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聚餐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安室透没喝酒,他提出可以顺路送青柳彬光回去;
没有开车、喝了几瓶清酒的青柳彬光没有拒绝,他搭上那辆白色马自达,回到高级塔楼公寓。
“谢谢,明天见。”
“明天见。”
两人告别,安室透目送青柳彬光进入塔楼,才开车离开。
半个小时后,他回到自己的住所。
——一栋普普通通的、价格在周围地带算便宜的公寓楼。
……
安室透住在四楼,他打开门,按下门边的开关,白炽灯亮起,照亮了房间。
房间面积不大,只有最简单的家具,他先检查一遍屋内,然后拿出手机查看邮箱。
在他去居酒屋的这段时间内,风见裕也没有发来消息。安室透很快收起这部,坐到床前的矮桌边,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拿出另一部手机。
这部是组织内联络用的。
安室透输入朗姆的邮箱地址,缓慢编辑着关于青柳彬光的消息,将拉布伦切娃、普拉米亚、民间复仇组织纳达乌尼奇托基提……一一告诉对方。
昨晚他只睡了两个小时,身体相当疲惫,可头脑相当清醒。哪怕是现在,都没有一点睡意。
发完邮件,安室透轻舒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掌心出了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于是暂时放下手机,去水池洗手。
寂静的室内只有水哗哗流动的声音,安室透把手放到水下,慢慢搓洗着每一寸皮肤。
那种粘滑甜腻的感觉怎么洗也没有消失。
他放弃了,关掉水龙头回到桌边,然后他看到朗姆已经发来回复。
【进行二次确认,无误后撤离。——rum】
安室透这些年和朗姆的信息往来不少,他读出朗姆此时心情不太好。
别说朗姆了,他此时的心情,也糟糕透顶。
就在昨天晚上,他为避免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杀了人。
那是他一位同期的女友,一个无辜的人,一个他曾经……亲手救过的人。
安室透意识到言峰奇娜的身份时,他是震惊的,可面对她充满希望、盼着他能再次伸出援手的眼神,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救不了她。
他根本不可能去救她。
宾加就在身边,他比他更受朗姆信任,同时他对他又非常厌恶,一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会立刻上报朗姆。
警校生降谷零愿意为救普通民众牺牲自己的性命,而公安警察降谷零,不会为救普通民众放弃自己的卧底身份。
然而,不知是上天的恶意还是善意,就在他想怎么动手才能不引起宾加怀疑时,朗姆突然打来电话。
“搞错了!”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那个女人她回美国了!!”
朗姆在电话里说,那个女人刚到日本几天戈德瓦塞尔就把她叫了回去,因为他即将参加宴会,她是他情妇里最漂亮的,如同女人参加宴会时会戴上最美的珠宝,他也想把她带去。
于是她就这样走了。他们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白白忙活十几天。
“这个女人是谁?”
宾加因为做了白工,语气同样暴躁,他还重重踢了言峰奇娜,将奄奄一息的她踢倒在地。
朗姆在这短短时间里,搞清楚了不少事:“最近那起红发连续杀人案,警方为尽快抓到犯人安排了诱饵。在你离开后,那个酒吧就被包围了——你这个蠢货,你差点被他们抓住!”
宾加流下冷汗:“那现在……”
“将错就错。”朗姆不耐烦地说,“按照那起案件前几个死者的死法,把你们抓到的那个女人也这样处理了,再把尸体扔回港区。”
此时言峰奇娜还清醒着,努力仰起脸。
安室透迎着她的眼神,观察宾加堵嘴的方式是否足够牢固,确定牢固后他还是没有放心。
“谁来处理?”他平静地问。
“一起。”朗姆说,“速度快!警方正在追查,尽早处理掉她的尸体!”
前几起案件的死者是怎么死的?
第一起案件的死者遭到虐待,第二起到第五起案件的死者没有;
死后被肢解、被烹煮、被浇上糖浆,然后所有尸块分散地扔到公园等地方,头颅在灌木丛里,其他部分在垃圾桶、草地上、树上或公共厕所里。
处理完时快凌晨四点了。
安室透和宾加去抛尸,他找了个警察还没去的地方,把割下来的沾满糖浆的红色头颅塞入灌木丛,就如他之前看到的那颗。
在回来后,他没有休息,马上联系风见裕也,询问专案组的诱饵计划、这起案件的调查进展。
其中一些风见不知道,还得去找别人询问——在接近七点时,安室透打电话向学校请了半天假——找到并看完那些资料,又是几个小时。
安室透让风见裕也去找理事官,让公安去接手这个案子。
那时已经快九点了,安室透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小时,然后起床去学校。
狭小的房间内,灯光落在安室透的身上,他按压下心头如岩浆般汹涌喷动的情绪。
他放下没有动静的手机,看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
那是一篇报道,发布者言峰乔娜。
标题:日本版奥施康定案?震撼世界的药物丑闻!
副标题:卧底为任务不得已杀死无辜,是否要接受法律审判?
