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住在外城的一家旅店中。
这是专门为来往的小商人提供住处的小店,自然不能跟内城的旅店相比,但打扫得倒还算干净,至少明面上看不到蜘蛛和蟑螂,虽然饮食上难免粗糙,但妮娜是吃惯了苦的,并不觉得难以入口。
一切看起来都还好,但妮娜却有些不安。
面具是昨天出去的,他倒是说过,食尸鬼潜藏在城外的山区,一天时间可能根本搜索不到,所以让妮娜在旅店中安心等待几天。他也保证过假如发现有什么不对就先撤回来,再向双塔那边报告或救援,不会自己硬拼。
但是妮娜看得出来,面具虽然这么保证了,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毕竟那只食尸鬼虽然有点古怪,但也并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即使发现了有什么古怪——比如说那只食尸鬼确实是有人豢养——大概也会自己一直追查到底,而不是先撤回来向双塔报告。
妮娜心里明白,面具原本以为接下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所以才会向双塔申请带着她一起外出。假如这次的任务并没有成功,那么下次大概她就不会再有机会出来了,面具必然会重新找一个骑士搭档一起行动,以保证完成任务。
所以面具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完成这次任务的。
正因如此,妮娜才觉得不安——太过执意,有时候是会冒进的。
她有点后悔没跟着面具一起去,以至于现在她连面具在哪里都不知道——听说城外那一座山都是皇家的猎场,面具从哪里进山她都一无所知,只知道消息是教堂提供的……
教堂……妮娜走到窗边,从窗户里向外看。
天已经黑了,小旅店自然安不起神术水晶的窗户,所谓的窗户不过是在墙壁上留了一个窄小的开口,然后用草帘或木头挡上。如今是夏季,所以用的是草帘,掀开来也能透入阳光,若是到了冬季寒冷之时,木头窗户一关,屋子里也就跟个地窖差不多了。
这样的房间让妮娜想起北塔。
虽然南塔有大块的神术水晶窗,北塔却是个冰冷又压抑的地方,正如这间旅店的房间,夏季与冬季的比较一般。
只是旅店的房间随便看看也能猜到在不同季节的差异,而双塔——外人,尤其是那些虔诚的信徒们,又怎么会想得到,两塔之间,宛如光明之山与无尽深渊的区别呢?
那么,只有双塔之下,掩藏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吗?只怕未必吧。
妮娜知道自己并不是个有见识的人。她出生在黑莓镇,这一生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从黑莓镇到双塔大教堂,然而就是这样,她已经看到了巨大的秘密,那么她没有去过的那些地方,又会怎么样呢?
是的,妮娜对于教堂送来的消息,已经很有些不信任了。
之前面具怀疑那只食尸鬼是有人饲养的,但他的怀疑主要是针对王城的贵族,而妮娜与他有同样的怀疑,怀疑的却是——王都的教堂!
如果双塔能藏匿着魔鬼做守夜人,那么别的教堂为什么不可能驯养食尸鬼呢?反正妮娜现在对教会已经不那么信任了。
一只食尸鬼在王都附近自由出没,说教堂不知情,这可能吗?
而且,没有神恩的贵族,有这个能力驯养食尸鬼吗?怕不是给食尸鬼送菜的吧。
不得不说,虽然妮娜的推测并不完全正确,但靠着她“不惮对教堂抱以最大恶意”的这种思考方向,她居然准确地猜中了事实!
就……也不能说是误打误撞,只能说看透了教会吧。
妮娜深悔昨天没把这些想法告诉面具。因为她知道面具不会相信,所以只是自己心里想了想,准备等面具无功而返的时候,再向他提出一条新的思路。
但是现在,就有点后悔——万一真的是王都教堂内部有人在做这种事,贸然追查的面具,岂不是扎了别人的眼睛吗?
抱着这种念头,她连睡都睡不着,只能站在窗边往外看。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外城区可不比内城区,夜间路边会燃起火把,一些主要的道路甚至会灯火通明,供贵族们往来于舞会或剧院之间。外城区这边,天一黑路上也就黑了,只有邻街的人家偶然有烛火透出点光亮。此时还在外头出没的不是小偷就是流莺,总之没有什么正经人,就说这家旅店,到了晚餐之后也就没有人再出门,大家都关起门来休息了。
咯吱——细微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隔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又是轻轻一声。
这家旅店总共两层——在外城这就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毕竟是接待商人的,倘若弄得跟平民住的破房子一样,哪还有客人肯上门呢?
