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上包裹了毛皮,掩藏了密集的敲打声。
但依旧可以感觉到地面的颤抖。
暗夜里涌来的兵马宛如一堵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梁蔷就算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堵墙几乎贴到了鼻尖。
他想问为什么,但又想到他没资格问。
这一幕先前他已经见过,那一次生死关头西凉兵收住兵马肃立,宛如一堵墙。
那一次他在墙边保住了性命,那这一次——
“他们要做什么?”他听到自己声音沙哑问。
或者该问,你们要做什么。
站在他身旁的兵卫说:“将军不用紧张,他们只是借个路而已。。”
借个路,而已?梁蔷转过头看兵卫:“你们,要叛国。”
兵卫笑了笑:“什么叛国啊,要这么说,他们早就也是叛国了。”
上次只看到大夏兵士拿出一枚令牌,生死关头的西凉兵就停下来,听话的宛如大夏兵士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什么叛国。”兵卫接着说,“这只不过是,交易。”
交易,拿着边军将士,民众安危做交易吗?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起:“这交易,是要战败吗?”
兵卫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旁边另一个兵卫倒是很温和,说:“梁将军想多了,我们大夏怎么会战败, 只不过, 有时候,需要有胜有败, 才是方圆处世之道。”
两国交战还要论处世之道?梁蔷有些怔怔。
“两国交战又如何?”温和的兵士含笑说,“国都是人构成的,既然都是人,自然有处世之道。”
“你就别跟他扯这些了。”先前的兵卫不耐烦打断, 道, “梁将军,西凉有人需要一场胜利,而送给西凉人这场胜利对我们战局不会有影响,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梁蔷只觉得手心被指甲刺破:“那这一次, 要砍掉我一个胳膊还是两个胳膊?”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一笑。
“守关不利, 被敌人闯入,身为将官只有奋战到头被砍下,才能罢休。”
只有如此, 他梁蔷是英勇战死的,得到的一起也才能保下来。
兵卫笑了笑:“你这次连胳膊都不用动,就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当做没看到就行了。”
“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人发现是你直接放过去的。”另一个兵士再解释一句,“最多治你一个防守疏忽不利之罪。”
先前的兵卫伸手拍了拍梁蔷的肩头:“梁将军,当初少一条胳膊,可以保你依旧勇武善战荣华富贵, 现在有罪也无关紧要, 依旧能让你勇武杀敌,更能戴罪立功, 声望更盛, 你难道不相信?”
相信还是不相信,也无所谓, 走到现在的他, 还有选择吗?梁蔷看着前方夜色遮掩的西凉兵, 他现在大喊一声, 难道就能阻止这一切?
他拿什么阻止?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可能他还没喊出声,就被这些贴身副将给杀了。
梁蔷看着夜色, 乌压压的黑墙向前移动,穿过他的视线, 又宛如如同悄涨的河水,漫过了堤坝,向身后广袤的大地蔓延。
四周的明岗暗哨都无声无息。
这不奇怪,他来到这里替换了哨岗,其他哨岗自然也被他带来的兵卫替换。
梁蔷没有回头,身后静悄悄夜色安静,但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四起的厮杀声。
他哑声说:“下次轮到我们得胜的时候,请让我亲手斩杀他们。”
......
......
“大王——”
“大王——”
赤那头人一路从前锋冲到了西凉王大营所在。
王帐守卫们皆是西凉最凶悍的勇士,因为天热, 赤裸上身,雄壮如山, 让四周无人敢靠近。
赤那头人就算是西凉王的女婿也被拦在王帐外,不能轻易见到大王。
不过因为是女婿,让他近了一点, 跪在王帐门口。
“你又来干什么?又是来劝本王收兵的吗?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贪生怕死,又没耐性。”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我们西凉一直战败?就是因为我们只想打一打就罢手。”
“我们的勇武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才让大夏人有机可乘。”
“大夏人要我跪地议和割地进贡,做梦去吧。”
“这一次我就让大夏人知道,我们也是能耗得起的。”
“就是议和,也是他们来求我议和!”
西凉王愤怒的声音从王帐中传出来,震得地面抖了抖。
赤那头人等大王发泄了怒气,才高声道:“大王,三王子率兵杀入大夏云中郡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地面似乎摇晃起来,帐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帐帘被掀开,同样赤裸上身,雄壮如山的西凉王出现在眼前。
“果真?”他俯身问。
赤那头人连连点头:“千真万确!现在云中郡已经被三王子吓得鸡飞狗跳了!”
