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二圣起驾东幸,百官携家相随。浩浩荡荡的万人大队伍,开向了东都洛阳。
就在这同一天,为讨伐西域叛乱的十姓突厥,大唐朝廷再一次颁布了“举猛士诏”,号召全国的青壮踊跃投军。
两京关内聚集了大唐三分之一以上的府兵,是主要的兵员来源。
府兵就是大唐的“义务兵”,农民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还得自带粮食和被褥等物从军。但近些年来土地兼并比较严重,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自然也就无法再义务从军,这使得大唐天下军府的府兵兵员一直在锐减。
但大唐毕竟是个尚武的国家,只要朝廷出钱出粮来募兵,那些曾经的府兵还是愿拿起刀枪来为国而战的。尤其是今年关中大旱闹饥荒,很多农民正愁没了生计。跑来投军赚得一些粮饷养活家人,成了他们不错的选择。
关中府兵当中有很多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还不乏立过战功的平民勋官,兵员素质相当的过硬。尤其是当人们听说这次西征的主帅是裴行俭,从军的热潮更加汹涌。
朝廷计划只募二十万兵马西征,结果关内的几个募兵点不到五天的时间,就接到了不下三十五万人的踊跃投军。这让主持募兵的兵部侍郎岑长倩与员外郎薛绍都有点头疼,要从这三十多万人当中砍去将近一半,是个很难的工作。
那其中有很多人,是抱着求生计的心愿来的。他们都愿意把性命卖给军队了只求一碗饭吃,军队如果不收留他们,他们很有可能变成流民甚至是流寇,这极不利于关中的社会稳定。另有一些是慷慨抱国的热血青年,如果回绝了他们无疑是打击了他们的尚武之心与爱国热情,这也是很不利的。
想要求得朝廷允许多征兵马,显然更加不现实。现在关中大旱眼看就要闹饥荒,缺的就是粮食。在这节骨眼上朝廷敢于征发二十万雇佣军去征讨西域已经是咬着牙根了,还怎么可能拿出粮食来多养十几万人?
兵部侍郎岑长倩对薛绍说,这些人很有可能是你曾经的袍泽,或者未来的袍泽。如何遴选剔除,你来操办。
当上司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就能理直气壮的把烫手的山竽扔给手下。
于是还没出征,薛绍就遇到了棘手的大问题。思之再三并与相熟的几个臭皮匠商量之后,薛绍决定,让各个募兵点效仿“北衙讲武”的形式,来进行优胜劣汰的现场选兵。公平竟争,那样被淘汰了的才会没话说!
虽然时间仓促,但是现场举行翘关与箭术这两门比试还是没问题的!
岑长倩一听,或许可行。再与裴行俭一商量,裴行俭身为主帅但是一向不管这些战前之事,他当然也没意见。
马上执行!
于是,薛绍一边派出亲信之人前往各个募兵点,主持与监督那里的选兵工作。另一面,他不停派人前往洛阳催促粮草。
又过了五天,二十万精锐募兵和朝廷派发的大量粮草与民夫,一同到位。
终于可以誓师出发了!
薛绍在外面征兵忙了有整整十天,刚回长安急忙跑到裴行俭那里报个道,却发现……裴行俭的病情,恶化了!
孙思邈告诉薛绍,这些日子以来裴公每天都要接待很多的将军,每天都要处理很多的军务。到了夜里他也不好好的睡,总是点灯熬夜的研究西域叛乱之地的那些县志、地图和自己当年在西域为官时留下的手稿。这些东西堆积如山,裴公几乎每天晚上都和它们睡在一起。
就这样,他的病情恶化了,已经发展到了每夜咳血的程度。哪怕是医王孙思邈每天都守着他,也无法改变这个现状。
薛绍看到裴行俭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睡着了。脸色腊黄,人好像又瘦了一圈去,简直只剩皮包骨头了。
“薛公子,不能再让裴公如此操劳了。”孙思邈对薛绍说道,“否则,神仙难救!”
薛绍点了点头,却无语以对。他心想,很多军事只有主帅亲历亲为,别的人都代替不了。裴公带了这么多年的兵,他当然比谁都知道当一名主帅有多么劳心劳力。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却仍旧这样熬夜操劳……他分明,就是在用最后残留的生命,在与时间赛跑!
薛绍一直留守在裴行俭的病榻前,直到他微微睁开眼睛。
“承誉,你回来了。”裴行俭的声音非常的虚弱和嘶哑,“兵员和粮草的事情,怎么样?”
