!”
刘十三来了兴趣,悄声道:
“小灰还会喝酒?”
红鼻子老头鼻子一翘,傲然道:“那是当然。”
此言一出,但见小灰忽然停下。
红鼻子老头赶忙跑到小灰身边,抚摸着小灰的耳朵,道:
“嘿嘿,我刚刚和一个小朋友聊了两句,就是闲聊。”
小灰:“啊——噢——啊——噢——”
夕阳西下,一人一骡,两者的影子逐渐拉长,交织,仿佛融合在了一起。
刘十三望着两者,蓦然间发现,那人的身躯逐渐佝偻,那骡的毛发逐渐粗糙。
他们的感情却逐渐坚实。
三十年了。
三十年的相依为命。
三十年的至亲挚友。
多少个日日夜夜,老头与骡子醉到月寂寥,坐看霞漫时。
刘十三的眼中已经浮现出花粉城外,田野上,小溪边,老头盘着腿,骡子蜷着身,他们脸前各放着一碗酒。
酒已经喝光,自天边那初生的太阳,裹挟光明,朝着天穹迸发。
紫霞东来,一人一骡,两者的影子逐渐拉长,交织,仿佛融合在了一起。
“嘿!”
刘十三一愣,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但见红鼻子老头接着道:“想什么呢?”
刘十三拱手道:“前辈与小灰的感情倒是与众不同。”
红鼻子老头咧嘴笑道:“那可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刘十三也笑了。
笑着回过神来,发现他现在正在他们昨天摆摊的位置。
红鼻子老头每天黄昏都会来这里摆摊。
只不过,小灰呢?
刘十三游目四顾,只见桌椅板凳,酒壶酒坛,只能问道:“前辈,灰前辈呢?”
红鼻子老头舀着酒,道:“小灰啊,它走了。”
刘十三道:“走了?”
红鼻子老头道:“它不喜欢路边的吵闹,每次替我搬完酒,自己就回家玩去了,等到半夜的时候,它便会又自己跑过来,替我将东西运回去。”
刘十三赞道:“灰前辈当真是聪明啊。”
见到刘十三夸小灰,红鼻子老头高兴了起来,挺起胸脯,道: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朋友!”
语气充斥着自豪。
很难想象,这是因为一头骡子而感到的自豪感。
刘十三见到开心犹如自己朋友拯救了世界般的红鼻子老头,自己也笑了。
短短一天的时间,刘十三的笑已经敌得过这一年的笑。
好像自从昨天大醉之后,一切都好了起来。
就连刘十三也忘了关于神都的事情。
黄昏渐深。
不管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要是忙了一天的人,谁都不会拒绝坐下来喝一杯。
酒摊上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忙,刘十三入乡随俗,自动担任起了店小二的职务,负责招待客人,送去酒水。
热闹的大街,热闹的酒摊,热闹的花粉城。
热闹将黑夜点亮,月亮仿佛都不再寂寞。
有人从热闹中走来。
满身都是黑色的泥泞,只有两个眼白是白的,在泥泞中更显得亮晶晶。
那人施施然来到酒摊,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拍拍手,道:
“小二,来壶酒!”
刘十三当然上酒。
他来到那人桌前,放下酒壶和杯子,转身刚准备离开,却被那人拉住。
那人惊喜道:
“刘十三!”
刘十三面向那人,道:“你是?”
那人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泥泞,映入眼帘的是四瓣绯红色的花瓣。
四瓣妖莲!
“莲君!”
刘十三站在原地,下意识道。
莲君咧嘴一笑,满口白牙在一身泥泞的衬托下,更显洁白。
他笑着道:“你转行卖酒了?”
“转行?”刘十三转了转眼珠,“我以前什么行业?”
莲君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沉思,这个问题好像难到了他。
过了半晌,莲君“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惊喜道:“义匪!”
莲君拍桌子,接着道:“碧血丹心的土匪金盆洗手,隐居闹市之间卖酒。”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道:“好戏码。”
刘十三皮笑肉不笑,意思了一下,又道:“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莲君苦笑,幽幽道:“还不是因为任逍遥。”
刘十三道:“任逍遥!”
黄瓜剑客,任逍遥!
刘十三道:“他怎么了?”
莲君道:“我们两个前两天打赌,看谁的剑更准,输的人要去城南明天湖中抓五百条鱼。”
刘十三眼睛在莲君身上滚了滚,道:“然后你输了?”
莲君默然。
他这一身,可不就是抓鱼抓的。
任逍遥这个家伙,还偏偏要活鱼,搞得莲君不能用自己的妖莲神掌将鱼直接震死,只能卷起袖子下湖用手抓。
足足抓了十天,五百条鱼才到位。
这样的强度对于一个武林高手来说本来不在话下,关键是任逍遥这人搞心态。
莲君在抓鱼,把活鱼交给任逍遥。
任逍遥就将抓来的鱼给放生,还是在莲君抓鱼的旁边放生。
他也不吃鱼,纯粹就是让莲君不开心。
好吧。
任逍遥得逞了。
莲君不开心了。
今天好不容易替任逍遥抓完五百条鱼,莲君只想喝一杯。
“任逍遥这个混蛋。”莲君又饮了一杯酒。
刘十三道:“你找任逍遥比什么不好,非要比剑,活该。”
莲君不愿意了,叫道:“我怎么知道他剑这么厉害?”
刘十三道:“他用剑厉害很难看出来吗?”
