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关东北十五里有一处废弃市集,沿河排列下百十间低矮的土坯茅草房舍,因为已经数年无人修缮,大多倾塌,不是被夏季的暴雨腐蚀了根基,就是被冬日的大雪生生压破屋顶,只是不知为何,集市中始终寸草不生,望去一片沙尘昏黄,成了名副其实的荒集鬼墟。
在申屠渊实行坚壁清野之前,此地也曾娼寮、酒馆遍布,周狄双方商旅往来,颇为兴盛。
十五里这个距离颇为微妙,既没有脱离金城边军的管辖,又能让前来市易的狄人放下顾忌。金城关内军卒亦多有来市集寻~欢作乐的,即便遇上黒狄部落带刀携箭的骑队,也只是互相装作看不见,少有头脑发热要掀桌子的愣头青。
毕竟若是这市集黄了谁都得难受,更别提自家将军校尉或是部族头人从中捞了多少好处,犯浑肯定没好果子吃。
至于月黑风高之后市集周边总会有些倒霉蛋曝尸荒野这种小事,听得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彼此都称不上好人,杀回来就是了,战场上更不缺报仇的机会,反正没人敢公然在集市中动手,其中缘由,老卒们总是讳莫如深。
在资历较浅甚至没能目睹当时盛况的新卒们想来,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说藏龙卧虎也好,说藏污纳垢也罢,总归是会有不世出的高人魔头隐世的。
据说如今名传北四州的公孙龙当年做丧家犬时,被人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亦曾在这座集市中躲藏数月,更有人说公孙龙后来之所以能咸鱼翻身,靠的根本不是什么青州练气士传承,而是得到了这座集市中某位隐世老怪的衣钵。
直到这一任的金城将军在上任第三年向天子上了一封奏章之后,周狄双方的这种默契才被打破。
在集市中提心吊胆讨生活的可怜人被尽数驱逐,来市易的黒狄骑队被杀绝了几拨,随即围绕这座集市爆发了几场规模不大却极为惨烈的厮杀。
再之后,除了陆陆续续有落魄剑士带着侥幸之心慕名而来,此地便再无人问津。
这倒还罢了,此事还导致了一个事先谁都没有料到的后果,便是少了一大财源之后金城边军纳血贿之风的愈演愈烈。
往事如烟,俱埋于断壁残垣之下。
只是今日,非但十五里外的金城关杀声震天,鬼墟已经延续数年的沉寂竟也被突如其来的杂乱马蹄声彻底打破。
望了一眼沿着弯曲河道而建、令人无法尽览全貌的鬼墟,骁骑卫左尉白烈翻身下马,任由坐骑跑去河边饮水,自己则提着枪头细长如芦叶的短枪,缓步迈入被黄沙尘土覆盖的街道。
街口朝南,走向大致自南而北。
他的旧军袍上沾染了大片深黑色的血斑,显得越发窘迫,给人性情凉薄之感的薄唇干涩发白,不见一丝血色,两道柳叶细眉下的眸子越发深邃森寒,褪去了几分阴柔沉郁,多出了几分血煞肃杀。
李承德在内的二十七骑跟随在白烈身后,个个神情疲惫。
光头生黄癣的丑陋雄壮汉子自顾自跑去河边,蹲在两匹战马之间掬水抹了把脸,又喝了几大捧略显浑黄的河水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李癞子扭头看了一眼白烈的背影,禁不住脸色一变,轻松神色蓦然收紧。
其余二十六人也都紧绷着脸,各自握紧手中长刀。
如此风声鹤唳,皆因骁骑卫左尉突然举起了手中那杆杀人无数的芦叶寒星枪。
李承德跑到白烈身后,一脸懊悔道:“娘的,有埋伏?早知道就不来了,万没想到会死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搁几年前爷们儿也就认了,还能有相熟的婊~子帮着收尸。”
白烈回头剜了屁话奇多、动摇军心的李癞子一眼,眼中杀气弥漫,然而细看却无太多杀意。
李承德嘿嘿一笑,惫懒道:“知道知道,若是平日,早就被左尉大人一枪扎死当场了嘛。”
白烈扭过头,薄唇嘴角罕有地翘起一个微小弧度。
他单手挽了一个枪花,枪杆负于身后,枪头斜斜指地,抬腿大步前行。
二十七名骁骑白隼毫不犹豫地跟上,有几匹战马跟了上来,却被各自主人连打带踹给赶回了河边。
鬼墟大体是建在河湾处,据说当年金城关选址时亦曾考虑过此地,只因河间地实在太过狭窄才作罢。
长街的中段有一个大转弯,二十八人走了半柱香方才转过街角,饶是李承德等人早已视死如归,仍是被眼前黑压压一大片人马吓了一跳。
是真正的黑压压,黑色衣袍、黑色披风、黑色盔缨,数百骑连衣袍带披风甚至盔缨俱是大黑色,与街上黄沙对比极为鲜明。
然而除了颜色,一应服制竟与大周边军无异。
数百柄青铜猎弩已经上好弦,箭头泛着森寒的光。
白烈皱起眉头,微微思索后试探性问道:“朔方……先登?”
