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没有走下城楼,便见台阶上匆匆上来一人,越过他的身躯,单膝跪在傅宗源的脚下。
“禀大将军,北狄哈萨尔太子被人掳走北狄拉古将军传信来说,他们正在想方设法援救太子,暂时无法驰援居庸关,请大将军多多保重,务必死守,等待他们”
“放屁”傅宗源打断了他的话。
晋军都打到大门口了,这个时候让他们抵住,等待他们,他拿什么来抵住骂咧了几句,傅宗源摆了摆手,一个人走向城楼,撸着一把花白的胡子,看着在炮击下倒地的一具一具尸体,还有东倒西歪的战旗,心里的恐惧升腾到了极点。
傅宗源能坐到居庸关守将的位置,并不是因为他懂得钻研,经商赚的银子多去贿赂买官来的。实际上,他早年间曾是洪泰爷麾下的一部百夫长,不说身经百战,但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过不少,却从无这一刻那般害怕。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他也怕。可他不想退,也不想降。
然而,在魔鬼一般的火力攻击下,厚重的城池也不知能抵几时,居庸关的天险也不知能护他几日。如今的情形来看,他即便想要为国尽忠,与晋军殊死一战,也已经无力回天。
看着被炮火映红的天际,他长叹一声。
“大晏完了。”
他叹声止,周围一片静寂。
这样的想法不止他有,将校们都有。
喊杀声里,伍通第一个站了出来。
“大将军,我愿誓死守城,不降晋军。”
边上的将校面面相觑一眼,也单膝跪地,誓声道。
“我等也与将军一起,誓死守城。”
傅宗源看着面前这些一腔热血想要效忠朝廷的将校,浑浊的眼神儿微微一顿,末了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脚步踉跄的向前几步。
“没用了,大晏完了完了得落入晋逆之手了”
“大将军”几个将校异口同声。
傅宗源没有理会,他慢慢地撩开战袍下摆,“扑通”跪了下来,看着南方,嘴里喃喃有声:“洪泰爷,你看见没有大晏完了完了呀老臣,老臣愧对于你。”
远在京师的洪泰爷自然不会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安静了片刻,一双浑浊的眼睛微阖着,面容呆滞片刻,突然怪异的一笑。
“如此,也好。”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臭名昭着的只爱财不爱国的商场将军,话音一落,突地拔出佩剑,以极快的速度划向了自己的脖颈。
“傅将军”
离他最近的伍通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可惜,晚了一步。汩汩的鲜血从他脖子上流出,滑上他的战袍,也溅在青砖的地面上,狰狞无比
“大将军”
傅宗源圆瞪的双眸无法闭上,他还没有落气。
手指动了动,他张开嘴,费力的吐出了一句话。
“告诉李大当家的,那笔生意做做不成了。”
“大将军”
伍通半跪在地上,微微一愣,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恼。傅宗源怕死,又不怕死。或者说,他只怕死在赵樽的手上。他不降不叛,似有风骨,却也不敢打,竟然自刎而亡,骨气尽失。他看上去爱国,却更爱财,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不与军情和国事有关,更没有交代半句他死了之后居庸关如何守卫
“伍将军,是战还是降”
一名年轻的参将走近,看着傅宗源的尸体喃喃。
城还没破,战也还没有打完,甚至于胜负都未分,可守将却因为害怕先行自刎了,这样的战事写入历史都将成为一个千古笑料。
伍通慢腾腾的起身,看着天际的浓烟滚滚,也看了一眼不负责任的傅宗源,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不战,不降”
“不战,也不降”那年轻的参将极是疑惑。
伍通点点头,慢慢道出一个字,“跑”
火炮虽猛,但厚实的夯土城墙也极为坚固。
居庸关作为北方咽喉之地,执天险之便利,数年来为防御北方外敌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故而,即便此时晋军火力密集,攻势威猛,但“守城易,攻城难”,一时半刻也攻不破。
“伍将军有令,开城门,跑”
一个“跑”字的命令下达,居庸关的守卫便疯了。他们丢弃战车,脱下盔甲,如同一群溃散的蚁群,争先恐后地往通往关外的城门口跑去,生恐脚步慢了,会成为晋军炮火下的亡魂。
“殿下,他们在往关外撤离”一名兵士飞快奔向赵樽,大喊出声。
赵樽高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还在往下密集射出的弓箭,皱了皱眉头,面色微微一变,回头冷声厉喝。
