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扫塔工作完毕,宁筱玥早就去刑部点卯了,而卫渊,真的没有来。
这一把扫把又废了,阎以凉直接扔了,然后离开忠烈塔。
扫塔的工作,就自己看来也不怎么样,扫把都碎了,散落的到处都是竹枝,可就是这样才能证明她的确扫塔了,并且将忠烈塔四周都清扫了一遍。
离开忠烈塔,返回关府,不过半路阎以凉就转了方向,朝着西城而去。
安家祖宅,门庭清冷,自安泰死亡,所有商行被封,这里就变成这样了。
今天,大门敞开,能通过院子直接看到前厅。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厅门前,衣袍华丽,富家公子的模样,但腰间的腰带暴露了他的身份,不是柳天兆是谁。
前厅主座上,一个换上浅蓝色长袍的少年坐在那儿,脸庞白皙,文雅俊秀,双眸颜色浅淡,是安亦。
踏进大门,阎以凉的脚步发出了些声音,柳天兆转头看过来,那边安亦也听到了。
“阎捕头,你来了。”他眼盲,可是听觉却异常的好使,并且,通过脚步的不同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嗯。”朝着前厅走过来,阎以凉淡淡回应,同时看向柳天兆。
柳天兆靠着门口的廊柱,双臂环胸,一边慢慢的摇头,表示毫无所获。
几不可微的眯起眼眸,阎以凉走进大厅,同时看向安亦。他坐在那里,满脸纯澈,眉宇间一丝忧愁怎么也散不去。
“你的扫塔工作完成了?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是闭门思过了,跑到这里来,不太合适。幸好我不是个喜欢说闲话的人,否则你还得多扫半个月的塔。”柳天兆抑扬顿挫,说的话很难听。
不理会他,阎以凉直接走向安亦,在他左侧的大椅上坐下,眸子动也不动的盯着他,“安亦,你果真一点都不知道那部分赃款在何处么?安泰死了,他曾经的手下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那笔赃款,藏于何处一直都是个谜。你在这个时候回来,很难让我们不怀疑。”开门见山,阎以凉也不想迂回绕弯子。她的确对当年安亦的‘死’心有愧疚,不过,那是两回事。
听着阎以凉的话,安亦微笑,眉目间的忧愁似得散开了些,“好久没听到你这么严厉的问话了,那时他们都说你在审问的时候很吓人,不过,我看不见,总是会在心里描绘你此时的模样。即便描绘出来的画面再凶悍,我还是觉得不吓人。”
柳天兆高高的扬起眉尾,视线在安亦和阎以凉的身上来回转悠,“那你想象的阎捕头是什么样子的?”柳天兆倒是真的想知道。
安亦笑,一边缓声道:“故作强悍,很可爱。”
“可爱?”柳天兆笑出声,看向阎以凉凌厉的脸和刀子一般的眼睛,他连连摇头,“安亦,想象固然是美好的,但是你太年轻,又没见过什么世面,阎捕头是真的很吓人。不止样貌不漂亮,而且从来没笑过。你别太把自己的想象当回事儿,她很难看。”可爱,这个词安在阎以凉的身上,柳天兆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阎以凉的身上,无论是头发丝还是脚趾头,没一个和可爱沾边的。
冷冷的瞥了一眼笑的很过分的柳天兆,阎以凉面无表情,安亦眼盲,看不见任何人,用想象的也很正常。
只不过,在他的想象里她是可爱的,这也很神奇,毕竟她自己也从未觉得自己可爱。更况且,这个词儿对她来说,更像是骂人。
“柳捕快总是喜欢开玩笑,但是做事又很认真,应该是样貌英俊,风流倜傥。”安亦静静的说着想象中的柳天兆,柳天兆果然不再笑了。
“安亦,关于我的想象那就太正确了,的确如此,我就是这样。”扬起下颌,这些夸赞似得说法,他认同。
“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安亦,回答我的问题。”眉峰微蹙,阎以凉打断柳天兆臭美。
“嗯,我回答,你不要生气。”安亦立即应答,他更像是为了安抚阎以凉暴躁的脾气而故意配合。
柳天兆饶有兴味儿,这安亦啊,大概是情窦初开。
当年,阎以凉一天十二个时辰监视安亦在他身边,一共持续了二十几天。这么长的时间段内,即使不产生感情,也必定会变得熟悉。
而安亦,是少年初长成,眼盲,身边又没有女子,估计就在这段时间内对阎以凉产生了奇特的感情。
“关于你们所说的赃款,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从未听我哥提起过,更没有听别人说过。我会回来,原因昨天也与阎捕头说过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死。”他静静的说,每个字都饱含真诚,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为了阎捕头回来的?”柳天兆听懂了话头,表情更是意味深长。
安亦略迟疑,然后点头,“因为我的‘死’,阎捕头大概会很内疚。”
柳天兆挑眉,一边看向阎以凉,挤了挤眼睛。
阎以凉不为所动,转眼再看向安亦,她眼里仍旧有怀疑。不过,那怀疑也只是一点点,毕竟当时是她一直在监视他来着。那段时间内,他的确什么都没做。
“对了,想必你们刑部应当搜查过这宅子,不过,有个地方怕是你们并不知道。阎捕头,我带你去看看吧。”安亦忽然道。
柳天兆一诧,阎以凉也几不可微的蹙眉,“哪儿?”
