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是元朔五年的十一月底从蜀地折返,去往海南岛,然后又从岛上,一路行船,到达了天竺。
只是等他从天竺再终于回到大庆,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然是元朔七年的三月。
谢远是二月份的生辰,
谢远如今算来,刚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
一年多的时间待在海上,谢远那曾经晒不黑的皮肤都有些黑了,当然,比起他身边的其他一个个黑炭相比,他当然依旧算是肤白如雪。
谢远并不在意这个,只端坐马上,驻足,遥望远处的长安城的城门,许久不语。
江白和阿守都在谢远一侧骑着马。
江白脸上的神色亦是复杂无比。
十几年了。
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踏足这片土地,没有祭拜过他的父亲兄长,没有见到过其他亲朋,没有跪拜过他曾经一心效忠的君王。
甫一回来,江白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而一旁已经黑成碳的阿守心里想得则简单多了。
他瞧见谢远驻足不走,就策马离得谢远更近一些,小心握住了谢远的手。
“怎么了?阿远不想回来?”
谢远闻言一怔。
周遭之人见他如此,其实心中多少都以为谢远是近乡情怯,思念长安却又畏惧长安。然而也只有阿守一个看出了他的真正心思——他并不想回来。
虽然海上航行有诸多辛苦,但那时候的日子,快活自在又逍遥,身边还有阿守相伴,还有三舅舅江白每日亲自教他练武,教他兵法和用兵之道,教他各地地形甚至一些偏远地区的家乡语,还有江白自己去过的一些国家的语言……谢远其实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过得很是充实自在。
至少,他不比担忧哪一天圣人故去,敬王反了,他自己夹杂在敬王和太孙之间,左右不是人了。
谢远轻轻叹了口气,回握了一下阿守的手,浅笑道:“这话可不能让旁人知道。阿守自己知道便是了。”
阿守“唔”了一声,觉得自己被谢远握住的手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到他不得不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将它藏了起来。
谢远转头看去,就见阿守整个脸颊、耳朵,仿佛都被火烧了一般,红得吓人。
谢远怔了怔,就伸手去探阿守的额头,道:“阿守,你病了?”
阿守也是这时候才感觉到,原来,发烫的不只是他的手,还有他的额头和脸……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拒绝,就听一旁的江白叹道。
“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回来了。”
谢远又看了阿守一眼,见阿守冲他猛摇头,皱了下眉,想着待会让大夫给阿守看看才行,这才转头对江白笑道:“阿舅回来不高兴么?您忘了,舅母可是给阿舅诞下了一双儿女,还有四舅舅家的表妹,如今都在宁远侯府等着阿舅。阿舅,您该高兴的。”
江白一怔,想到一直等着他的妻子,还有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诞下的那一双儿女,心中终是一片喜悦涌上心头。
“是,阿远说的是,阿舅是该高兴的。”
舅甥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就继续带着身后的无数从其他国家换来的奇珍异宝和那些国家的使者,继续朝长安行去。
因他们人数众多,因此也说不准哪一日才能回长安,是以也只往长安报了几个大概可能回来的日子,也就罢了,便也不曾想有人在依旧寒风料峭的三月里,出长安城来接他们。
结果……
“阿远!”
“远哥!”
谢远一怔,远远望去,就见一青一蓝两个少年,正策马本来,且还都扬起手,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怔楞片刻,随即也大笑起来,策马奔去。
江白并不认识那二人,正想问阿守这两个少年究竟是谁,就将原本还满脸通红的阿守,正瞪大了眼睛、鼓着脸,一脸气愤的也冲了上去。
就像是守了心爱的骨头好多年的大狗,正要犹犹豫豫要不要把骨头吃了,突然就发现,骨头竟然会飞!而且还不是向着他飞,而是向着旁人飞了去的大狗似的!
江白嘴角抽了抽,立刻挥退了脑袋里的想法。
还好谢远的贴身侍从清酒上前,对江白小声说了那二人的身份。
“那一位年长的乃是太孙殿下,另一位,是太孙之弟,容英郡王。”
江白讶然,见前面已经下马,好兄弟一样抱在一起的谢远和太孙谢含英,侧首问清酒:“太孙与阿远感情极好?”
