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妖界后的那几天,沧溟盯了我好久一段时间。
我栖息在一颗婆娑树上打瞌睡,他便在树下抄着手臂仰头看我,那脖子像是铁打的,怎么也不会累;我盘踞在曼陀罗花丛中闭目养神。他便蹲在不远处监视着我,还手举两片颜色格格不入的假树叶作掩护;我和那些和自己一样只修成精怪的同僚们划拳赌博,总是能在热热闹闹的小伙伴中找到一位红衣黑发、却沉默严肃的人形男子。
有一天我正泡在池中清理着自己的羽毛,忽地看见岸上正多了一朵显得与周遭景色突兀的芙蓉花。也就是那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
湿漉漉地爪子就那样扼住了芙蓉花的身枝,目光凶恶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朵芙蓉花在被我彻底拧断之前,蓦地第化出了人模人样,在我爪子底下取而代之的是几片花瓣。他的神情比我还郁闷几分,不像在开玩笑。他说,“小凤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还来不及心悸,他已颇为担忧地道:“你、你是不是中了那臭仙人的法术?这几天郁郁寡欢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
“还以为?”我兴致满满地反问。
他盯着我的眼睛道:“还以为你思春了。”
听罢此话,我浑身猛地一抖,实在没控制住。把洗澡水都甩在了他貌美如花的脸上。
见我情绪不稳,沧溟愈发慌张急切,也不管一脸的洗澡水了。再一次将正要逃走的我拖到自己跟前:“你不过就是和那个假的李公子拜了堂,还入了洞房,就自此芳心暗许了吧?”使劲摇我,“可他不是李公子。我看到过那真正的李公子,是个一肚子赘肉的胖子。他是个臭仙人,还是专门与咱们妖界作对的那种。你不能喜欢他,小凤凰你快醒醒!”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语声中失落的哭腔是什么情况。
我酝酿良久,终于不紧不慢地出声:“沧溟,首先你得搞清楚,我假扮成谢小姐不过是为了好玩,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李公子也是冒充的。而且在拜堂和入洞房的过程中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说到意外。
我的脑海中蓦地闪过长离压上我身子的情景,还有他那怎么看都仿似很娴熟的一系列动作。那个时候虽然他只是为了引诱我现出原形。可这又解扣子又褪衣衫的,这,让我实在无法和那个清冷孤傲、不沾红尘事的白衣仙人联系在一起。
今天的沧溟格外心思细腻,脸色已是惨白:“那个禽兽果然对你做过不好的事。我要去剁了他。”
我语塞片刻,“有那么一点点……不过他也是对着谢小姐,不是我。”
趁着他的心思又千回百转开来之前,我腾起停落在他的肩膀上。用着豪情壮志的口吻道:“再说了,我以后可是要修成男人的。对于这种事情,我自有分寸。”
沧溟吸了吸鼻子,语声可怜巴巴、却极轻:“可我还是希望你当个女人。”
“你说什么?”我心情甚好。
他已长身立起,“没什么。”
我看着他那落寞的身影走远,心里顿时不知是何滋味。
然而,沧溟还未走出这个院子,迎面便有族中守卫禀报:“妖君,小的们适才在青川附近……”
沧溟这才提起了点精神,“青川附近怎么了?”
“发现一位法力尽失的仙人。”
这一次,不止沧溟有些兴奋,就连我也觉得有趣无比。我那顽劣恶毒的另一个性子又被激发出来,兴高采烈地扑腾着翅膀来到沧溟身边。趾高气扬地对那小卒道,“你们莫不是忘了妖族的规矩,看到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仙——要怎么处理?”