“两样大事,皆已办妥。”薛绍小声的答道,“随时可以,誓师出征。”
“不错,能干。”裴行俭轻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裴公,学生以为,大军新募,用三五天的时间来进行一番短暂磨合,再行出征比较好。”薛绍见到裴行俭的身体差成了这样,劝他道,“此去西域迢迢万里,准备充分,总没有错。”
裴行俭闭着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老夫知道你是何用意。军情如火,岂能因为老夫一人之故,再作迁延?现在,距离朝廷接到西域军情已经过了半个月,再耽搁下去,老夫担心十姓突厥将要窃取大片疆土,甚至开国立邦了!”
薛绍无言以对。其实当他那天在御书房看到裴行俭就知道,他老人家就是念着“军情如火”才强打精神,提前去见了皇帝。
薛绍无法相像,裴行俭的意志究竟强到了怎样的程度。他都已经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能撑着病体从病榻之上爬了起来,挑起这样一副重担。
这时,裴行俭从自己的被子里面拿出一卷厚厚的黄色藤麻纸,递到了薛绍面前,说道:“承誉,这是老夫花了十天的时间,从那一堆浩如烟海的籍册当中收集出来的,对西征有用的东西。老夫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唯恐忘记,于是将它们都抄录归总在了一起。现在由你来替老夫保存,从旁备忘。”
薛绍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心里非常的酸楚。
裴行俭的话没说清楚,但薛绍明白他的意思——万一老夫出师未捷身先死,总算还能留一点对平叛有用的东西给你。
“明日辰时,誓师出发!”裴行俭说完了这句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是陷入了昏睡。
孙思邈连忙上前来请薛绍暂时离开,他要对裴行俭进行急救了。
薛绍只能离开。他手里拿着裴行俭给的那一大卷黄麻纸手稿到了门口,无比担忧和心酸的回头看着裴行俭,终于还是被那名青衣道僮请出了门外。
薛绍的心里有了深深的担忧……明天,裴公还能出现在点将台上吗?
次日,阴天,有大风。
长安城外的渭水大营里,二十万枕戈待旦的大唐王师列队集结完毕,旌旗如海粮草似山。
薛绍和李多祚、薛楚玉这些副将,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碌,准备誓师大会。今天,留守长安监国的太子李显还将代表二圣前来,主持誓师大会。
辰时将到,太子提前到了。他带来了一辆特制的露天大马车,上面装载着金光闪闪的斧和钺。
按照中原王朝的军队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大将率军出发之前,理当在太庙祭祀告慰祖先并请巫师占卜吉凶,从而决定是否出兵。临行之时,天子还要向领兵大将授以象征权威的斧和钺。
这两个仪式,在军队里非常的重要。若是缺了一项,都会被认为是无妄之师、师出无名。军心容易涣散,军士会发生溃逃甚至是哗变。
如今,祭台已经搭好三牲祭品已经摆上。三军将士全副武装整齐列队,只等主帅一声令下,就要开往万里之外的西域。
可是裴行俭,还没有来。
太子李显的耐性显然不如薛绍等人,等了片刻他有些焦急的走到薛绍面前,说道:“妹夫,裴公怎么还不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太子,三军阵前请不要如此称呼微臣。”薛绍拱了一下手,小声道,“太子放心,裴公一定会来的!”
“好吧,好吧……”李显有点不耐烦的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
薛绍心里有点恼火,不等,你想怎样?
几乎就在日晷指到辰时的同一瞬间,辕门将把大旗挥起高声报道:“主帅驾到!”
三军欢呼,排山倒海!
薛绍等人一同向辕门看去,看到裴行俭在辕门处停下了马,正要下马步行而来。
薛绍顿时心惊肉跳——身体如此不好,居然还骑马!可千万别摔着了!
辕门将那些人很懂事,一同上前扶了裴行俭稳稳下马。
薛绍等人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来了,总算是来了!”太子李显连声唠叨,“薛将军,誓师大会可以开始了吧?是不是我把斧钺给了裴公,就算可以了?”
“等裴公走上了点将台,就可以开始誓师大会了。”薛绍耐着性子答道,“太子殿下先得宣读朝廷的圣旨任状,然后祭祀风伯雨师、诵读征讨袭文。最后,太子殿下代表二圣颁赐斧钺给裴公。这就算完成了。”
李显听得眼睛都直了,“如此麻烦?”
薛绍挪开了眼睛看向裴行俭,不想再和李显说话了。其他人也都眼神有些不善的瞟了瞟太子,全都不搭理他。
李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犯了个众怒——裴行俭病体沉重也坚持前来参加誓师大会,太子年轻力壮闲来无事,怎该会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