莲君道:“他用剑厉害很好看出来吗?”
刘十三:“他就是用剑的!”
莲君道:“我知道!”
刘十三已经不想说话。
莲君瞟着刘十三,道:“坐下喝点儿啊?”
刘十三道:“我要工作。”
莲君道:“你这就摆个酒摊,没必要这么认真吧。”
说到这了,有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两人同时看向声音的方向。
拉车的马通体雪白,精神矍铄,车厢也是通体雪白,周围还拥簇着十几名带着武器的侍卫。
这么大的阵仗,引来了周边百姓的侧目。
马车来到刘十三眼前停下。
立刻有人搬来下马凳,男子白衣白鞋,手握折扇,后面背着一支巨型毛笔。
他脚踩下马凳,一步步来到地上。
在如此洁白的鞋子下,地面显得很肮脏。
他站在地上,就像是洁白的雪花落在泥土之中。
百姓看到此人便来了兴趣。
只要是花粉城的人,就绝对听说过此人。
就连不是花粉城的人,也会听说此人。
此人便是朱乞文。
也是抚霞神国南部武林的盟主,统领南部所有江湖武者。
朱乞文来到刘十三面前,折扇“啪”的一声展开,道:“你居然还敢回来。”
刘十三道:“你就这么想杀我?”
朱乞文握紧拳头,一字字道:“王大侠不能白死。”
这时莲君插嘴道:“王正义该死。”
朱乞文后退三步,道:“该死的是你们!”
围绕在白色马车周围的侍卫倏地暴起。
他们纷纷祭出自己的武器,朝着刘十三与莲君攻去。
刘十三的眼中荡漾出惊讶,因为这十几名侍卫竟清一色的都是六合境武者。
十几名六合境,此等阵容除了抚霞神国军队以外,几乎可以在整个抚霞神国横着走。
真没想到这所谓的武林盟主统御的势力如此强大。
来不及再多想。
一名手握双剑的侍卫已经来到刘十三眼前,两剑交叉宛如剪刀,朝着刘十三的腰部剪去。
刘十三两脚一扭,后退一丈,躲过双剑交剪。
忽然又感觉身后刮来一阵冷风,刘十三寒毛卓竖的同时,眼睛收缩。
他立刻转身,但见身后一名侍卫手握匕首。
匕首已经接触到刘十三的皮肤,再进一丝,鲜血即刻涌现。
刘十三也动了。
“当”的一声,那名侍卫手中的匕首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挡住。
紧接着,侍卫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鲜血即刻涌现,却是侍卫的鲜血。
他缓缓放下匕首,身体也倒在地上。
这时,众人才发现刘十三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的刀片。
双杯献酒!
第一刀挡住匕首的进攻,第二刀急速封喉。
两刀合一,宛如一刀。
这就是双杯献酒重炮刀的优势。
重在速度,也不缺杀伤力。
处理掉匕首侍卫后,那手持双剑的侍卫再次来到刘十三面前。
两剑变招,一剑横扫,一剑平刺。
扫在刘十三胁下,刺在刘十三心脏。
这两剑刘十三无论命中任何一剑都会死。
刘十三只好再退。
双剑侍卫当然向前。
两人一追一逃,在街道上不断的游走。
那双剑侍卫步伐灵活飘逸,很快就追上刘十三,两剑再次击出。
逃跑的刘十三蓦然转身,再出一刀,朝着双剑侍卫的左手剑而去。
双剑侍卫刚刚就领教了刘十三的双杯献酒。
他害怕刘十三还是会像刚才一样,两刀合一,一刀格挡,一刀格杀,只好收回左手剑,当做防守,不让刘十三的刀片与自己的剑交戈。
没有左手剑的挡路,刘十三的刀片长驱直入,竟已迫在眉睫。
他的身子还在向前,好似这一刀不见血便不会回头。
双剑侍卫有点动容,要知道自己左手剑已经收回,想要用作防守很简单。
可他的右手剑还没有收回来。
刘十三向前拉近两人彼此的距离,刘十三能用刀片触碰到自己,那么自己的剑更能触碰到刘十三。
当下右手剑已经刺破刘十三的小腹,虽然不深,但想要再刺进去一些,非常简单。
难道刘十三不要命了?
双剑侍卫根本没有时间去思忖刘十三为什么要送死。
他赶忙用左手剑横在脸前,挡住刘十三封喉之刃的路线。
就在刀片将要割在左手剑刃上的那一刻。
刀片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又是“当”的一声。
双剑侍卫的右手剑竟被刀片拦住。
刘十三手握刀片,向外侧一拨,原本刺入小腹的右手剑变得不稳,即将被逼出。
双刀侍卫连忙加力,准备刺的再深一点。
只要剑刃完全刺进去,刘十三就没有再战之力。
就在双刀侍卫刚刚加力后,忽然发现自己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放下双刀,下意识的抚摸自己的脖子。
感受到脖子中流出的温热。
是血。
刀划过脖颈流出的血。
双剑侍卫两眼一黑,倒地身亡。
原来,刘十三的第一刀只是个幌子,让双剑侍卫觉得刘十三在拼命以伤换伤。
真正的双杯献酒第一刀其实是格挡住双剑侍卫右手剑刺入刘十三腹部。
双杯献酒最厉害的就是两刀合一,速度极快,第一刀出去就代表第二刀出去,连贯的速度宛如闪电。
第一刀格挡,第二刀格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