“丙一”
丙一听令,打马上前,“殿下,属下在”
赵樽冷冷眯眸,朝高高的城墙一望,“喊话”
“是”丙一狠狠抹了一把脸,打马往城墙的方向走了几步,拔高嗓子大声喊:“居庸关里的人听着,你我都是大晏子民,同根而生,无内外之别,无恩仇宿怨都是当兵拿饷,只为在乱世活命,都不容易,你们开城投降,晋军不杀不掳,任由你等去留”
丙一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
可在炮火中,传入城墙上已十分的微弱。
或者说,由于从众的心理,惊恐的守城兵士已无法分辨此时最好的做法。他们在慌乱之下,仿佛一群逃难的平民,只能被动地跟着伍通往去向关外的城门涌
可惜,那扇城门外,并不安全。
夜幕之下,火把闪着昏暗的光芒,就在那一圈圈中氤氲的光线中,外面有一群黑压压的兵卒堵住路口。
那些人身着重甲,腰上马刀锋利,骑着战马整齐的排列在城门外,人数多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娘也兀良汗的人”
有人低低抽气出声儿,声音里满是惊恐。
“是,是兀良汗的鞑子”
原来兀良汗的人马早已埋汰在居庸关外,就等南晏军队打开城门逃命时涌入。
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居庸关已是守不住,兀良汗是要与晋军对阵,还是想要如何
来不及多想,一个兵士吓得屁滚尿滚地奔向伍通。
“伍将军,兀良汗的人来,来了”
“什么”伍通双眼微微一眯,面上像是惊恐,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骑马上前,看着不远处火把带出来的一片烟雾,也看着那个懒洋洋骑在战马上的男人,仿佛看见了漫天的血光。
“伍将军,我们投降吧”
有南军兵士大声的喊叫起来。比起赵樽,他们更害怕兀良汗的鞑子。
“对啊,伍将军,我们投降晋王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做俘虏,总比做死人好一点。
听着兵士们一声声的呐喊,伍通的面上阴晴不定,“来不及了。”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兀良汗的兵马已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们冲入关门,仿佛疯子一般见人就杀,挥刀就砍。
傅宗源一死,守卫的南军已成一盘散沙,而伍通原本就是东方青玄的人,大开城门就为迎他入城。
没有了指挥官,本就乱成一团的南军丢盔弃甲,逃也不掉,退也退不了,只有被动挨打。
“杀杀光他们”
兀良汗大阵中,东方青玄妩媚的凤眼带着嗜血的光芒,看着那一扇洞开的城门,莞尔一笑。
“夺下居庸关,给晋王送一个大礼”
冷风还在呼啸着烈烈地吹,在兀良汗的大部队冲入关门时,战局终于转变了他原有的方向。
如此一来,居庸关便如同饼中的一块馅。
赵樽在南,他在北。
短兵相接,就看谁的速度更快。
然而,比起赵樽来说,这边已大开城门。东方青玄完全可以抢在赵樽之前,拿下居庸关
同一个时间点,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做的事也不同。
就在居庸关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时,在离居庸关不过十余里地的山坳子里,却温暖如春风拂过。
远处的火炮声,清晰可见。
若是换了往日,哈萨尔定会心绪不宁。
可是此刻,他看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她浅浅呼吸着,躺在他的胸前,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从他的肩上洒开,撩得他心思起伏不定。
此时的她,是安静的。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没有冷漠,没有疏离,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微弯唇角上甚至带了一点浅浅的笑痕。
回味着先前那场酣畅淋漓的男欢女爱,他的一颗心,宁静得宛如面前的山峦。外间的生死搏斗,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也都淡了。
别人激烈交火又如何别人不死不休又如何
他的纵情挥洒,只愿与她而已。
一瞬不眨的看着她,他的胸口柔情涌动,满满的充实。
那是一种极为奇怪的反应
没了李邈,无论他得到多少,心里都只有孤寂。
有了李邈,就算他失去了全天下,也觉得满足。
目光静静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与她的过往。