沧溟理了理衣袍,手中折扇刷拉一声摊开:“不管怎样,先把他抓到本君面前来。”
那几个妖卒一抱拳,急匆匆地原路返回去抓人了。
或许,对神仙的厌恶,是我骨子里就存在了的。
当我看到那被扔在大殿之中、奄奄一息的青衣仙人,我第一反应竟是准备再好好折磨他一番。
沧溟已走下了高座,用折扇将那仙人的下颔挑起一点。这全然是一副年轻的面孔,就算双眸紧闭、唇色苍白,也不难看出他清俊温润的五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身上实在沾了太多青川之畔的泥水。
不过这并不妨碍这位仙人天生的美貌,再加之这一袭青衫,真可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沧溟生平最恨见到比自己长得还好看的人,上回和那姿色绝代的长离碰面已是咬牙切齿,这一次竟然又来了另一种类型的男子,重点是他长得还那么清雅俊秀。看得在场的女妖心肝儿一颤,千忍万忍才将求情的话咽下去。
青袍男子虚弱地倒在地上,我正巧择了他的肩膀停落。不得了,这人整个跟死了一样,身上冷得跟冰窖似的。他却在这个时候诈尸,极轻微地道了一句:“小凤……”
这个仙人竟然叫我小凤。
这显然是个昵称,一般这所谓的昵称只在亲朋好友之间流传甚广。我想了一想,发现自我离开丹穴山之前,族中还没有姐姐或者哥哥是修成仙的、还修了个这么漂亮的脸蛋。估摸着这人是想套近乎,可本大爷却不是那么容易称兄道弟的,尤其是对于这种仙气腾腾的仙人,可谓是反感至极。
本来还依偎在沧溟身侧的狐妖扭着她那妖娆的身段,来到这个仙人面前,万分妩媚地蹲下身,万分妩媚地用涂满鲜红蔻丹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就连我都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从狐妖的眼中,我看出了极度的贪婪。她果然向沧溟建议,“妖君,奴家看这位仙人模样生的甚是我见犹怜,不如咱们——把他炖了吃吧,说不定能借此大增修为。”
“吃了多可惜,不久前本君还被一臭仙人戏弄过,这回可要好好伺候这位同界的仙撩。况且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沧溟走上前来,只微一冷笑,便比将那狐妖的颜色更艳丽几分。
狐妖心满意足地娇笑起来,“还是妖君最疼奴家。”
甜腻腻地说完这句话,更将整个人都向沧溟身上贴去。
沧溟也是绝了,面对这么个美人露骨挑逗的目光,还能处变不惊地推开她,而是径直抱起我,为我顺了顺毛。并语声温和地道,“小凤凰,你是怎么想的?”
我闷声道:“如果我说,我也想吃了他呢。”
红衣男子眉间的朱砂妖娆灼目,只愣了一会,唇边勾起的笑容蛊惑人心:“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随后,我便被轻轻放在了那仙人的背上。
心中那恶毒的小鸟又跑出来作祟,我磨了磨牙,准备大吃特吃。
在开餐之前,总要先活动一下筋骨。我现在他的手背上啄了一口,不得不说他皮肤真嫩,这样就开了一小道伤口,汩汩的血珠从中流出来。我呆呆地盯着,听他又挣扎着出声:“小凤住手,我是你五哥。”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
我五哥烨清,什么时候成的仙?我怎么不知道?
而我,竟然对亲哥起了杀心。
冷汗淋漓的同时,沧溟突如其来吼出的一声“小心”几近震耳欲聋。然而更震耳欲聋的不是这声喊,而是被剑风尽数击倒的雕梁的坍塌声。
一时万妖宫鸡飞狗跳、飞沙走石,在这混乱中,我被这强烈的冲击力摔出去好远,晕了许久。待到我振作起精神,重新睁大了眼睛,迎面对上的却是冷光灼灼的剑锋。
“小妖,我先前已饶你一命,谁知你依旧屡教不改。这番,便别怨我不留情。”
在狂风中翩飞的,是雪白无垢的衣袂。兜头落下的,是冰冰冷冷的语声。
我手足无措地抬眼望去,青年的脸上覆着一具鬼面獠牙,和他那一袭白衣、以及周遭的仙气格格不入。
这把剑我是见过的,在谢氏成亲的那一天,它与我擦身而过,狠狠钉入身后墙壁。
他身后的青衫仙人已被其余同来的神界之人护住,那仙人恢复了点体力,这才有些犹犹豫豫地开口:“小凤,你……”
长离的眸中多了份若有所思,望着我,话却是对着别人说的。“烨清上仙,它便是你一直在找的家中小弟?”