安室透看着这篇他浏览过不止一次的报道。
在今年7月初,日本爆出一起震惊世界的药物丑闻——安室透曾查到青柳彬光的机票记录,他在那时就买了票,又莫名取消了,或许就是受这起丑闻的影响。
奥施康定案是美国最臭名昭着的案件之一,某药企把会成瘾的止痛药当成日常药物上市,导致大量普通人染上药瘾。
日本的这起案件售卖的是治疗胃病的药物,它具有成瘾性。只是和奥施康定案有所不同,它不止和资本家的黑心有关,也和卧底有关。
研发这种药物的科学家的父母也是科学家,他们早年拒绝一个犯罪集团,最终被派出的杀手双双杀害。
但那个杀手不是真的罪犯,他是卧底。
对有价值的科学家,卧底往往会去救,可无奈的是这个安排过于突然,当时他身边又有其他成员在场,他只好杀了他们。
而这一切,被当时躲在暗室里的那对夫妇的孩子看在眼里。
之后那个孩子逃走,去找叔叔求助,正好要出国的叔叔一家庇护了他,把他带去美国。
他在美国学习药学,博士毕业后单独回到东京,进入一家知名药企,成为和父母一样的制药科学家。
他本该前途似锦——直到某天,他在街上看到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那个已经成功击毁犯罪集团、功成身退的卧底。
他愤怒至极,但理智尚存,他选择把对方告上法庭,希望法律能给他一个公正的判断。可因为凶手身份特殊,判决结果始终没有下来。
他反复申诉,找警察找媒体,最终全被压了下去,甚至因为闹得太大,警方和公安监视了他很久。他们担心他这么做会暴露那位卧底,招来报复。
在一段时间后,他安静下来,选择撤诉。
就在所有人以为没事的多年后,现实告诉所有人——他,从没有放弃,那团复仇的火始终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那位科学家研发了一种药效更好的治疗胃病的药物,但那种药堪比毒品,使用一次就会上瘾,是企业贿赂了pmda(日本药品医疗器械管理局)官员才得以上市。
在那种药物成瘾性曝光后,那位科学家在家里自杀,只在网上写下一句遗言:
是你杀了他们,下地狱向他们道歉吧!
那个卧底潜伏十年,在科学家读中学期间完成了任务;而科学家的“复仇”、研发药物的时间,也正好是十年。
他不搞“你杀我全家,我要你死”,因为所有人都阻止他这么做,于是他放弃理智,抛弃良知,采取更恶毒的做法——把卧底想保护的民众,推到对立面。
他让他们染上药瘾,然后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数万的受害者,数万的家庭,那些受害者里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迁怒,集合起来的声音,也足以压垮那个卧底的灵魂。
最后,那个好不容易平安回来、头发半白的卧底自杀了。
他留下一段话:“我应该早点死的。我杀死无辜,和罪犯没有不同。我应该早点向他们赎罪,这全是我的错。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对不起。”
药物案的受害者继续在找那个药企索赔,前不久安室透和诸伏景光见面时,还在报纸上看到新闻。
——卧底为任务不得已杀死无辜,是否要接受法律审判?
这是个麻烦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答案。
或许连卧底本人都说不清楚,在面对这样的难题时,继续做出危险或痛苦的选择,并且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都会有损失。
救人,粉身碎骨;
不救,万劫不复。
安室透闭上眼睛,他在心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愿意接受审判。
如果他能活到那时候,在组织毁灭、能重新回到阳光下的那一天,他接受对他的一切审判和制裁。
安室透恢复了冷静,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让脑袋清醒一点,然后飞快考虑另一件事。
——寺冈胜敏去专案组的理由。
安室透无法确定,寺冈胜敏那时为什么要去专案组,到底是组织让他去,还是单纯为了和白鸠的交情去安慰。
朗姆是二把手,理论上组织派出的卧底他都是知情的,现在宾加闹出意外,他派线人去探听消息更是合情合理。
可问题在于,当时拉寺冈胜敏下水的人是阿尼赛特,和朗姆不对盘的戈德瓦塞尔的孩子,阿尼赛特以及和她关系不错的琴酒未必会把这人告诉他。
现在寺冈胜敏没法抓,抓了容易波及诸伏景光,连监视都得小心翼翼;安室透更是无法向朗姆询问这种事。
为预防他真是组织派去的,安室透不得不再做了件对不起同期白鸠的事,他让警视厅把他停职调查,隔绝和外人接触。
10亿日元的保险,主动让女友去当诱饵……不说别人,换成安室透自己看,第一反应也是恶意骗保。
安室透这么做,是想通过寺冈胜敏,向组织传递一个信息:警视厅怀疑这是某个警察骗保,或是之前案件的凶手所为,根本没注意到组织的存在。
言峰奇娜被抓被杀害,对组织是一个“小意外”,只要知道警视厅没注意到他们就不会继续查,他们不会多事地调查白鸠。
至于她掌心的0,以及言峰乔娜喊出的朋友和“0(rei)”,这个是最麻烦的——当时负责处理手部的是宾加,他竟然忽视了她紧握的手。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公安进去时,站在门口的寺冈胜敏远远避开了,没直接听到她喊的内容,公安那边会想办法帮他糊弄过去。
最后就是……言峰乔娜。
被他杀死的无辜者的双生妹妹。
看到她,安室透就莫名联想到那个为报仇而伤害更多无辜的科学家。
那样血淋淋的案例就在眼前,即使他对她心怀愧疚,也绝对不会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