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涵秋馆修竹依然青碧,白雪点缀,孤绝出尘更胜秋夏之时。柱廊屋檐下,挂满了冰凌,日光透过冰凌,折射到白雪之上,一片炫目。
寒时美景,无人可赏。
谢邀握着石杯,指节微微泛白:“疾风长老过几日便出关了。恐怕瞒不住了。”
肃焚心不语。
“凭你我二人,还有卓沣的分量,只求疾风能再容一段时日。”肃焚心叹道,“小卓自幼多苦,只盼甘来。”
何皎予已出了关,从一剑天回了外门住所,恐怕引起众人猜疑,今日并没有来。
外门事务繁杂,岳霓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一入门便道:“牛前辈手中有一个古阵图,可惜只有半卷,若能修复……”
话音未落,半空一声音震耳欲聋,恢弘而至,这一声叹,似梵音又似佛号,又似乎两种都不是,岳霓盘膝坐下,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老者不过平平叹了口气而已。
“呔。”
一声叹息,山林簌簌,草木俱醒。
谢邀变色,疾风大长老提前出关了!人已闪身出门,恭敬迎接。
剑舟大长老疾风真君一身白袍,须发皆白,然虬眉虎目,阔步容光,须臾已至院中。
谢邀肃焚心齐跪于地。
疾风大长老白须及地,言语间微微颤动,岳霓在跪坐在屋中,心脏钝跳,仍难以平复。
“我甫出关,便听孤云师弟言,你已破符而出,恢复修为了?”
云河真人肃焚心恭敬颔首。
“可有何不适?”
肃焚心忙道:“修为仍有些不稳,但无妨。”
疾风虎目扫过二人,谢邀心中一凛,只听他似笑非笑,一言一字缓缓道:“静渊在此,可是担心云河?”
一眼之间,无可遁形。
见静渊不语,疾风长老又问:“阵法究竟出了何事?”
事关重大,二人瞒而不报已是极限,哪里还能再做隐瞒?
谢邀一言一语说完,见疾风长老眉毛拧眉不语,请道:“大长老,弟子一时不查,竟让魔门中人趁虚而入,卓沣已然陨落……”
“卓沣究竟是为何抽出半副灵骨?!”老者须发无风自动,虎目迸出精光,“自是为了修真界!你明知放任她陷在阵中危险万分,为何还要多加隐瞒?若果真触动阵法,卓沣岂非白白牺牲?”
谢邀当庭跪立,姿态恭敬,却不退不让:“这阵法是剑舟二位长老连同我师祖师尊所创,若误入阵中,稍许灵气便能导致阵法动荡。所以几位长老才耗费三年,在阵外布下禁制。小卓入阵已将近半年,阵法并无异常,只求大长老能再宽限几日。”
大长老昂首长叹:“你之所言,至情至理,可本尊必不能拿一界苍生为赌!”
谢邀闭目不言。
“本尊早已查明,小卓丫头曾误入灵脉,禀报宗门时却称只灵脉震动。是个极有分寸的小姑娘。本尊岂无爱才之心?静渊,你素来以宗门为重,动手吧!”
卓漆曾误入灵脉,谢邀本有几分疑虑,遂故法重施,在卓漆识海中打入一道抹杀禁制。
一念之间,神魂俱灭。
“你即便不动手,她又如何能出阵?难道便能任由这一隐患藏在我玄山之中吗?已不尽百年,静渊,你可要将心思全放在剑阵上!”
“只求三日!”谢邀与肃焚心齐声恳求,伏跪及地。
“三日也好,五日也罢,又有何益?”
肃焚心双手越发冰凉,额头磕在冰雪之上,神思一时清醒,一时混沌。即便拖住一时,即便谢邀不肯动手,长老也会启动抹杀禁制。
似乎永远如此。大义当前,小情小义,在劫难逃。
疾风长老并未刻意释放威压,然岳霓这半年来身心俱疲,已是难以自持,似是自言自语:“一人,与一界。孰轻孰重,谁人不知?本无可算之处。只是这一人,与我情深义重,早结鸳盟。这一界之人,我又识得几个?又与我何关?!”
尾声愈厉,凄凉无限。
三人之力,不值一提,却与疾风大长老死死僵持,天光已灰暗,风雪又至,便见一人一身烈火红衣,裹挟风雪破禁而入。
“谢邀,把我徒儿交出来!”
大长老虬眉狠狠的一跳!
“素心!”
高居云连忙一顿,这才看见疾风大长老正黑着脸站着,不虞非常,忙恭敬行礼,见谢肃二人跪着,也有些发憷,乖乖的陪着跪在了一旁。
大长老还未说话,高居云便告起了状:“师叔祖!静渊师弟抢走了我的关门弟子!”