烨清上仙点点头。
那直逼我的剑锋这才偏了一点。
我哥见状便伸出手抱我,我却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后缩了缩。
“小凤。”青衣男子的脸色有些意外,有些伤心。
面对来势汹汹的神界之辈,沧溟以及一干妖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听沧溟率先冷笑开口,“你怎么又来了。就不怕这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听罢,长离只淡淡一笑,轻蔑无比。
护在烨清身边的一位红衣仙子已听不下去,气势凌厉地奉陪道:“放肆!就凭你区区一介花妖,还想与太枢真神作对?”他扑医才。
另一位神界同僚趁机笑着附和道,“好了微苔,你这样会把他们吓死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我和那些小妖,就连一向胆大放肆的沧溟,那脸色也是瞬间惨白。
原来长离不是仙,是神,还是个真神。
对于神界这些繁缛的品阶我不大了解,最起码却也知道,从天地诞生之始,就只出过三位真神,前两位是早已羽化寂灭的女娲与盘古,没想到这以隐姓埋名着称的第三位真神,竟然就是长离。
在太古初期的六界中,单是一位上神便能令人闻风丧胆,更何况是再其之上,这种法力无边的真神。
恐怕连至高无上的天帝天君都要礼让他九分。
若是长离要杀了我这么一只飞禽,恐怕是一件比呼气吸气都简单的事。
沧溟也终于闭嘴了。考虑到全妖界的安危。
烨清替我求情,“长离,你再原谅它一次罢。日后我会带它会丹穴山,再也不让它跑出来捣乱。”
“留它一命可以。”白衣的尊神转过身来望我,眸光冷如冰雪,开口亦是寒凉:“不过这一次,它必须跟我回太枢宫。”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作死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我自己作死,也万万不会再与长离碰面。也万万不会由着自己,跟他上九重天。
祥云下万妖宫的轮廓愈发模糊,唯有那抹大红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他最后的一声“小凤凰”,几近撕心裂肺地唤出,我的泪水也随之落下,心疼得要命。
傻沧溟。从前当花的时候傻乎乎的,现在都成大男人了,还这么傻。
我的周围尽是仙人,强烈的仙气使我作呕、透不过气来。长离将我抱起,指尖隐隐一点微光,继而平点在我的脑门上,浑身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然而这依旧无法阻止我全身倒竖的寒毛,身体也僵硬得跟死了似的。似乎是发觉了瑟瑟发抖的我,他的神色总算缓了点:“小凤凰,你无需害怕,本神会助你成仙。”
这一路御风疾行,他身上的檀香也无法让我安静,我嚷嚷吵闹:“谁稀罕当神仙!我要回万妖宫,我要当妖!”
他反倒极耐心地同我聊天,“当妖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呢?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片刻,觉得能霸道横行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不过后来想想,这些霸道横行也是在人人喊打的情况下,这人人喊打的滋味,可不好受。
一想到多年前我闯进的那座民居,那群可恶的山鸡竟然联手它们的主人,把我炮轰出来,我的屁股到现在还痛着呢。
“因为有沧溟陪着我,便觉得开心快乐。”我老老实实道。
他一默,语声有些离惑:“你很喜欢他?”
我出神了几秒。
是了,自从沧溟他变成红衣男子的那一天,我对他的态度就变了。我已经不敢再怎么欺负到他头上,因为只要那双风情万种的凤眼一望过来,我这颗小小的心便会惊慌不已。有时候他抱我在怀,他身上馥郁雅致的气息亦是令我迷离。
可我还是一只鸟,我对只有人之间才会存在的这种情感,始终不大懂。
却还是愿意点头,“喜欢。”
长离眸光微妙地将我望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那看来,还真是本神的罪过。”
迎面而来的寒风太大,我赶紧躲进他厚厚的大氅中,带着一点颤音轻轻道:“不怪你。是我自己做的死,含着泪也要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