穹窿山上,她在草丛中吃着包子,心满意足的低低发笑
水井台边,她揉着手腕,回头看他,那一眼,妩媚生动,让他记了数年
漠北的草原上,她窝在他的怀里,一起奔马狂奔
曾经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想着那些甜蜜美好的过往,心狠狠的痛着,以为此生与她再无交集。却万万没有想到,终于有了今天她又睡在了他的怀里。
“嗯”
怀里,突地传来一道梦呓般的呻吟。
他低头,目光柔柔,“你醒了”
李邈激灵灵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哈萨尔为什么又会在这里,等稍稍回神,她“嘶”了一声,发现浑身上下痛得像散了骨头似的。
再一回想,她腾地烧红了脸
就在那悬崖之上,她竟然与他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那一刻,她到底为什么会忍不住,到底为什么会放纵情绪,到底为什么会由着他为所欲为,又到底为什么要与他死死缠绵甚至主动迎合,她已经说不清了。
情绪,只是莫名的情绪。
不,是该死的难耐的不可按压的情绪。
与他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她暗吸一口气,推开他的胳膊,努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无所谓地坐起,整理着身上褶皱的衣裳,淡声道,“你自由了,回吧。我也自由了,该回了。”
哈萨尔蹙眉看着她,良久不做声。
天空上还是黑沉沉一片,他的心在黑暗中刺痛。
“既然你我都自由了,为何不能一起回”
李邈狠狠揉了揉额头,脑子有一点混乱,有一点焦灼,还有一点惶惑。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去想先前自己的浪荡,更理不清此时怦怦直跳的心到底在怎么想,只想逃,想逃得远远的。
“沙漠,我们回不了,放彼此自由吧。”
“为什么”他情绪很淡,嗓子干哑。
“因为”她转过头去,刚刚说出两个字,远处突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她心里一凛,半眯半开的双眼猛地睁大,紧张地望向哈萨尔。
“居庸关开战了”
“是,开战了。”哈萨尔点头,“又如何”
“你怎么办你的天下,你的城,还有你的江山”
“无妨”哈萨尔自嘲一笑,“你睡着的时候,我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我的天下,我的城,我的江山,我的皇位,都不如一个你。再说,我不是不打,我是无法打,我是被迫的邈儿,是你胁持了我不是吗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第311章绝境缠绵
这样的话从哈萨尔嘴里说出,无疑是动听的。
李邈从未见过这样无赖的他,隐在黑暗中的脸微微发烫。
想到楚七的捉弄,想到昨夜颠狂的混乱,她还理不清楚情绪,除了想要逃离这般尴尬的处境,另一个想法,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被巴根趁机攻击,影响前程。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谁胁持了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不要。”哈萨尔低笑一声。
李邈目光一睨,想要嗤他,却看见他起伏不停的胸膛,还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嘴,和那一只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的耳环。
“看好吗”哈萨尔微微侧头,对上她的眼。
李邈怔住,心里羞臊一下,想从他的怀里脱离,可身子刚刚一动,腰身便被他扼紧。
“你放开我”
她挣扎着,声音发哑。但那只手不仅没有发,反从她的腰际慢慢往上移动,让她不由自主快起昏迷之前的疯狂,更是难堪不已。
哈萨尔慵懒地勾唇,“我再也不放。”
似是得了耍无赖的乐子,他越发无赖。
李邈挣脱不开,看着他的笑脸,又气又恨。
“再不把手拿开,我剁了你。”
他动作不疾不徐,“剁了我,也不放。”
李邈眉头蹙得紧紧的,与他灼热的目光交战了几个来回,只能无可奈何的别开头去,不再搭理他。可看她如此,他脸上的笑意却越浓,得寸进尺似的,猛地低下头来,嘴唇从他的发顶开始,慢慢往下,吻上她的额,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脸,她的耳朵,她的唇
“邈儿,我们好好过吧”
李邈的心脏在狂乱的跳动。
