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解风情的海水溜进嘴,咸咸得有些难受。我忍不住轻轻一咬,也不知道是咬到谁了,鼻子前蔓延开淡淡的血腥味。我再一次睁开眼,于是便撞上了幽暗海水中那双煞是好看的眸子。它比海水更为幽深。那对我自称为师的男子目色含悲地看着我,眉眼绝色的轮廓被光线勾勒得萧索落寞。不可置否的是,他正看着我,他的眼中只有我夏安的身影。
多么荒唐,我本与他萍水相逢,却早对他动了非分的念头。即便他便是那个五千年前给予我莫大痛苦的人,可这一世,我仍然不可救药。
我亦回望着长离,意识却十分恍惚模糊。仿佛他真的就是我的师父,那个因我灰飞烟灭、可到头来我却先将他忘了的师父。
最终,还是长离将我救上了岸。我很遗憾地没有喝进足够的忘川水,因而无法忘记红尘情事。只是那忘川水浸泡过面颊,反而因祸得福,我脸上的伤疤竟开始一点点消失了。
但是整个人还是因此着凉而有些浑浑噩噩,仅能知道这里还是织梦坊。但这是织梦坊的哪间厢房我便不得而知。我能感觉自己被安顿进了一个温暖的被窝。
似乎是长离首先简略说了些什么,随后浅素的愤懑不平地叹气声便在耳边响起,“自从那个祁渊太子当权,九重天最近以来也是越来越过分,怎么能把司命仙君赶出来呢。不过现在确实很少有人再去司命府一窥命格了,这份差事一时过了气也是在所难免……”
她笑得挺含蓄。到底还是有几分警惕,言行却是真心实意:“虽然这里不是收容所,但是我觉得……我和仙君颇有点缘分。如果上神不介意,也信得过浅素。就暂时住在这里罢。”轻声慢语,“况且,我也得拜托你们,才能搞清楚五千年前的那一桩怪事。”
然后她放下手中茶盏便离开了。我虽然头晕,但总归没睡着。听了这番话,只觉得这个女君浅素即使和轻雪有着同样的容貌。性子却是大不相同。想想从前的轻雪,一副美貌倾国倾城,偶尔一笑亦是笑里藏刀;而如今这个浅素,一模一样的五官依旧绝色,可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这份直爽,委实令人想去亲近。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在我床沿边坐下。淡淡地开口:“你睡着了吗。”
我从被褥里钻出个头来,闷声道:“还没。”
对方的声音不知何故有点凉,“小凤凰,我在谷中看到你的那日,并未想过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便是那个曾带给你痛苦的人。”
我咬了咬唇,颇有些心酸:“那你呢,你认出了我吗?”
因到了将要熄灯的时辰,他的黑发未绾,松松倾泄在脑后。为那侧过来的半张容颜平添几分妩媚,却也丝毫不显得女气,总是能让人看得晃神,不知今夕何夕。半晌,他唇边扯出一个苦笑:“不去认出你。我是这么想的。”
他抬手,反而为我将发丝拢到耳后。这好像成了他一个习惯性的动作。神色是难以言喻的悲伤,看得我不由得为之揪起心,“可我没有办法,我长离自诩对万物皆不挂心。可拿你,从来便束手无策。”
“那轻雪呢。你……还爱她吗?”
我故作平静地问道,唇边却噙着一抹冷若冰雪的笑意。
毫无疑问,洛轻雪我和他之间永远过不了的坎。
而我的这句话,似乎使他始料未及。
长离为我拢发的手颓然落下,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如果我说,那次或许是你那一世的命簿子出了问题,你会信吗。”
闻言,我先是一惊,随后笑着道:“别开玩笑了长离,如果我连自己的命格都打理不好,我还当什么司命仙君。”
长离不可置否,轻轻道:“你的命簿子被人偷偷改过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愈发的不敢置信:“六界之内,谁敢改我的命,谁能用天命诀……改我的命?”
