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并不陌生的城市,五年以前还在这里开会、学习,与老友相聚把酒言欢。小住的那段日子里,感受到的是那厚重的人文气息,那山、那林、那湖、那水的清新宁静,还有那繁华有序的街景。
那记忆景象未曾模糊,今日却是更深的唤醒。闻锵被特高课带到了颐和路的一栋建筑里,同样,这些建筑闻锵也不陌生,只是大门竖着的牌子令他感到厌恶——中日友好促进协会。
闻锵已有了解,这就是侵略者在南京的特务机关。
闻锵在想:我的祖国、我的首都,这将是我殉国的地方。
这栋大楼有一层地下室,按伊藤宏介的要求,地下室的大部分房间被重新装修,还添置了一些设备,俨然这成为了一个功能区域。
闻锵就被带进了这个功能地下室。一个房间里,一张大书桌,后面三把椅子,闻锵能够想见,那是审问者的席位,而被审席位则在大书桌正对面,显然这的公用一张大书桌,似乎不大平常。
被审者的座位倒不出奇,这是一张铁制椅子,两边扶手嵌有活动的半圆铁制扣件,闻锵被按在了铁椅上,双手则固定于铁扣件之中。
把闻锵安置妥当后,为首的特高课行动大队长松田浩雄对闻锵说了一些日语。闻锵听懂了一部分,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他默不作声,恐慌的神态似乎难以掩藏。一个日籍翻译用并不流利的汉语将松田所言复述一遍,“给你一点时间,你要想明白,如果你能好好配合,那一切好说,否则,这就是你的地狱,一旦进来了,此生你再也看不到太阳。”
刑讯室里只留下闻锵一个人,借此机会,闻锵仔细观察了这里的布局,他的身后有着各种刑具,有些他是见过的,有些则很陌生。再来感受这张铁制座椅,除了冰冷,还发现了一组电缆线与之相连,这也不奇怪,闻锵知道,这是电椅,想来是要感受一下电流穿过身体的滋味,再有那陌生的刑具,此后怕是不再陌生了。
英雄气魄自然不会因此戛然而止,闻锵在想,战士之魂也当永不磨灭,战之而死才是最大荣耀。想到这里,他产生了一个应对轮廓,之所以没有细化,那是因为主动权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闻锵心中自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导演是谁。
此前计划是秘密跟踪,现在显然不是了,这与梅机关提供的情况通报有本质区别。任务的执行者松田大队长安置好闻锵,便急匆匆去了伊藤的办公室。惊闻这样的突变,伊藤除了恼火,便也是无奈,梅机关的特务将事发经过详细做了汇报。
伊藤宏介敲着桌子,斥责道:“解释的真完美!除了推卸责任,你们能不能有点担当,为什么不在自己身上找一找问题呢?你们要不出问题,怎么就会被惊动目标呢?梅机关素有纪律严苛,技术顶尖,这就是你们的专业水准……”
特务连连说对不起,之后又说,梅机关确实有所疏忽,没有看管好76号,以至于惊动了目标。
“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他76号汇报的时候,说法也会跟你一样,你知道这种说法叫什么吗?”见梅机关的特务不作声,伊藤继续说道:“用中国话说,这叫狗咬狗,一嘴『毛』……”
交接是以这种方式完成的,伊藤很失望,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已经破灭了,接下来就是审讯,这个方式虽然直接,但效果如何,尚不得知,不过,伊藤有着专业上的自信,他对秘书石川良平说,我们的专业是科学的、严谨的,所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论据,而论据的基础在于关键资料的收集、归纳、总结和分析,另外,换个角度,这是博弈,你要想赢,除了足够的筹码,最好还要知晓对手的底牌。
伊藤所说“博弈、底牌”,实际就是指闻锵的生平资料,在他看来,这是所有逻辑的基石。
伊藤知道闻锵这样的老特工一定不易攻陷,如果说能够击败他,伊藤认为击败的一定是他的意志,而看起来最脆弱的**,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实际是非常坚固的,这种坚固包裹着更顽强的意志,但伊藤认为在内体与意志之间一定会在不经意间遗有缝隙,这种缝隙就是最软弱处,找到它,这人便沦陷了。