“就是书房。在书房里,有个密室。”安亦直视前方,双眼看不见,但是他的眸子却异常清澈。
对视一眼,阎以凉站起身,“走。”话落,将手伸出去。
“嗯。”安亦点头,随后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
伸手,两次虚无的触摸,然后便抓住了阎以凉的手臂,笑容浮上他的脸,在柳天兆看来,安亦此时的笑容是那种很满足的笑。当然了,像阎以凉那种男人一样的性子,是完全看不出也感觉不出来的。
走出前厅,柳天兆跟在两个人的后面,视线从他们身上来来回回,又看向俩人的手,阎以凉做这些做的真是自然。
当年,阎以凉监视安亦的那段时间内,虽然她也是需要这样任安亦抓着,不过,可没这么自然。
“晚菊含苞待放,相信等它们彻底开放之后肯定很美,阎捕头你一定要来看看。”踏着鹅卵石的小路,那两边种植着晚菊,即便安亦看不到,可是他却都知道。
阎以凉嗅了嗅,倒是稍稍有些浅淡的味道,“你的鼻子真是好用。”
“因为看不见,耳朵,鼻子,嘴,还有手,就都变成了眼睛。”抓着阎以凉的手臂,安亦轻声的说着。
柳天兆双臂环胸,听着他们俩说话,他满目意味深长。
“安亦,若是有一天你的眼睛能看到了,你最想看到的是什么?”柳天兆笑问道。
阎以凉看了安亦一眼,自己有一双完好的眼睛,根本不会了解盲人的想法。
微笑,安亦抓着阎以凉的手也收紧了些,“以前,我最想看到的是我自己,从小到大,我连自己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最想看见的是阎捕头,想知道,阎捕头和我想象中的到底是不是一样的。”
柳天兆高高挑起眉尾,他越来越聪明了。
“看我?没什么可看的。”听在耳朵里,阎以凉没任何的想法,只是淡淡道。
“若是能知道阎捕头你长什么模样,我死也无憾了。”安亦微笑,眉目间的忧愁却越浓。
“你的理想还真不怎么样,钻研一些有出息的吧。”上升到死而无憾的地步,阎以凉心里几分怪异。
安亦轻笑,“未来是否会有更出息的理想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的确很想看到阎捕头的脸。”
“安亦,你应该知道,阎捕头有婚约。”看阎以凉的样子,还是没明白安亦想表达什么。柳天兆索性做好人,提醒一下。
“我知道。”安亦静静回应,他并非不知道。
阎以凉拧眉,回头看了柳天兆一眼,他扬眉,暗示明显。
恍若没看到柳天兆的暗示,阎以凉嗤之以鼻。
柳天兆无言,她性格像个男人,心脏也是石头做的。本来还可惜她最终要和关朔结成夫妻,现在,他已经开始有些同情关朔了。
有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估计关朔这辈子都不懂的儿女情长温柔乡为何物。
安家祖宅的书房很大,独占一片院落。四周是茂盛的凤尾竹,许久没经过修剪,已经长得乱七八糟了。
“看来这两年里李叔也没有收拾过这里,应当积了很多的灰尘。”书房的大门一打开,安亦便轻叹道。
陈旧的味道的确有,但正常人第一时间都会用眼睛来看,而不是用鼻子。
“这里当年的确被清查了,许多东西都被搬走了。你所说的密室,在哪里?”占据半面墙的书架只散落了一些书,剩下的东西当年都被搬走了。
“书架,靠左侧墙壁两尺半处,向外拖出半尺,再用力推回去,密室就在那后面。”安亦冷静的说着,尽管看不见,但是记得清楚。
柳天兆看了看阎以凉,随后朝着书架走过去,一边道:“当年你怎么没说呢?”