西凉王哈哈大笑,震耳欲聋。
“好,好,浑也果然最勇武。”他大声称赞。
四周的守卫跟着挥动手臂大喊“三王子威武!”
这让闻讯来的其他王子艳羡嫉妒, 也只能跟着大喊。
西凉王指着他们:“你们也都别闲着, 都去给我冲!”
四周再次齐声高呼。
呼声如狂风。
......
......
狂风席卷云中郡。
城镇村落大路上到处都是逃亡的民众,不管西凉兵到底有没有在他们这个方向,大家都在恐慌,躲去山谷密林,奔向内地。
到处都是疾驰的兵马。
兵士肃立,气氛紧张,界子关再一次出现主帅将旗,帅字旗前传来啪啪的鞭打声。
游击将军梁蔷正在接受刑罚。
他赤裸上身跪地,身后兵士挥动长鞭狠狠打下来。
梁蔷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淋,他死死用手撑着膝头,不让自己栽倒在地上,脸色惨白。
“为什么不驻守城堡!为什么率兵到处游走!致使中军空虚!”
伴着鞭打,钟长荣咆哮的声音回荡。
梁蔷咬牙应声:“末将有罪!”
“钟将军,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傅监军闻讯赶来,见到这一幕,怒声呵斥,“放着这么多兵将不去杀敌,在这里观刑。”
钟长荣将咆哮对准他:“如此废物,如此散漫,空喊杀敌有什么用!傅监军来监军这么久,监出什么规矩来!”
战事不利,这是要栽赃给他了?傅监军气得脸色发红:“钟长荣!要不是你跟本监军争权,搞什么巡营,让兵将们分心应对,才给西凉兵有机可乘吧!”
眼前两人又吵起来,跟着傅监军前来的梁籍看了眼儿子身上的伤,此时梁蔷已经摇摇晃晃撑不住了。
“将军!”梁籍上前抱拳单膝跪下,“事已至此,是梁蔷有罪,但目前西凉兵四面进攻,更有三王子浑也部越过界子关,逼近石坡城,请将军允许梁蔷戴罪立功——”
摇晃欲倒的梁蔷挣扎着跪直,对钟长荣道:“罪将请,阵前,杀敌,请——”
钟长荣冷笑看着两父子,要说什么,又有信兵疾驰而来。
“将军——石坡城——失守——”
失守了。
四周一片哗然,梁蔷也觉得两耳嗡嗡,虽然,他早猜到了,但当真听到,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
耳边的嘈杂忽远忽近,但有些话还是清晰地传进来。
“——石坡城驻军遭受毒烟袭击,不敌——”
“——西凉兵攻入石坡城,三十万民众被困——”
他们说,一场胜利交换而已,对战局没影响。
他们说,到时候再英勇杀敌,戴罪立功就可以了。
对他来说,是交换,是没影响,是戴罪再立功,但对那些死伤的兵将,对那些陷入敌手的民众来说,不是仅此而已,而是,生命。
没了,就没了,无可弥补。
梁蔷身子越来越弯,直到重重扑倒在地上,以头撞地。
.......
.......
杀声震天。
脚下宛如踏着刀山血水,但没有一个人后退,刀光剑影血肉翻飞,不知道过了多久,刀再无可砍,再远处原本要涌来的兵马如潮水般退去转眼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西凉贼跑了。”小山挥舞着刀喊道。
站在一具尸首上的谢燕来将长刀放下,吐出一口血水:“不长眼的杂种,来小爷这里找死。”
幸存的兵士们亦是怪叫呼喝“找死——”“别说闯关,连摸到关口都休想——”
小山要将受伤的胳膊裹起来,抬眼看到谢燕来裹伤的布散开,忙抢着来要给他重新裹上。
谢燕来将他踹开“滚蛋,管好你自己。”
小山嘿嘿笑,一边擦去血水,一边利索地裹伤。
谢燕来拄着长刀看着前方,又转头看了看后方,这里距离驻守的关口还有一段距离,可以说,在西凉兵杀过来时,他们就在这里等候伏击了。
才打了一场,灭了先锋,那些西凉兵就跑了。
“小爷,这西凉兵怂的很。”小山一边裹伤一边说,“怎么就能破了界子关呢?”
“不要小瞧西凉兵。”谢燕来道,“鱼虾各有道。”
说到这里,他看向前方,眼神微微闪动。
“小山。”他说,“敢不敢跟小爷去玩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