除了我自己。
可,怎么会是我自己呢。
就算要改命,也是有规矩的。规矩就是,至少要提前在五万年前便动笔更改,否则不会有效。可五万年前,我对自己命数被改一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可他终究没有回答我,他是否还爱着轻雪。
我想再问问他,后又忽然发现心中疑惑之事太多了,譬如适才他为什么对我自称为师,譬如他怎么会猜到凡界那一遭出了岔子是因为命格被改的念头。就在这个时候,他却有些突兀的换了话题,“小凤凰,我这里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其实活了这么久,我听过无数个故事。而今天长离所说的,怕是其中最短的一个故事。
他说,传说荒古之初的凡界姜国,出了一位银发红瞳的君王,姓伏羲氏,他出身高贵,又谋略过人,姜国在他的打理下愈显得繁华盛丽。可荒古中的传说时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各地诸侯为了一统天下而战乱不断。姜国也是被卷入战争的九国之一
。
战火连绵不休,终于有一天,姜国打了败仗,不久后便国力盈亏了。先前依附姜国的附属国借势欺人,联合了其它小国,打算一并攻下姜国然后平分疆土。那个时候姜国的君王已年过四十,体力一日不如一日。面对永无休止的屠城与攻城,他决定投。就在投降的那前一晚,他在睡梦中梦见了一条浑身金色的蟒蛇,那条蟒蛇原来还是很恐怖的猛兽模样,忽然之间就摇身变成了一位装着奇特暴露的美女,那位美女对他说:“尊贵的王上,我可以帮你挽回残局。”
君王高兴坏了,认为这真是天赐的良机,连神都在帮自己,而且还没有任何条件。第二天醒来登上城楼,发现敌国的军队在一夜之间因为一场大火全部烧死了。而且很奇怪,烧死的只有那些人,他们带来的金银、粮食仍完好无缺。
于是,姜国再一次扳回了强国的地位。
有了这么一次,这个君王就等着第二次第三次。一天下来,他什么事都不做了,就躺在床上睡觉,觉得只有睡觉才能做梦,只有在梦中那位美女才会降临。如此,好不容易重振的国力又低落了下来,面对朝臣们的劝诫,女娲氏丝毫不予理睬,反而睡得更起劲。终于有一天,那条黄金蛇又来了。只是这一次它的体型缩小了好多,皮色也不那么光鲜亮丽,仿佛受过重伤。它也不化出人形了,而是语声虚弱地对君王道:“我受了重伤,全身法力尽失。这段时间怕是不能帮助王上打仗了,还望王上保重,等我归来。”
说完这些话,就砰地变成一道烟雾,消失地一干二净。
那一晚君王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城墙外的敌国军队正在投放火箭,一下子便烧了成群的宫殿。驻守在城上的士兵寡不敌众,纷纷从城墙上落下摔死。城门被撞开,姜国彻底沦陷。
大臣们心急如焚,希望君王能调动更多的兵马,甚至舍身为国亲自上阵。这个女娲氏却如疯魔了一样只身冲出去,他骑在一头最精良的快马上逃出了姜国。无数弓箭手冲他放箭,却皆被身姿矫健地他尽数躲过。
姜国国君抛下了守城池与满朝文武,独自逃亡了。
那之后,伏羲氏来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山中,再也没出去过。他躺在这山中,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做梦,却再也没梦到那条金色蟒蛇过。路过的山民问他为了什么,他只说,为了一个“等”字。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却召来我无比嫌弃地吐槽:“我觉得吧,在做君王之前,得先确定自己的脑子是没病的。”顿了一顿,沉重语气像极了某位良心点评专家:“就这个故事来看,那个伏羲氏为了一个等字,而固执地抛下姜国,输了全姜国的前程。自己为了心中的那个执念,不惜被别人以唏嘘的目光审视。最后结局亦是凄凉,不值得,当真不值得”他吗坑号。
这番话中,显然是讽刺意味十足,我又重新将身子缩回被褥,却忍不住抬眼去看长离的反应。
他顺手便替我拉上了点被角,那隙间却仿佛已在指尖结了个印珈,表面上似乎是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实际怕早将那印珈点入了我的体内。
也不知那印珈了带着什么,意识继而变得模糊不清,也越来越困。接下来长离的话便也显得模糊,仿佛入了耳、却又仿佛什么都听不清。他说,“是啊,只为了一个等字,这不值得。短短的几万年,我却输了一辈子……”
紫衣青年静默许久,终是转身离去。黑发被夜风吹动,高大挺拔的身影更显凄冷寂寞。我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重新把他拉回来,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便试着站起来,一声“长离”还未说出口,头脑一晕,整个人都栽倒在了地上。
彻底晕过去之前,我意识到刚才长离点入我额间的,怕不是别的,而是那尘封了数万年之久的记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