但是再怎么好也是有限的,譬如说那木头楼梯已经好些年没更换过,只要有人走上来便是咯吱连声,叫人颇有些担心会不会忽然塌下去。甚至妮娜曾经听到过老鼠从上面爬过的时候,也会有窸窣声响。
可现在这个声音不像老鼠,倒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在慢慢地摸上楼梯……老板一家都已经歇下,那楼梯上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妮娜环顾房间,但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藏身之处,更没有武器……
塔多摸上楼梯,心脏砰砰乱跳。
他本来是想雇几个本地无赖来干的,但又怕无赖们发现这是个圣女——平民是绝不敢向圣女下手的,反而会坏了他的事。
但是亲手杀人这种事,塔多也从来没有做过。饲养食尸鬼,知道它会吃人,跟自己亲手杀掉一个人,这是不同的。
可是这件事绝不容许出错,塔多只能硬着头皮摸进了旅店。
对于这种小旅店,一个开关术就可以对付所有的门栓,当然也包括房间里的。塔多知道,圣女跟他一样都没有什么战斗力,而他是个男人,天生就有体力上的优势。
只要打开门,然后一刀就解决问题了。到时候追查起来,外城区这边治安本就如此,出了事无非就是客人和旅店老板倒霉罢了,谁能想到是内城的大教堂来人下手呢?
塔多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轻轻把手覆在门板上。开关术这种小法术其实不是什么“光明法术”,多半是盗贼和刺客之类才会学的,教堂里的牧师不教这个。但这么简单的法术,觉醒的人只要想学,也并不难。
门无声地开了。这种小旅店的房间不大,内部陈设更是简单,除了一张床之外,只有做工粗糙的桌椅,客人的行李都要放在房间角落。
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微的月光透进来,勉强能让塔多看见床上的隆起。
圣女已经入睡,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塔多没有着急,他先是关好门,并将一颗扣子样的东西贴到了门板上,顿时一阵轻微的波动沿着门板铺开,爬遍了整个房间——这是一件神术物品,能够消除房间里的声音,以免惊动隔壁和楼下。
然后塔多按下了自己的另一颗扣子——这也是一件神术物品,能够抵御外来的攻击。
这两颗做成扣子样的神术物品是苏亚给他的,用来在饲养食尸鬼的时候不引起注意,并且保护自己。塔多是个谨慎的人,即使是对付一个并无战斗力的女人,他也先把预备措施做到了最好,毕竟这是守夜人的圣女,谁知道守夜人给她留了什么武器没有呢?
启动两件神术物品,塔多的心也安稳了很多,现在不必再怕有脚步声,他大步走到床前,将匕首对着床上人的胸部位置狠狠刺了下去。
匕首刺穿单薄的被子,以及被子下面塞的衣物,扎进了床板。即使没杀过人,塔多也知道不对劲了——床上根本没有人,这是假的!
几乎是在他反应过来的同时,一个人影猛地从床铺后面扑出来,塔多衣领上的扣子亮起温润的白光,然后又消失了——因为扑过来的人根本没有做出什么攻击举动,她只是抓住了塔多的双手,然后手上也亮起了乳白微光——她只是对塔多施展了圣光治疗术!
抵御攻击的神术物品,当然不会抵御圣光治疗。但是这个圣女在这个时候使用圣光治疗是什么意思?
即使在这种时刻,塔多都不禁愣了一下,然后他忽然清醒——不管这个圣女在做什么,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刺杀”,那她的举动一定是在反抗,虽然他还不明白这算什么反抗,但反正杀了她就对了。
塔多用力拔-出了扎在床板里的匕首,向圣女刺去。两人隔着一张床纠缠成一团,压得床板都岌岌可危,但是因为有静音神术的缘故,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所以塔多甚至都没发现这床板根本承不住什么劲,还在用力地想把圣女压下去,结果就是床猛地塌了,把两人摔成了一团,塔多的匕首失了准头,擦着圣女的肩膀过去,又扎进了地板里。
塔多暗叫晦气,而且假如楼板也塌了,那静音阵也会破裂,到时候还是会惊动楼下的人。
这样一来,塔多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又跟圣女纠缠了半天。让他不解的是,即使在厮打过程之中,圣女仍旧在不停地对他使用圣光治疗术——到底什么意思?
但他毕竟是个壮年男人,到底还是挣开圣女抓着他的手,将圣女压到地上,举起了匕首。
然而匕首还没刺下去,塔多忽然觉得胸口疼痛起来,头也开始发晕。
怎么回事,是厮打得太久累了,还是刚才摔下去的时候磕到了胸口?但是圣女一直在对他使用圣光治疗,即使有摔到也不应该——等等!明明是在生死相搏,圣女怎么可能是在给他治疗?如果不是治疗,那她究竟做了什么?假如是攻击,那他怎么没有感觉呢?
不对,并不是没有感觉,他现在胸口疼痛,头晕,不就是感觉吗?
