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你的眼睛,可好点了?”
他这样开口。
有软绵绵的柳絮钻进耳朵,痒得不得了。我赶紧挖了挖耳朵,又侧了脑袋把柳絮倒出来。这才对这位脸色异常冷漠的仙友斟酌着询问:“你刚才说了句什么?我这人耳朵不大灵光,似乎没听清。”
异常冷漠的仙友仍端着原先的架势,一言不发地立在那株垂杨柳下,双手皆拢在广袖中,站姿甚是优雅高贵。重紫衣衫掩映下,他如一只危险的兽,浑身散发阴霾华美的味道,让人明知不能接近,却不可救药的陷进他的圈套。
异常冷漠的仙友及膝的黑发如瀑般披散着,却柔柔贴贴丝毫不乱。脸上覆着一只绘彩极艳的面具,画的正是阎罗殿凶神恶煞的鬼刹脸。略微露出的一点下颔轮廓优美,白皙肤色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就那样冰冷立着,冰冷将我望着。
美人如斯,看的我这心头一动。
紫衣青年缓缓走了过来,面无表情与我擦肩而过。我一转身,沉碧公主却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他也不说什么话,便独自要走开。
他的身姿高大而挺拔,怀中的沉碧就显得格外娇小些。如今沉碧不知因何晕厥得不省人事,谁知道这人想对天族三公主打什么主意。我及时堵住了他的去路,冷着一张脸伸手去捞他怀中的人,却是扑了个空,他分毫不让我近身。这一来二去动静已是很大了,被甩来又甩去的沉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吓坏了,她不会真的出事了吧?那凌霄殿那帮人呢?全都不知道?
我便沉吟出声:“这位仙友好大的雄心豹子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图对三公主不利。”向他逼近一步,幽幽道:“信不信只要我一喊人,凌霄殿就立马会派人来拿下你?”
青年的目光冰冷而又疏远,将怀中的姑娘收了一收,继而同我对峙。我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怒火顿生:“你的意思是不肯给人了?”
他面具下的表情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开始默默观察我。只观察了片刻,却好像是觉得我不可信似的,竟是一言不发地绕过我走人了。我怒不可遏,指间符纸已蠢蠢欲动,待我口中念诀便带着神速向他袭去。还以为这是个多么神通广大的人,就像祁渊那样,单凭身遭仙气便能粉碎我的符纸。没想到,符纸中的熊熊毒火已如恶兽凌空腾跃而出,可他却连挡都不挡一下,任由着毒火侵蚀肤肉。他的一侧肩上的衣料一点点被鲜血染红,而我终于不忍心看下去,在身后喊住了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打不过我……”
陌生的男子蓦地停住了脚步,仿佛刻意在等我。我追到他后,二话不说就撕开他肩上的衣料。他望向我的目光怔然,我却是顾不得了。明明是萍水相逢,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只觉得悲痛,他可悲,我亦可悲。
这种撕心裂肺的悲痛,我只真真切切感受过三次。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师父的筋骨皆被挑断,如失了魂魄的死物从诛仙台坠下。唇边笑容风华绝代,徒留我一句“别恨我”;第二次,凡界皇宫烈火灼灼,我本以为能就此杀了那个该死的篡位奸臣。握剑扑进他怀中时,最终却还是反手将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只因承受穿心之痛远不及一个名叫李约的男子的性命来得重要;第三次,凤凰谷中这个落魄的仙人被我伤得鲜血斑斓,我为此莫名的心疼后悔,可我笃定我和他并不熟。
我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还是轻轻覆在了他的伤口上。万千流光自我指尖溢出,那处伤口已然痊愈,我却着了魔般不肯停下。直到他的轻叹兜头罩下,“如今的小丫头,都是像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吗。”不知何时我已被他冷冷推开,这才使我灵台清醒。回过神来时,已是气喘吁吁。我呆呆的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开始我只想为他疗伤,却不知为何心底哀怜油然而生,我只觉得他可怜,好生可怜,不知不觉竟把自己的修为尽数渡给了他。若不是他及时推开我,我恐怕便要走火入魔。
他将沉碧公主平放在水边,态度甚是认真严谨。我盯着他的身影,半天只憋出三个字:“你是谁?”
他为沉碧抚平衣褶的动作顿了一顿,淡淡侧眸回我一句:“我是谁,很重要?”