清酒道:“若非太子妃不喜,太孙彼时,只恨不能与大郎同寝同食,朝夕相处。”
清酒这话说的倒是半分不掺假,谢含英的确很喜欢与谢远亲近,只是太子妃对谢远总是有些排斥和不喜,虽然表面上各样招待,一应俱全,可太子妃做起来,总能让人感觉到太子妃就是不喜欢谢远,于是谢远只会在推脱不掉的时候,才在东宫与谢含英同住一二日,寻常时候,都是能不去东宫,就不去东宫的。
江白却是极聪明的,闻言立刻听出了重点——太子妃不喜谢远。
江白眸色便是一黯,觉得无论如何,他此次回长安,都要好好看看如今的局势才行。
他自己是做不得皇帝,也无心推翻自己的父兄曾经舍命效忠的人,但是……阿远,的确是一个比当初的太子更合适的人选——睿智,勇敢,有主见和担当,但也听得进旁人规劝,有责任感。只要时机合适,阿远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帝王。
只是江白很自然的忽略到了谢远所缺少的做帝王最重要的一件事——野心。如今的谢远,还没有野心,至少,没有足够让他不得不和自己的青梅竹马与阿爹抢皇位的野心。
江白心中思忖片刻,便将这年头按下不提,亦策马上前,俯身拜下。
谢含英在一个月前收到谢远的信后,知晓谢远大概会在这五六日间回来,于是就日日都来长安郊外等着,太子妃心有不悦,然而圣人许了,太子妃又刚刚做了件令谢含英险些与她闹翻的事情,是以也只有忍了,由着谢含英以太孙身份,日日出城门接一个藩王之子。
谢含英见到谢远,看到谢远如今长大了的模样,心中更觉欢喜和亲近,只觉心中有无数话想私下里说与谢远,不过兄弟二人还没有说几句话,就看到了不远处赶来下拜的江白。
谢远一愣,随即亦要屈膝下拜。
谢含英忙忙拽住谢远,含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手中抓得很紧,愣是不肯让谢远下拜。
谢远又试了几次,终究没有拜成。
谢含英见谢远不拜了,这才含笑牵着谢远的手,拉着他走到了江白身边,用另一只手亲自扶起江白。
“宁远侯此番劳苦功高,又扬我大庆朝国威,圣人与孤,皆感念宁远侯诸多,宁远侯,快快起来。”
江白这才起身,不着痕迹的打量起谢含英来,就觉谢含英此人,年有十五,眉眼清俊温润,性子温和而有主见,对谢远和谢容英几乎一视同仁,细细看来,其实谢含英当真是喜欢谢远更多一些,更喜欢与谢远亲近,对谢远在文治武功上比他更好这件事,谢含英眸中一丝嫉妒也无,眼中只有骄傲。
而谢容英今年十一岁,虽看起来有些纨绔,但到底被祖父兄长教导的很好,凡事都在规矩之内,明明对谢远钦佩不已,嘴上却并不肯承认。到底还是个孩子而已。
江白一路跟在谢含英、谢容英和谢远身侧,看到谢含英的品性,心中也终于知晓,阿远在船上时也依旧惦记着这位太孙,到底是何缘故了。
——如果敬王没有反心,那么,即便阿远比谢含英更睿智果敢,只要谢含英待阿远如初,那么,阿远就绝对不会对谢含英不起。如此君臣相宜,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只可惜,一旦圣人故去,敬王必然要反,而那位太子妃……上头没有人压着了,她又会做些甚么挑拨离间的事情?
兄弟情深又如何?奈何皇室之中,哪里有此等感情?
江白轻叹一声,心中更是下定了决心,圣人虽为阿远选了一条看似平坦的道路,但那条路未必就当真顺利平坦,能一路向前;倒不如……他为阿远选另一条路,或许危险重重,或许有性命之忧,然而阿远此生志向,不正是志在疆场么?既是如此,那他便趁诸事还未发生,带阿远走,让阿远快些建功立业才是。
江白心中如何做想暂且不提,谢含英却是和谢远很是亲近的走在一起,并将长安城的诸事细细说与谢远。
“当初阿翁收了你的信,见你长姐身怀六甲的进了长安,待安阳王、王妃和世子要走时,便以郡主身子不适为由,将她留在了敬王府,让其诞下孩子后再回云南。安阳王与世子苦求不能,阿翁直接招了太医来,不知与二人说了些甚么,二人竟当真不再勉强,俱都回了云南。郡主又诞下一位小娘子后,就留在敬王府带着两位小娘子养身子,顺便教养你府中四郎,倒也一直没提回去的事情。安阳王与世子写折子给阿翁,阿翁只说,这是家事,他老人家不管。”
谢远听了便也笑,安阳王与赵容定是气坏了,当初阿翁执意要留下阿姐时,定是以阿姐是他亲孙女,他要照顾亲孙女的身体的原因强留下阿姐,但是现在……安阳王府来要人了,阿翁却又道他老人家不管了,从前也不是他老人家的错,安阳王府,定然是要气坏了。
不过,安阳王府气不气的,谢远倒不甚在意,只要他阿姐的身子养好,又有敬王府和他在,那个心中一直惦念自己表妹的赵容又能对阿姐作甚呢?
如此想罢,谢远又问:“那我阿娘……生得那个小郎君呢?阿兄可见过他?”
谢含英迟疑了一下,才道:“他是去岁七月在北地出生的,消息报给了阿翁,我自然也知道了。只是三皇叔似是不怎么喜欢他,且因小郎君出生时身子极其瘦弱,大夫说有可能养不大,因此直到现在,三皇叔也不曾为他取名。阿翁也权作不知,并不肯惦记。不过,你那三姐定的第二位郎君也出了事,她不得不继续留在敬王府中,倒是能教养他一二,也算是好的了。”
顿了顿,谢含英声音里没甚感情的道:“还有两件事情,一件事,阿远之前就该听到些风声了,是三皇叔今年二月纳了侧妃,侧妃是敬王府马氏的嫡亲侄女;另一件事……阿远,我要成亲了。”
谢远一怔,心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问了出来:“太孙妃是……清婉表姐?”
谢含英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谢容英恨恨道:“不!清婉表姐只能给阿兄做妾,正妻是……小高氏!”
他已经连表姐二字,都不肯再叫了。
谢远蓦地拉住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