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医转过身,却是见谢远仍旧保持着长揖的姿势,动也未曾动一下。
他神色微微复杂,扶起谢远,却还是道:“昭王如此,可是在逼老夫?”
谢远正色道:“寇大夫医术高明,心怀大义,方才会在连遭不幸后,仍旧愿意来到战场之上,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军医。且,世人皆知,边境有将士们在,才能令天下百姓平安快活。多活一个将士,百姓们就多一分平安快活的机会。寇大夫会来战场,想来心中所想,亦是如此。”
老军医沉默下来,算是默认了谢远的说法。
谢远接着道:“那么,寇大夫心中更该知晓,若是谢含英现下.身子不足够康健,无法处理政事的话,大庆朝的百姓,将会面临何等局面?寇大夫既心怀大义,那么何不去救一救那个身居高位之人?只要他好了,那么,以他的本事,定然能早一日令天下归一,百姓得以真正安居乐业。救此一人,便能救天下万万人,寇大夫,这笔买卖,不亏。”
老军医终是叹了口气,道:“昭王殿下,好口才。”尔后又是嘲讽一笑,“可惜,你那位救好了便能救天下人的好圣人,却是要令你那个八岁的身子瘦弱的弟弟回去狼窝,就是不知,昭王殿下,心中除了圣人,可还有亲弟弟?”
谢远顿了顿,才道:“寇大夫或许不知,之前,本王并未想要强迫寇大夫去为圣人诊脉。但是,正因圣人有了这样的旨意,本王才能猜到,圣人现下,怕是身子果真不妥当,如此才能行此下策,企图令三王的儿子们陷入内斗之中,以换取喘.息机会。既是如此,本王又如何能猜不到,圣人现下,有八.九分可能,身体当真出了问题,还是不小的问题。”
老军医听得一愣。
谢远接着道:“圣人既能定下决心,如此雷厉风行,却也不是坏事。本王,终究是忠于圣人。且本王的阿弟,寇大夫也是见过的。秋然虽年纪小,但却聪慧通透,小小年纪,便颇有主见。且,秋然身边,还有本王生母也在北地……敬王若是不蠢,便该知道,一旦本王生母和亲生弟弟出了事情,本王,便会立刻和他对上。而本王长姐乃是安阳王妃,亦不会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是以……”
谢秋然此行,或许会吃些苦,但却并无生命之忧。敬王毕竟不蠢,至少,在他没有真正成大事之前,是不会放任谢瑾然对谢秋然出手的。更何况,谢秋然也是他的儿子,纵然不喜欢,也未必就要真的杀了他。
老军医听了一会,忽而低声道:“昭王殿下,对那个位置,便从来不曾有过野心?”
谢远一怔,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又暗淡了下来,淡淡开口:“他是最合适的。”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谢远不是没有野心,只是谢含英是最合适的而已。
老军医听罢,忽而大笑起来。
“哈,想不到兄弟相残,叔侄相杀的一家人里,竟然真的有兄友弟恭一说!哈,可笑,可惜!可惜啊!”
老军医就再次喝着酒,晕晕乎乎的离开了。
谢远却知道,老军医既答应了他,便会真正好生为谢含英治病。
毕竟,老军医再不喜欢谢家皇室,也不能改变,谢含英一旦出事,百姓必然遭难。老军医一生慈悲,自然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做出那等耽误国运的大事。
退一步说,谢含英那里还有无数的太医在,老军医开得方子,自然会有人先瞧过之后,再给谢含英用药。
谢远心中,自然觉得谢含英只是生了不太好治的病,待老军医出手,将谢含英彻底治好了,再调养一番,也就是了,根本没有想到,谢含英会当真病得极重,并且连治愈的可能性都极其微小。
谢远这边,在和老军医谈妥后,便派了两个出事干练的侍卫跟着老军医,随侍一旁,再带着老军医身边的小童,一起送去了长安。
待将人送走了,隔了几日,谢含英的正式的旨意和谢念、谢秋然、谢恭然的信就都送了过来。
谢远先看了谢秋然的信,果然谢秋然很认真的道,他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这一次,请阿兄一定要劝四姐,今年必须出嫁,切勿再耽搁时机。还有四哥恭然并非世子,请长兄能将四哥带去昭地,许是能帮长兄一把。又言道,想要将玉壶送回来云云。