梅机关没有传来闻锵的生平资料前,伊藤并没有亲自接触闻锵,他让秘书石川良平作为主审进行几次试探。
因为一些原因,日本特高课总部没有满足伊藤的要求,审讯观察所用的单面镜最终无法提供,伊藤退而求其次,刑讯室里的一面墙体进行了改造,墙面上开凿了两观察口,经巧妙伪装,加上灯光因素,被审位置很难注意到这个窥视口,石川的几次试探『性』审讯,伊藤都是在这个观察口进行窥视,他很认真观察,并不时笔录。
石川的汉语基本还算不错,他问电椅上的闻锵姓名、职业、籍贯等,闻锵回答的倒也顺畅,只是整个过程透着微微紧张与恐慌。
所谓姓名、职业等,闻锵所答都是编撰内容,与他的假证件上的保持一致。石川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他并不点破,又问火车上同伴跳车如何解释。
闻锵说,自己是做名贵『药』材生意,走南闯北,时常遭遇歹人,这一次发现被跟踪,误以为是歹人,所以过度恐慌,以致跳车逃离,所携手提箱,正是因为箱内有不少现金、银元,故此跳车,实为保财之举。
说到『药』材生意,闻锵为表示此言真实,他举例说出十多味中『药』及产地、价格等等。
见闻锵身后墙面上的红『色』壁灯闪烁,石川知道这是伊藤发出了指令,于是第一次审讯结束了。
一小时后,石川又来审讯,之前还给闻锵递了一杯热水,并令助手打开闻锵右手的铁制扣件。
按照伊藤所拟提纲,石川再次发问,这一次较为直接,石川说:“我们已经查到了你的身份,我提醒你,如果你不据实回答问题,回头看看你身后这些刑具,到时你会感知它们的真实存在。”
恐吓之后,又是姓名、职业等等提问。震慑似乎起到一些作用,闻锵喝着水,也好像是强作镇定,但右手握着的杯子有些颤动,似乎是暴『露』了他的惊恐,又好像是为避免这种暴『露』,闻锵立刻把杯子放置于桌面上,又将右手赶紧藏于桌下。
虽似有恐慌暴『露』,但他的回答却一如既往,只是较上一次多了个“我真的”如何如何,内容保持一致。
“闻锵!没错吧,”石川厉声说道:“我来给你做个引导,你的同伴叫虾子,已经在常州附近被抓捕,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现在虾子正在来南京的路上,我劝你,最好在虾子之前,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否则虾子一旦到了南京,你的价值也许就没那么重要了,什么样的后果,我想你是能够想像的,我再给你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后,我希望你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
石川说完,便与助手离开了刑讯室。
对于说出自己的名字,闻锵早有准备,火车上的特务已经是一个确定的提示,加上南京火车站交接的阵容,可以想见日特至少掌握了一些信息。至于虾子,石川的意思的从虾子口中得知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一点闻锵根本不信。
就说虾子被捕的可能『性』又有多少,闻锵也会打个问号。
因为以虾子的身手和觉悟,他一定会是以死搏击,只要一息尚存,虾子都会继续搏击,直至战死。当年在东北,虾子被俘,那是中弹昏『迷』,之后万般折磨也未有丝毫胆怯,况且那时他还不是军统成员,还是自己救了虾子一条『性』命。基于这些过往,闻锵判断,特高课搞的是心理博弈,那么就很简单了,顺着特高课的思路继续前行。
再后来的审讯依然没有突破,对于真实身份,闻锵默认了,再其他的似乎都是默认,除了沉默,闻锵没有任何表达。
石川说:“那么非常遗憾,尽管我不愿这么做,但还是要给你一点刺激,你太麻木了。”
所谓刺激,不难理解。铁椅被通上电流,闻锵随之剧烈颤动,能够感知他身体内爆发出的怒吼,你的耳朵却听到的很模糊……
一天的审讯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的审讯依然是于没有阳光之时开始,于没有阳光时结束,有的只是那刺眼的地狱灯光,还有那电流似天际与地平线之间划出的闪电一般穿透身体。
闲暇时,闻锵在想,上刑为什么只是这电椅呢?
