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一到春天,长云领就像冬眠醒来的野兽一样,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人们纷纷走出屋子,去整理田地准备下种,也去野外寻觅那些早早生芽的植物——冬天太难熬,许多人家的口粮都已经吃光,都盼着用野菜充填饥肠,偏偏长云领的春日来得慢,野菜就算生芽也只是那么一点点,不知要扒开多少残雪冷泥,才能找到那么一点儿……
不过今年可不一样了,人们忙忙碌碌,却并没有多少人扒在那冰冷的野地里寻觅草芽——在工坊挣下的粮食还有呢,节省着点儿,足够吃到春暖花开的,那时候野菜就都长出来了,不怕饿肚子。
而且,他们得早点去城堡登记,租借那个新农具呢。
往年开了春,有地的人都是拿着棍子木耙之类跑去自己的地里翻一翻,把一冬冻硬的土松一松,地里的杂草尽量拔一拔,然后就把种子洒下去了。
有教堂祈福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种的,也还能勉强填饱肚子。后来教堂不再给祈福,这般种下去的种子就有些生不出芽来,而且能生出芽来的那些长得也不如从前好,甚至是杂草都能长得比小麦还高,拔也拔不过来。
今年可不是这样种地了,租借了那个犁来,首先要把地深深地耕一遍。
别说,这个犁真的好用,那硬梆梆的土地,犁头插下去,就翻起一块块土疙瘩,犁出深深的沟来,连土里头的那些个草根都翻了起来,他们只要跟在旁边捡一遍,就能把田里的杂草去个大半。
捡起来的这些草根也不要扔,就在地头上,混着一些细土烧一烧,回头还能洒进田里去做肥料呢。
嗯,今年大家这田地,都要下肥了。
关于肥料这件事,其实还有些人是心存疑惑的,毕竟城堡里的奴隶来教的时候,说得都很清楚了,沤肥的东西都是什么啊?全是些没用的污秽之物,这些东西弄出来的肥料,真能抵得上牧师的祈福?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当然,奴隶们都是众口一词,说去年的土豆增产了多少多少,可是土豆地里用的也不是这种脏东西,而大部分是烧过的草啊。
“大部
分人都是用了肥料的……”带着犁去给平民们耕地的奴隶自然不是光干活,还兼任统计任务,虽然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什么叫统计,要他们给一个比较准确的数字也是十分困难,但陆希还是基本掌握了青石城及周边最近的几个村子的情况。
大约有八成的人按照奴隶们指导的,深耕之后尽量将土块碾碎,然后在田地上均匀地洒上底肥,并再次耕翻入土。
这样操作是麻烦了一点儿,但长云领这些田地质量实在不怎么样,如果照种花家的标准来看简直就跟生地没多大两样,头几年得好好伺候一下才能变成肥沃的熟地。
因为有了犁,耕地这一块省了不少力气,有些人家舍不得租用城堡的马,人丁多的就自己拉犁,辛苦是辛苦,但也大概做到了陆希的要求。
这跟之前她办起工坊和到处治瘟疫不无关系,凡是有人在工坊里干活的,以及她去过的村子,做得都特别认真。
既然认真完成,那就应该有奖励。陆希把做得最好的那部分地方划出来,准备今年分下红薯和马铃薯给这些地方种。
红薯安然越冬,甚至连陆希储藏的那些红薯藤也活下来一半。这东西插到地里就能活,亩产又高,在现阶段真是再好不过的粮食了。
当然,这种长在土里的作物,跟马铃薯一样都属于“下等人的食物”,但长云领现在也没有多少“上等人”了,自诩上等的人基本都跟着教会跑了,留下来的人饭都吃不饱,谁还嫌弃粮食是不是“没有沐浴光明神的恩泽”呢?
陆希也深谙“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把马铃薯和红薯都做为奖励,叫奴隶们到处宣传——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只有耕作最认真的人才能分到这种“领士大人田地上种的粮食”,而且凡是种植这种粮食的,明年所有的收成,领士大人都会花钱把它们买回去,目前每亩地定下的价格,是从前小麦收成的两倍。
也就是说,如果你替领士大人种了这些粮食,明年你的收入至少是从前的两倍,并且领士大人还先给了一些定金,包括铜币、小麦、麻布,甚至还有腊肉可以选择。
一时间村
子里得到薯种和薯藤的人家都成了村民艳羡的对象,要知道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大部分平民家里都是用豆子填饱肚子就行,哪里还有小麦和肉呢?不少人都开始后悔,当初应该再勤快一点,那不是也能得到奖赏,种这些“领士大人的粮食”了吗?
不过,这种新粮食他们从未种过,听来宣讲的奴隶说,种法也是很有不同,比如说这个不用种子而是把一些茎条插在土里,就颇让人疑惑——真能种活吗?
奴隶们当然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虽然他们也没种过,但伯爵小姐既然说能种活,那就一定能!