谢远心中一动,又看了谢念和谢恭然的信。
谢念的信中,自是诸多不舍,想要将婚事再往后延上一年,待亲自将谢秋然送回,看着谢秋然过得好些,再论其他。
谢恭然的信里,却是写到,他想要去照顾谢秋然,谢秋然毕竟太小。但是,四姐谢念,当真该出嫁了云云。
谢远将信放下,轻轻一叹,好一会,才提笔写信。
谢念是当真该出嫁了。若是谢念再不嫁,一旦去了北地,敬王绝对能做出与孟家悔婚,将谢念当成一个像谢若锦一样的棋子,用来安抚支持他的人。
且谢念和谢远同岁,如今都已经十九岁了,而孟十二郎也年有十七。原本二人去年就该成亲,结果去年发生了大规模的鼠疫,却不适合成亲。因此才拖延到了现在。
至于谢恭然……谢远想了一会,叹了口气,知晓谢恭然一旦回了北地,那么,他们那位父亲,定然会让谢恭然上战场,和朝廷的兵正式对上。反倒谢秋然年纪尚且还小,倒还算安全。
因此,谢远也写了一封信给谢恭然的生母小马氏。小马氏精明能干,只是吃亏在身份。且小马氏之前已经彻底背叛了马氏,谢远这封信,却是让小马氏回去北地后,让她去跟随江氏,在江氏身边,为其出谋划策。
而谢恭然,谢远却是想让谢恭然来他身边帮他。
这其中并非因着他不想将谢恭然的生母小马氏带出来,但是,小马氏乃是敬王的妾室,之前小马氏留在长安照顾还未曾长大的谢恭然倒也罢了。而现在,谢恭然要来谢远这里建功立业,谢远却是没有任何理由,令敬王妾室独自居住在长安,更没有理由,让小马氏跟着谢恭然来昭地。
就连把谢恭然带到北地,都要花费谢远不少的精力和钱财粮食等物,才能在敬王的默许下,将谢恭然带走。
谢远想到此处,便写信对小马氏提了一提,尔后便让她拿着信去找江氏,待回了北地,马氏那里容不得小马氏,江氏那里,为着谢恭然,江氏也一定会护着小马氏的。
尔后又想到江白,心中又是一定。敬王只要不糊涂,就该知道,江氏与谢秋然,这二人,他都不能动,也不能令其他人伤害他们。
至于玉壶,谢远当然是要让他去继续护着谢秋然。除此之外,他还会写信请他为谢秋然准备的那些文武琴棋画的师傅,也跟着谢秋然回北地,继续教导谢秋然。
谢远写完给谢念姐弟的信,又写了一封信给坐镇琼州的何云墨,商议再次考试选官,并向百姓派发一部分玉米和红薯,令百姓也可种植,扛过干旱之年。
长安。
五日后,谢念看着谢远的来信,面上微微带了些愁容。
谢秋然瞧见了,身量虽然瘦弱,可还是一副大人模样的安慰道:“阿姐如今年纪也大了,合该成亲。且白家与姐夫等了阿姐这许多年,阿姐若是这次再不嫁,岂非要咱们与孟家结仇?孟家本就是长兄的老师家,咱们自然要好生与他们亲近。”
谢恭然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小少年,闻言也点头道:“合该如此。上次姐夫来,说待成婚后,便会带着阿姐去昭地,在昭地一面继续学业,一面帮着家里管理远山书院在昭地的分院。到时候,阿姐便能将三姐生得几个外甥和外甥女接过去照顾,也省的阿兄要带着几个孩子待在边境的战场上了。”
谢念原本还有些担忧,待听到此处,终究也是无话可说。
谢寒尽与白七郎现下仍旧在各个发生过瘟疫的城池间走动,其目的却是要确认那些瘟疫之源确实已经不在了,再确认自己的身体无碍,才肯回去。
谢念等人都知晓这夫妇二人所做之事,乃是善事,若是做好了,便也能让仅剩的几个还有些鼠疫的地方的百姓,也都能获救。只是可惜了几个孩子没有父母陪伴。
谢念沉默了一会,想到阿远在昭地也是同样的辛苦,伸手又摸了摸谢秋然的脑袋,终是叹道:“秋然,你去了北地,万万要好好的。”
谢秋然的确都很重要,江氏也很重要,但是,对谢念来说,这世上,更加重要的,是和她一同来到这个世间的孪生弟弟。
她要去帮他。
只是谢恭然犹豫了一会,还是低声道:“不过,四姐,我想跟去北地,照顾阿弟。阿弟毕竟年纪小,那谢瑾然已经十七,如今还有了得力的妻族,谢瑾然自己也有弟妹。我怕,若我不去,阿弟和阿会被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心中却的确是想要跟去北地的。
谢念轻轻一叹。