“当年,是我害怕,糊涂。”安亦轻声回答,让人也无话可说。
柳天兆挑了挑眉,看了一眼阎以凉,这安亦,绝不像外表看到的这么简单。
找到了位置,柳天兆抓住书架一角,向外拖拽半尺,书架果真被他拽了出来。
随后,手上运力向里推,狠狠的撞击进去,后面的墙壁随着书架朝后缓缓陷进去,密室的门出现了。
灰尘先飘了出来,柳天兆向后退了几步,“果真有个密室。”
“里面有什么我并不清楚,毕竟我也看不见。柳捕快和阎捕头进去看看吧,看看我哥是否在里面藏了什么。”安亦放开抓着阎以凉手臂的手,一边轻声道。
举步走过去,柳天兆打头,两个人闪身进入密室里。
密室里黑漆漆,但通过门口的光线,倒是能看得清楚。
不过两平米大小,在墙上凿出了大小均等的空间,大部分空空如也,但仍旧有一个里面有一摞布满了灰尘的纸张。
柳天兆走过去拿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看向阎以凉。
阎以凉竖起食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这个手势,就是让柳天兆不要说话,用手势。
柳天兆点点头,明白阎以凉的意思,安亦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却异常的好使。
翻了翻手上的纸张,上面满满的写着一些名字,柳天兆皱眉,然后递给阎以凉。
看了看,阎以凉抬手,分开两指各自上下活动了一下。
柳天兆一手向上平伸,一手在这掌心点了点,表示真假参半。
眯起眸子,阎以凉缓缓摇头,她认为假的程度更大。
抬手在脸的前方挥了挥,柳天兆询问阎以凉的意思是,安亦在骗他们。
阎以凉深吸口气,然后点头,很有可能。
柳天兆笑,庆幸阎以凉还有理智,他以为她因为内疚,连理智都没了呢。
拿着那一摞纸张走出密室,一眼就看到还站在门口的安亦,他一身纯澈,少年如玉,只是一丝散不开的忧愁氤氲在眉眼之间。
“密室里还有什么?不会是空了吧。”听见声音,安亦轻声道。
“一摞纸,一些名字,这些名字是谁还不知道,需要调查。”盯着安亦的脸,阎以凉淡淡道。
安亦点点头,“幸好还有一些东西,我以为会什么都没有的。”
“你所知道的,就这些了是么?安亦,两年前我从怀疑你到信任你,我希望你能不辜负我的信任。”面无表情,阎以凉的声音同样无温。她给予最后的警告,若他撒谎骗人隐瞒,她会亲手把他扔进大牢。
“我做错了什么么?阎捕头,你这样说话,让我觉得很紧张。”伸手,安亦欲抓阎以凉。
看着他,阎以凉缓缓的伸出手,“觉得紧张就好,不要用想象来判断我是怎样的人。诚如柳捕快所说,我不可爱,反而很残暴。若是有人骗我,我会很生气,或者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抓住了她的手腕,安亦向前一步,“阎捕头,即便你这样说话,我还是觉得,你不可怕。”
“那是因为你看不见,你若是能看得到阎捕头此刻的脸和眼神儿,你就会知道,末日是什么样子的。”柳天兆凉凉的声音传来,他阻止安亦再对阎以凉心生幻想。不为别的,就为阎以凉可能会被他动摇。
他现在有很大的嫌疑,决不能让他在刑部任何人的身上得到机会。
闻言,安亦不再说话,看不见,简单三个字,的确是实情。可即便是实情,也确实伤人。
阎以凉不语,盯着安亦,但是在他的脸上,除了眉宇间的忧愁,什么都看不见。
拿着那份不知真假的名单离开安家,阎以凉直奔刑部。尽管她现在闭门思过,但是得到了线索,自然是要送去调查,留在她手里,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刑部,邹琦泰就在,瞧见阎以凉出现,把他吓了一跳。
“师妹,你现在闭门思过,不能再随意的出入刑部。被他人看见,小心告你一状。”责怪,邹琦泰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放心吧,我避开人进来的。给你送来了点东西,你着手派人去调查一下真假吧,在安家搜出来的。”将那一摞纸张拿出来,阎以凉扔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名字。”拿起来,邹琦泰立即皱起了眉头。
“嗯,是一份名单,但真假未知,需要调查确认。”真假参半,阎以凉也没有把握。
“好,我会尽快派人去确认的。那个安亦啊,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师妹,你一定要谨慎。”只是直觉,邹琦泰心里觉得不安。
“我知道,走了。”名单送到,阎以凉转身离开,十分痛快。
接连扫了五天的忠烈塔,诚如当时卫渊所预测,塔四周散落了很多的竹枝,都是从她的扫把上脱落下去的。
不过,正是这样才证明,她的确每天都有来扫塔。
夜深人静,从浴室出来,阎以凉步履沉稳。微湿的长发散在背后,很难得的,她没有将长发都束起来。即便眉目英气,但也多了一抹女人的柔软。
走回小院儿,阎以凉的脚步就一顿,看向闪烁着微光的卧室,她几不可微的眯起眸子。
一步步走进房间,阎以凉反手关上房门,然后走进卧室。
面无表情,她看向自己的床,一身月白的人坐在床边,姿态恣意。
“卫郡王,你走错门了吧。”没任何其他的表情,阎以凉走到屏风边将毛巾扔上去。
看着她,卫渊缓缓的弯起薄唇,“若不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都忘了,在我的记忆里,你曾经是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