当然这种新粮食也有好处,据说产量比小麦和豆子高出很多,而且只要种活,之后对水的需求就少了,且不择地,有些人家的地甚至在山坡之上,照样可以种植。
种种的好处,让众人也是颇为期待,都小心翼翼地把茎条插下去,不敢有半分怠慢。
至于没得到新粮食的,也不用太沮丧,今年用了新方法耕种,一定比往年收获更好。
奴隶们卖力地四下宣讲,但还是有少数人并不相信。往年没有办法,今年这不是来了一位牧师吗?与其用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所谓肥料,还不如去请牧师来祈福呢。
鉴于新领士,原伯爵小姐大力推行肥料,却半句也不提准备祈福仪式的事儿,那些人心里倒也明白,并没敢去城堡请愿什么的,而是偷偷跑去教堂,直接求牧师大人了。
尴尬的是,这位安东尼牧师大人,并不会祈福……
所以陆希去教堂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如此精彩的场面——几个平民满脸虔诚,安东尼被围在中间,一脸尴尬地解释自己并未学习过祈福神术。
平民们其实不太相信,他们颇疑心是因为他们送上的东西不够,毕竟现在长云领都不交十一税了,而他们一群穷人,拿来的东西也确实没多少,要说牧师大人不肯费心,那也是正常的。
可问题是,过了一个冬天,他们确实没有多少东西可送了啊,若是牧师大人为他们祈福,今年收成好了,他们一定送更多的东西来。
最后还是陆希的到来解救了安东尼,几个平民虽然不
太甘心,也不敢在领士大人面前公然表示对肥料的嫌弃,只能不太甘心地走了。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安东尼还是松了口气。他一直的志向就是能够为人治疗,又是跟从以治疗出名的苦行士教,所以他的心思和能力都用在圣光术上,对祈福术确实是既没什么天赋,又缺少研究。
更何况这些日子,他满心都纠结于伯爵小姐教授的那些知识,哪里还有心思去研究祈福术,要不是这些平民来找他,他连春天到了都没发现呢。
可恨的是,伯爵小姐上课讲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对神太不敬了。
比如她前几天给百丽儿画的那些胎儿发育图。那都画的是什么?尤其是胎儿最开始孕育的那几张,竟然还长着尾巴!对了对了,还有一张仿佛有鱼一样的腮,这能是人的胎儿么?这不是怪物吗?
百丽儿拿着这些图仿佛拿着福音书一般,但安东尼心里却是十分不舒服,今天正好遇上陆希,安东尼到底是没忍住,隐晦地提了一句。
“那些图?哦,胚胎发育图嘛,没错的。”陆希虽然不是专精妇科,但胚胎发育的大致过程图还是知道的,也许限于绘图技术不那么可爱,但基本可以肯定是正确的。
“可是怎么会有尾巴?”安东尼不能接受,“难道是魔鬼吗?”众所周知,魔鬼才有尾巴!
陆希因为这句话走了一会儿神——确实的,不知道魔鬼的胚胎是不是这个样子,又或者说,魔鬼是不是从胚胎发育而来的,回头应该问问海因里希。
但是安东尼的问题还是要回答的:“人类的胚胎确实有尾巴,只不过再大一点就会退化消失。不信的话你可以摸摸自己的——尾椎。”好险就说成了屁股。
“之前我画的骨骼图你难道没有仔细看吗?”陆希反问,“我标明了尾骨一块的。并不是只有魔鬼才有尾巴,猴子也有尾巴,人类的尾骨就是由动物的尾巴退化而来,因为我们由四肢着地变化为直立行走,不再需要尾巴,所以它就退化了。”
这番话堪称惊世骇俗,因为她把人跟猴子放在一起说了。
猴子确实有尾巴,但猴子有尾巴,人就也
有尾巴,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人跟猴子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陆希迎着安东尼既愤怒又谴责的目光,镇定自若,“因为人和猴子,都是从同一个祖先进化来的。”
进化这个词儿又是陌生的。但安东尼还没琢磨明白这个词汇,就已经出离愤怒了:“胡说!”
人和猴子是同一个祖先?这简直是侮辱!难道贵族的祖先是猴子?难道国王是猴子的兄弟,教皇是猴子的儿孙吗?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是侮辱神灵,是该送上绞刑架的大罪!