“你停顿了一下,本意是想说朔方黑鸦吧?听说金城的骁骑卫被称为白隼,穿的却仍是红袍?”
最前面几排的黑鸦前行几步靠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显露出居中一匹头角峥嵘的白马。
马上坐了一个披发负刀的少年,同样系着一件大黑披风,身上黑色麻衣却样式奇特,类似江湖武夫的劲装,额头一道殷红竖痕稍显妖异,却难掩少年眉眼棱角中那浸透骨髓的冷冽刚强。
少年左右两骑,一个是不过四五岁但呼吸绵长的道装童子,另一个则是姿容秀美的负剑青衣少女。
这场面着实古怪,白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盯着负刀少年问道:“可有凭证?”
对方咧嘴一笑,正要说话,那名青衣少女突然驱马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金剑,上面的纹饰极为华丽繁复。
即便白烈只是半步灵感,仍旧能清晰感应到这枚令牌金剑竟是宛如活物,自被少女取出后便通体散发出一股难以言传的奇特韵律。
骁骑卫左尉悚然而惊,却听那少年也惊咦了一声道:“这可比调俺黑鸦卫来金城关那枚厉害多了,天子到底往蓟州派了几名钦差?以你的身份竟也能做钦差?”
白烈微一犹豫,终于还是单膝跪地道:“卑职金城骁骑卫左营校尉白烈,恭迎钦差天使。”
李承德等人松了一口气,也跟着下拜道:“恭迎天使!”
负刀少年明显是眼前这五百黑鸦的首领,青衣少女却并不搭理对方的问话,那双仿佛蕴含星光的璀璨眸子仍是定定地望向白烈。
“姓白?我看你虽然用枪,修行根基却似乎是函谷白氏的《刀耕谱》。当年白家一夜之间满门死绝,无头悬案轰动一时,恩师还感叹世上兵家又少了一门绝顶传承,没想到仍有余孽存世。”
半跪在地的白烈突然浑身颤抖,拄枪的手掌心汗出如浆,抬起头冷然问道:“卑职听不懂天使在说什么,莫不是天使看走了眼?”
青衣少女神态不变,继续道:“显赫一时的函谷白氏家道中落,最终竟致灭门,据说全是因为遗失了家传绝学《刀耕谱》总纲的缘故,我师尊曾与白家祖上有旧,收藏有全本刀谱,我无聊时翻阅过,还记得大概,你可想听?”
白烈终于面色大变,失声道:“什么?”
宗师灵感玄妙不可言,付诸文字往往便落了下乘,然而仍有一代代宗师竭力描摹,以图传之门人子孙。所谓绝学,指的往往便是此类。着书宗师的后人纵然难以重现祖辈风采,却能免去入门时许多功夫,哪怕不能凭之灵感,却可用作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他山之石。
“兵家行世,杀人盈野;白门刀法,以意为先。古来为将者,以刀为犁,以杀戮为耕作,以白骨黄沙为田,春秋为种,英魂为肥,计有法门三十六,一曰……”
在青衣少女语调平淡的背诵声中,白烈周身气机开始剧烈涌动,平地起大风,掀起漫天黄沙,吹得周遭数百人马连连后退。
总纲这种东西,虽无详尽法门,却高屋建瓴,往往最能体现一名宗师的成就,不知内情及修为不够之人也就听个热闹,传入白烈耳中却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风沙漫卷之中,负刀少年突然咧嘴笑道:“恭喜白兄成就宗师!”
白烈蓦然起身,立在原地闭目凝神半晌,周身气机妙不可言。
待风止沙落,他才睁开双眼,复又重重跪下,这回却是双膝皆跪。
这位于众目睽睽之下成就宗师的骁骑卫左尉神色恭敬,双手将芦叶寒星枪托举过头顶,沉声道:“姑娘恩同再造,可否告知山门,白函谷今日倘能不死,必结草衔环报此大恩!”
“白函谷?”负刀少年诧异道。
“既成宗师,函谷白氏复兴有望,再不必遮遮掩掩而令先祖蒙羞,故以郡望为名,今后再无白烈,只有白函谷!”
青衣少女毫不居功,淡然道:“你也不必谢我,世上如你身世者所在多有,若非师尊一言,函谷白氏的死活与我何干?”
“啧啧,一旦成就宗师,性情气度立时不同,现在竟连名字都改了,可见真正是脱胎换骨了,他说恩同再造,倒也名副其实。”
负刀少年看向青衣少女,笑声爽朗:“瑛妹子,相识这许多时日,俺可从未觉得你如此刻这般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