显然是成功反将了我一军,我被质问的哑口无言。可,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总不能深情款款的对着他说“重要重要,你是我的宝贝,是我的心头肉”吧?咱们凤凰一族的姑娘吧,虽不拘小节了些,风流放荡了些,关键时刻这该有的分寸我心里却还是明白的。
我便开始尝试打圆场,佯装惊讶的绕到三公主身边、绕到他身边。一脸不敢置信:“我怎么记得今天是三公主和那什么离……长离上神成亲的日子。可是她她她怎么会躺在这儿?长离他人呢?跟谁成亲去了?”心脏狂跳,紧张不已:“我只听说过狸猫换太子,难不成、难不成还有狸猫换公主?不不不,敢情这压根就是个阴谋……”
“我在这凤凰谷中一觉醒来就发现她躺在外面,因此具体缘故我并不清楚。不过之前看她的样子,好像是被人用钝器一头打晕的。所以我想她大概是被骗过来的,那个骗她的人预谋之事未能得逞,一时又溜不出身,只好选择把她打晕。”青年神情肃然思忖半晌,先是很正经的同我解释,随后得出了结论:“下手却是有些重。”又颇为担忧,“不知道公主会不会就此落下头伤。”
好难得听他说话,说那么一大串话。不过这人的声音真是好听,听他说话简直是一种享受。我抱膝坐于溪水边,一手托腮,痴痴地歪头看他,笑得可傻可甜了。以至于都忘了疑问与逻辑,兀自陶醉得不省人事。他一转眸,也刚好对上我魂不守舍的目光,脸色却没怎么变。我一边在心底估算到底是有多少个姑娘用这种目光盯过这位貌似姿色不俗的仙友,其中这些姑娘的模样又有几个能如本仙君一般漂亮端庄,竟使这位仙友仿佛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惯司空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像个没事人一般。
于是姿色不俗的仙友终于看不下去了,口吻加重了几个音好似无奈地唤了一声我的仙号。已许久没有人喊我司命,他这一声,倒教我听了浑身一个激灵,从自我感怀中回过神来。“让我看看。”他一声不吭权当默认,我扳过沉碧的身子放在自己膝上,已泛起白光的指尖抵在她的额头手探着元神。到底是适才勿渡给那位仙友的仙力太多,这一会我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沉碧她毕竟是天族的公主,修为几乎与我不相上下,身体里的元神对我的试探自然极为排斥。我刚准备放弃,这黄衣的姑娘却倏地睁开了眼。
乌黑的小眼睛里倒映着本仙君被吓得不轻的老脸。
我垂眸看着她,十分温和:“公主,您可总算醒了。”
“仙君,我……”沉碧面色一白,却丝毫不见好转。死死捏了我的手腕道:“我……我……”
我向她拼命挤着鼓励的眼神,“嗯,你怎么?”
她双唇颤抖半天答不上话,不知怎么就看见一边静静立着的紫衣仙友。看见这位仙友,沉碧表示不能忍。仿佛是曾给她带来过噩梦,她突然就一骨碌抱住了我,在我怀里瑟瑟发抖。还要把头扭过去,目光愤懑发狠着:“本宫已经把你的命簿子给了你,你也拿了簿子便出手偷袭本宫。怎么?不逃?杵在这是预谋着将本宫灭口?“
这番话吼完,紫衣男子蓦地逼来的目光诧异,我亦是震惊的心脏狂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我骤然将她推开,语气冷了几分:“慢着,你刚才说什么。”
沉碧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慌忙低下头去。我却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再用一寸寸凌厉眸光审视:“如今就算你是天族公主,也得一五一十向本仙君说实话。你是在何时偷偷去了忘生殿,又偷偷拿了谁的天命簿?”
昔日敦厚的姑娘在此刻神情凶狠,抓过我的手向紫衣仙友指去。“同我摆什么架子,这话你还是去问问他比较合适!”看样子是悲愤到了极点,已是嚎啕大哭起来。妆都花了,“你想要看到自己的命格,直接去忘生殿找夏安不就得了?既然不想娶我,又何必骗我?”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仙友估计已连肉渣都不剩。她在冷笑:“他们都说你长离注定享无边孤寂,没想到是真的。”
长离,原来他就是长离。
我的脑中轰隆一声,万千心绪涌上眉头。难怪他连挡下那枚火毒咒的本事都没有,他的修为早在五万年前就被诛仙台夺光了。除了依旧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外,其余皆与普通凡人无异。空有个上神的名头,空有座极夜不尽的三十六重天。
神仙当到他这个份上,也是可悲可叹。
可是,眼下沉碧公主口口声声指控长离便是那个骗了她、甩了她、还打晕了她的人,又是个什么情况。
我狐疑地扫了长离上神一眼,“你不是说你才刚睡醒吗。”
“诚如仙君所言,在下确实刚睡醒。”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