“你何时有了关门弟子?”虽则久未出关,高居云的秉性却清楚的很,稍微称头点的小姑娘小少年,但凡她看上了眼,便要搜罗上山去。
“师叔祖,真是弟子的关门弟子!那小姑娘模样俊俏,弟子一看便喜欢,那小姑娘也愿意拜我为师,哪知静渊师弟见了,便强行把人带走,至今下落不明!”
谢邀……
高居云舔舔嘴唇,又小声加了一句:“师叔祖,您可要替我做主!”
大长老一阵闷气,高居云也算他十分喜爱的弟子之一,哪知结丹后却只图享乐,这一口气堵着,只好淡淡的说了一句:“本尊与静渊还有要事,你先退下。”
高居云哪里肯走!她懒怠管理宗门之事,却不傻笨。谢邀连夜上丹天峰祈求,她应诺绝不外传。她既然觉出此事非同寻常,心思纷纷,便派了几名弟子守在一剑天前。
弟子回报,谢邀形迹可疑,待得知连大长老也出关到了外门,她心知不对,便急忙赶来,不管不顾的搅和起来。
“大长老!当年弟子与乔师妹同属一门,乔师妹入门,我师傅便闭关进阶,乔师妹是我一手带大。当年师妹曾说过,若将来有了孩儿,必定拜我为师!”
大长老闻言,哪里还不明白,眼神一扫岳霓,岳霓仓皇跪地,却是不语。谢邀只得道:“素心师姐,小卓即将筑基,已入石室闭关了。”
高居云扫他一眼,继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我早去看过了,那石室空空,哪里有人!必定是你见我徒儿资质不凡,把人藏起来了!”
大长老冷言道:“好了!素心,不必说了!静渊,动手吧!”
高居云还要痴缠,被冷冷一眼扫落,威压之下,心跳如擂鼓:“素心,事有轻重,这便是定数!”
命中定数。
谢邀起身,不语。
若有定数,自有可变之机!
若无变数,岂有紫竹为父,岂有紫鸾为母,岂有二人当年拼得修为丧尽,也要保住这一脉骨血?若无变数,她一个痴傻儿,如何能夺回一魂,重登仙途?若无变数,为何偏偏是她误入灵脉之中,得了灵气本源?
最大的变数,便是他谢邀本身!若此时误入法阵的是他人,岂会提心吊胆,以一界相赌?
谢邀重又跪下,三人异声同道:“只求三日!”
风停雪住,月色朗霁。
几弯翠竹,早被落雪压弯了腰,此时难负重担,一只老鸦落下,惊雪簌簌洒落。谢邀突地按住了纯钧剑柄!
剑鸣骤起!
纯钧声起,乘影相合!
外门中,突起金戈锵锵之声,极淡,细细一听,转瞬既无,似是错觉。
剑舟铁索猛烈一荡,飞阙内一百零八方宝剑齐齐一喝,远古清声如参商渐起!
一剑天诸剑修皆是心头一震,似有无尽浩荡之气,隐隐破雪而出!
剑鸣,剑歇!
静渊真人谢邀按剑不动,沉声道:“无端剑鸣?”
隐剑阁中黎阳真君扶剑而叹:“无端剑鸣,竟出悲声?”
言罢持剑而入,无名大长老席地而坐,乱发蓬面,发梢花白,目欲崩裂。黎阳真君循目光望去,将息天剑似隐隐而动,无名大长老一字一顿:
“将—息—剑—起,万剑同悲!”
言未毕,七星连珠,首星光芒刺眼,次星已亮!
不过几息之间,万事皆休。
事有轻重,疾风大长老长袖一扫落雪:“静渊,本尊片刻便回。”
言毕乘风而去。
三人面面相觑,正欲起身,疾风大长老去而复返,卓斟一身风雪紧随其后,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紫衣姑娘,面色惨白,一身泥水,正是卓漆!
卓斟将人护在怀中,娇小可怜,她无知无觉,手脚愈发冰凉,忙进屋替她渡入灵气。岳霓惊起,倒吸一口寒气。
“筑基了……竟然真的筑基了!”
大长老顶着残雪冷冷望了谢邀一眼:“被阵法弹出来了。”
静渊和云河只远远望了一眼,哪里还看不出来?
“先天剑气便罢了,竟与将息天剑天人感应,仅仅筑基便引发异象,万剑同悲!”
静渊道:“筑基是真,剑鸣或许乃是巧合……”
疾风冷望他一眼,哼道:“她自有此机缘,玄山弟子,还需藏拙不成?”
高居云见卓斟已回,且卓漆身负先天剑气,这徒弟自然收不成了,胡乱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疾风脸色愈发黑了,这班小辈,愈发的无法无天!
翌日一早,剑舟大长老传下法旨,静渊真人,素心真人,道心不定,罚着外门看守药圃一月,通报全山。
云河真人也是要罚的,到底没忍心,只罚他抄刻经书便算了。
整个门派都震动成了一个大写的“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