第三天,机关长伊藤宏介给予了解答,同时伊藤也拿到了梅机关提供的闻锵的生平资料。
提供了热水一杯,伊藤首次出现在了闻锵面前。
“闻先生,就在刚才我拿到了你的资料,这才真正对你有所了解,如果一开始我知道你的身份,我想我们的见面应该会更早一些,南京火车站,我想我会亲自去迎接你。”
“哦,对我这么客气吗?”闻锵反问道。
“是,之前慢待你了,如果你的身份可以早一点告知我们,那么也不会对你使用这些低端的手段。”伊藤说着,示意那冰冷的铁椅。
闻锵则镇定地说:“没关系,这种电椅开始确实很不适应,坐个几次,也就习惯了。”
“英雄气概啊,”伊藤说着,翻看之前石川良平的审讯记录,继续说道:“不过,闻先生之前的表现,你不觉得有些怪诞吗?”
“怪诞!我不明白?”
“我的学生笔录非常详细,我给你念几条,你看,第一次审讯,时间:下午4:50分,问答内容我就不念了,这个备注很有意思,上面说你眉头紧锁、眼神回避,面部僵硬,这是什么意思?你恐慌了,而刚才呢,反倒很松弛,外部环境没有明显改善,压力却没了?两次对比是不是很矛盾?显然现在是你的真实状态,而之前的恐慌是你的表演,表演的很真实。”
闻锵说道:“这说明什么呢?我不明白,但是,你解读的很好,可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实,如果你是一个好的先生,那么你的学生就不是太好的学生,如果你的学生很优秀,那么你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先生。”
“哦!”伊藤感到疑『惑』,他问:“这个怎么解释呢?”
“你看,你的学生记录了我的面部表情,但他记录了我的肢体反应吗?我表情紧张的同时,肢体是什么状态?与表情信号是否矛盾呢?如果忽略了记录,那么现在还有印象吗?这样看,你的学生没有学到家,要么就是你没有教好。”闻锵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
伊藤身旁的石川良平则涨红了脸,伊藤半响也没有说话,他掏出香烟,问道:“抽烟吗?”
“谢谢。”闻锵接过伊藤递的香烟,伊藤为他点燃,随后自己也点燃了香烟。
“闻先生,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动刑只用这电椅?”
闻锵答道:“这个我没有选择,所以我不作考虑。”
“我的学生预感你不是平凡的人,所以多多少少顾及你的外在形象,其他的那些刑具,实在是有碍观瞻。”
“哦,那我得谢谢你了。”闻锵说着,向一旁的石川良平点头示意。
“好了,闻先生,我们还是谈一谈虾子吧。”
伊藤说他很好奇,为什么逃生的机会首先给了虾子,而不是闻锵,按道理说,应该是下属保全长官才比较合理。
闻锵不假思索,说:“中国的军人不只是上下级的关系,还有兄长和兄弟的关系,我虚长十余春秋,生死面前把希望留给年青人,这有什么不对吗?”
伊藤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应该还有更合理的逻辑,这个逻辑核心应该就是虾子拿走的那个手提箱,我说的没错吧?”
“对,手提箱里有你们感兴趣的东西,所以,不要在我这浪费时间了,你们应该盯住手提箱,虾子不是让你们找到了吗?箱子呢?”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你,我可以告诉你,虾子跳车后腿部骨折了,他跑不了多远,不过虾子很专业,第一时间他就销毁了箱子里的秘密,因为他拘捕,很遗憾,他身中数弹,”伊藤说着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闻锵,“你看看吧,好在这年青人身体好,经我们的医生全力救治,他又活过来了。”
闻锵接过照片,黑白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这就是虾子,满身的泥水污垢,其中一张是虾子的面部照片,可以看出虾子处于昏『迷』状态。
照片看后,放在桌上,又推至伊藤面前,闻锵长叹一声,便侧过脸去。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不用太担心,虾子虽然行动不便,但『性』命无忧,很快会康复的,到时候我想你们有见面的机会。”见闻锵拒绝交谈,伊藤说:“那好吧,今天先谈到这里。”
回到囚室里,闻锵躺在地面的草垫子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鼾声也随之传来。
这里也有窥视口,石川不解,问道:“老师,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睡着了?他太疲倦了?这个似乎说不通吧?”
伊藤淡淡一笑,“可以说的通,也可以说不通。”
石川好像恍然大悟,“哦,他的睡眠是伪装的?”
“有这种可能,”伊藤说:“但也不排除他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