谢秋然一本正经的劝着谢秋然道:“四哥,大哥能让你去北地,定然是和阿爹好生商谈了一番,甚至很有可能,是拿了好东西,跟阿爹交换的。”
谢恭然一怔。
谢秋然小大人一般的叹气,道:“四哥,大哥、阿姐和我,都怕四哥一旦去了北地,就不得不为阿爹和谢瑾然,做真正的马前卒,送到战场之上,和朝廷公然为敌。若是如此,来日,我们又如何能救出四哥?且,”谢秋然顿了顿,才又小小声道,“我的脑袋不如大哥,我只能护着我自己和阿娘、小马阿姨她们这些女子,四哥,若你去了北地,我护不住你。”
谢恭然却是知道,谢秋然的确是很聪明通透,虽身体差了些,原本性子还有些闷不吭声的,后来谢远请了老军医为其调养好了身体,又时常写信过来,也会送好玩的东西过来,就连谢远为谢秋然请来的师傅,也都是性子有几分活泼的,谢秋然的性子,这才渐渐开朗了起来,其脑袋的聪慧,就更显现了几分。
因此谢恭然知道,谢秋然这话,虽有些夸张,但也大概的确是谢秋然心中所担忧的。
因此谢恭然沉默了一会,末了道:“那我去问问阿姨。”
谢念和谢秋然倒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对,点头道:“阿姨比你精明,应当的。”
谢恭然只好哭笑不得的去问了小马氏。
小马氏听到这些,喜极而泣,前几日的愁容终于散去,道:“我前几日便担忧,生怕你不得不去北地受苦。现下好了,你能跟着大郎往昭地去,以大郎的性子,定然会照顾好你。说不得,待你再长上几岁,大郎定然还会让你建功立业,自己为自己闯出一番名声和家业来。”
尔后摸着已经虚岁十二的谢恭然的脑袋道,“你现下这个年纪,不尴不尬的,一旦回了北地,若郎君想要利用你,必定会将你直接送去战场。四郎才这般小,如何就能上战场?好在大郎有心,这才能将你换去北地。四郎,你去了北地,定要好生听大郎的话,大郎待你真心,你也要待大郎真心,切莫学着容王,想当年,大郎对他,可是跟对你一样的好,在面子上,甚至还要对他更好上一些。可他却是那般的疏远了大郎,大郎如今,不也疏远了他么?四郎,你出生后你大哥就时常抱着你玩,后来虽不得常见,可你的那些老师师傅,还要身边人,都是你大哥亲自选的,他待你极好,你也要好好跟着他。”
小马氏口中的大郎,当然还是谢远。
谢恭然自然郑重点头,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道:“那阿姨若回去了,是否会……”
小马氏眼角含泪,笑着道:“我毕竟是妾室,能因你自在了那么多年,现下大郎又愿意为你的将来操心,我又有甚不好的?只要四郎好,阿姨便处处都好。”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有一日,大郎与郎君真的对上,郎君若以我为饵,四郎,你当知道,区区一阿姨,能为你死,我甘之如饴!”
谢恭然蓦地跪了下来,张了张嘴,末了也只能叫出一声“阿姨”。
礼仪规矩,都容不得他唤小马氏“阿娘”。就是这一跪,都已经是“失礼”了。
小马氏摸着谢恭然的脑袋,道:“未必就会那般。只是,若当真有这样一日,四郎定要以大郎为重!”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四郎,你今日便立誓好了。你立下誓言,阿姨才能放心。”
……
三王藩地。
三王放在长安城为质的儿子,俱都是三王心中不喜但却占据了正统的人。
原先这三个儿子在长安为质,也不妨碍他们宠爱和培养心中理想的继承人。可是现在,若他们回来,那么,就算现在正在争夺地盘的阶段,三王也无法阻止占据了世子之位的儿子,和他们看好的理想的继承人之前的争权夺利。
更何况,就算儿子性子淡泊,儿子背后却有母族做支撑,他们又如何不会趁此机会争权夺利?
一时之间,三王心中,俱都暗骂谢含英阴险狡诈,自己不好,却也要令他们不好。
二十九岁的定王世子谢钰然、十一岁的显王世子谢卓然、八岁的敬王世子谢秋然,却都心知肚明,这一次,他们若是争了,许是会引得自己阿爹的不喜;但是,若是他们不争……却会连着尊严和性命,一起失去。
争与不争,他们从来都无从选择。
只是现在,谢含英帮他们选了,那么,这样一条路,也未必就不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