“你搞错了我的意思。”陆希其实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跟安东尼在这个问题上争执起来,但这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除非她承认自己画的图是错的,“我说的祖先,不是祖父辈的人。我是说,人和猴子,甚至包括别的动物,都是从同一个源头进化来的。在最初的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那个时间可不是家谱上能标注的百年或数百年,时间之长久,完全超出你的想像。”
安东尼当然不相信:“胡说八道!《教义》有记载,光明神造出万物,又以自己为范本造人,这个时间距现在一千九百六十七年。”
嚯,这还有零有整的?教会够能编啊。
“世间有万物的时间,绝对不只是什么一千九百六十七年。”陆希很平静地否定安东尼的话,“这个时间长久到有些生物灭绝,以至于现在我们都没有见过;长久到海洋可以变为陆地,平地可以变成山峰;长久到有些生物从前跟现在的样子都不一样。一千九百多年,做不到这一点。”
安东尼终于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因为太过气愤。陆希这话等于是在说教会胡编乱造,甚至连光明神造物之说,都是假的。
这跟批评“神弃者有罪论”还不一样。他可以接受教会之中有人犯错,因为人不是神;但他不能接受有人一句话就抹杀了神灵的功劳——不,不仅仅是窃神之功,这是根本否认了神的伟大甚至存在的意义,若不是造就万物,神于这个世界又有何意义呢?
这是渎神!是只有魔鬼才会做的事!
他应该报告教会,也许守夜人并没有错,她就是个女巫!
“我可能要提醒你一下。”陆希不紧不慢地说,“你的老师是在我的帮助之下才晋升红衣士教的,假如我是女巫,那么教会将会怎么看待你的老师呢?”真以为她说话的时候半点不考虑后果的吗?没有几分拿捏安东尼的办法,她怎么敢信口开河。就如同她敢把汉克带在身边,就是因为知道他逃不出手心一样。
“你胡说!”安东尼感觉自己的语言前所未有地贫乏,“老师是靠自己成功的。”
“是吗?”陆希依旧不紧不慢,“那红衣士教大人是自己发现血液成份的吗?”
安东尼噎了一下,但并不肯认输:“是因为老师虔诚苦行,得到了士的恩宠。”
“那之前他不虔诚吗?还是苦行得不够?”陆希笑笑,“猜猜看,一位大士教在跟女巫打过交道之后晋升了,大家会觉得这是因为他很虔诚吗?”
“老师应该向教会告发你!”安东尼恨恨地说,“你的所谓知识,都是陷阱!”老师已经落进了这个陷阱,现在无法脱身了。何况,他并不是不知道,老师在教会内部,其实并不怎么受人欢迎。
“一千九百六十七年,这个时间教会又是怎么算出来的?”陆希不跟他纠缠告发的事儿,柯恩大士教要想告发早就告发了,无奈他既不能摆脱信仰,又不能泯灭良心,所以拖拖拉拉,终于搞得自己晋了级……
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也有点搞笑就是了。合着晋了级,反而成了一件坏事。
“当然是《教义》中记载的。”安东尼不假思索地回答,“《教义》记载神于造人之处种下一株苹果树,以此纪年。苹果树所种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圣城,那棵纪年的苹果树,就在圣城的光辉大教堂!从它种下的时候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千九百六十七年了。”
人,为什么会傻到这种程度呢?为什么会被忽悠到这种程度呢?为什么呢?
陆希很想问一问。
就,什么一千九百六十七岁的苹果树,真的靠谱吗?
“你知道怎么确定树的年龄
吗?”陆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当然是鉴定术。”安东尼再次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明白陆希的意思,但几任教皇和圣徒都亲自鉴定过,才把圣城定在那里,甚至教皇都是在那棵苹果树下加冕的,怎么会是假的?
陆希一阵无语,半晌才问:“鉴定术,你会吗?”
安东尼不会。确切点说,他只会最基础的。如这种鉴定物品年岁的鉴定术,其实相当于一种回溯,要一直追溯到这件物品最初的状态,才能确定中间究竟过了多少年。
所以,能回溯到将近两千年的鉴定术,至少是圣徒才能使用的。
再说,就算他真的能用,也根本无从接触那棵创世纪之树,光辉大教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入,更不必说进入后花园了。
“有一种东西,叫做年轮。”陆希缓缓地说,“树木在一年当中,因为季节不同,生长速度也不同。春天最快,夏秋减慢,冬季则几乎停止,再于第三年春季重新活跃加快。因为这一快一慢,就会产生明显的界限,在树木的横截面上,体现为一个圆形环纹。这种环纹,就叫做年轮。树木的年轮是一个个套在一起的同心圆,对大部分树木来说,一圈就是一岁,有多少圈年轮,就代表这树木生长了多少年。”
这个真不是她生搬硬套。来了长云领之后,她观察过砍伐的木材,确定年轮这玩艺儿也跟她原先的世界是一样的,所以现在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科普安东尼。
“难道你还想砍伐创世纪之树吗?”安东尼厉声质问,但心里却有几分惊恐——如果年轮是真的,那么那棵苹果树的年纪就不是仅由教皇和圣徒判定的了,那假如真的有办法看到年轮——真的有一千九百六十七年吗?
不,他不能再听这些荒谬的言论了。其实这些也都只是她的一家之言不是吗?说什么有些生物灭绝,谁见过那些灭绝的物种?说什么海洋变为陆地,谁又亲眼见过?
这一切都是谎言,他绝不能被欺骗!如果想让他相信,除非把证据放在他眼前!
可是伯爵小姐,你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