但,这个圣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只可惜塔多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了,胸口的疼痛来得又快又急,像把他的胸骨放在石磨底下压榨一样,而且他开始呼吸困难,原本就不明亮的室内现在在他的视野中已经是一片黑暗……
妮娜用力推了一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身体,那具身体就沉重地向一边倒了下去。屋子里如同坟墓一般死寂无声,妮娜点起油灯,就看见躺在地上的人痉挛地抓着胸口,整张脸都胀得青紫,张着嘴似乎想大口呼吸,却丝毫无法缓解痛苦。
油灯的火焰晃了晃——妮娜定定神,稳住自己的手。露西说的那个什么血栓梗塞都是真的!她学到的知识真的用上了!她靠着自己击败了想杀她的敌人,她终于有了一点自保的能力,也找到了圣女拥有战斗力量的方向!
塔多挣扎着伸出手,他想质问这个圣女做了什么,想哀求她放过自己,但他的声音都被静音神术消去,甚至他自己都听不到半点声响。
油灯的那点微弱光芒在他的视野里渐渐暗下去,他坠入了黑暗。
妮娜用有些颤抖的手扒开塔多的外衣——麻布外衣看起来像是外城平民惯常穿的,但之前她抓住塔多的手的时候就发现,平民不会有那么光洁的皮肤,她在觉醒神恩之前手掌就因为洗衣和采摘磨得十分粗糙,更不用说还带着蚊虫叮咬或是树枝划破的疤痕。
而且还有神术物品——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
果然,衣服扒开之后,露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妮娜一把将十字架扯了下来。真的是教会的人!假如教会的人来杀她,那么面具现在怎么样了?
面具现在的情况不好。
猎场虽然大,但猎场守卫豢养的追踪魔兽有好几种——大型的獠犬,小型的血松鼠,甚至还有能飞的夜枭,可以从白天追到黑夜。
而且他受了伤。没有妮娜在身边治疗,他也没有机会停下来让自己恢复,伤口到现在还有轻微的渗血,对于嗅觉敏锐的獠犬和血松鼠来说,血腥味就仿佛黑暗中的火把一样明显。
面具顺着一条山溪向前走了一段。山里的溪水即使是夏季也仍旧冰凉,淹没小腿的溪水多少缓解了一点他体内的沸腾感,但对他的伤口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他后背上的伤是中了一支破魔箭——原本用来对付大型魔兽的破魔箭造价昂贵,用来游玩打猎——还真不愧是奢靡的大贵族呢。
面具在溪边终于找到了细瘦的鬼手芦荟,挤出的汁液涂到伤口上,可以消除血腥气。但这也并不保险,毕竟破魔箭的力量还在他的伤口里,持续渗出的血迟早会盖过鬼手芦荟的气味。
他不是魔兽,可是对付魔兽的破魔箭对他仍旧有效。而且那些骑士发现他的时候,口口声声都在大喊着“魔鬼”……
面具闭了闭眼睛。那些骑士出现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他为了对付食尸鬼正好使出了地狱火。虽然都是火系魔法,可是跟以前的搭档红龙的火焰比起来,地狱火的硫磺味道根本无法掩盖,让人一见就知道他不是骑士,而是魔鬼。
运气太糟了……假如那些人早来一会儿,他还没有使用地狱火,就不会被看破身份;假如他们晚来一会儿,他杀死了食尸鬼,至少不会被误认为是“带着食尸鬼出现的魔鬼”。
远处又传来了獠犬的吠叫之声,但是离得还远,而且溪水会带走他的气味,獠犬一时也无法确定他的位置,只要小心别被夜枭看见就行。
但他要怎么离开猎场?四面都有人看守,而且其中不乏高级骑士,甚至傍晚的时候他还远远看见过冯特伯爵!如果不是他当时立刻后退,而且冯特伯爵似乎在寻找什么,恐怕他就跑不掉了!
而且妮娜还在外城旅店等着,她现在已经等急了吧?
獠犬的吠声靠近了一些,看来是他们又找到了痕迹,要追上来了。
面具加快脚步,幸好他的伤不是在腿上,现在还能走。但是一直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包围,那时候怎么办?
或者现在回头,杀掉一队最弱的人?假如他没有判断错的话,现在追在他身后的两队人里,有一队只有两个中级骑士,他可以在两分钟之内干掉他们,然后从那里突围。
面具停下脚步,心里摇摆不定——那两个中级骑士,应该是本地教堂的守护骑士,如果杀了他们……
不,不行。生为魔鬼,成为守夜人就是为了赎清自己的罪孽。遵从教会的指令去杀那些堕落的贵族没什么,可是杀教会的守护骑士,那岂不是更为自己加了一层罪孽吗?
可是假如不能突围出去,妮娜怎么办?万一他死了,妮娜不也会死吗?
也许不会吧?毕竟大衮死后,尤兰还是活了下来。
但那可能只是侥幸,万一妮娜挺不过去呢?她一看就不如尤兰那么健壮泼辣啊。
面具纠结着,脚步时快时慢,反而让背后的犬吠声又靠近了些。
正在他无法下定决心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忽然亮了起来,隐约还有喧哗之声。面具转头看去,只见半边夜空都有些发红,那边应该是烧起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