先前在悬崖上时,她的脑子有些糟乱,过程有一点像做梦,虽然疯狂,但感受却不太清晰。但这一刻不同,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他热吻,那感觉像温水滚过身子,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他一直在吻,吸吮着她的唇,天昏地暗般吻了许久,仍是不放。
荡漾在她唇上的他的唇,依稀只有两个字。
“邈儿”
李邈被动承受着,也被动地感受着他的渴望。
她知道,他属实等了她许久,许久
可到底有多久了昏暗的天地间,感受慢慢模糊,只有冷风最为真切。她默默地依在他的怀里,在他唇齿的辗转间,数着过去的日子,竟是想不起来两个人到底分离了多久
可越是数那些日子,心脏越是抽搐。
那感觉仿佛是痛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沉迷在深吻中的模样,似乎回到了两人偷尝禁果那一晚那是他第一次是吻她。也是在那一晚,她把自己交给了他。那时他的眉眼,他英俊的脸庞,无一处不是欢愉。
此时的他,不是彼时的他。
可此时的他,又像极了彼时的他。
咽了咽从他口中渡过来的津沫,她张开嘴,呼吸了一口气,推向他的胸膛,“沙漠你听我说。”
他再次压下头颅,靠近她的唇。
“我知道你的意思,邈儿,不必再说,我自有决断。”
李邈心口怦然一动,缓缓眯起眼,双手扼紧他的下巴,不让他温热的呼吸喷到脸上,也不让他火热的双唇再落下来,影响她的思考。
居庸关一战,如火如荼。他身居太子之位,也肩负着北狄的使命,身边有无法的政敌想要找到机会致他于死地,他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与她偷偷躲在这里儿女情长
尤其这件事,是楚七做的。
楚七是她的表妹,楚七做的事,该由她来负责。
她道:“沙漠,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做。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在这件事上,是楚七胡闹了。但她只是为了她的男人,也情非得已,你莫要怪她。不过,你做你应该做的事,哪怕是敌对的关系,楚七也不会怪你。”
“楚七是为了她的男人”哈萨尔呵的一笑,重复一遍,落在她腰上的手往上一移,猛地抓紧她的肩膀,强迫她抬头面对着自己,“那邈儿你告诉我,你违背楚七的初衷,就这样放我回去,可是为了你的男人”
心里一震,李邈紧紧抿着唇,迟疑一下,“不是。”
她没有承认,可那短暂的迟疑,对于哈萨尔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福音。
他唇角轻松的扬起,握住她肩膀的手,也更紧。
“邈儿,你不想我为难,可是我”可是什么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只一双深幽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李邈,仿佛经过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思量与权衡,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既护我,我也要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李邈眼皮微微一跳,满脸不解。
哈萨尔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低笑一声,双手松开,把她绷紧的身子纳入怀里,紧紧拥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轻松,却如有千斤之重。
“为了你,我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冒天下之大不韪几个字入耳,李邈心脏剧烈一跳。
“你的意思是”她抬头,审视他幽深的眼。
“傻瓜,不要这样看我。”哈萨尔掌心扼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头微微往下一按,让她伏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用力搂紧她柔软的腰,那力道之大,似是恨不得把她的腰身掐断,又似是想把她完完整整的纳入自己的骨血。
“我曾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想要”
她的问话,被他吞入了嘴里。
一个深深的亲吻也彻底淹没了她的理智,她挣扎了,却逃不开他火一样的热情,那带着补偿之力的热吻,一直在她的唇间辗转,辗转,一直辗转到她的下巴,再沿路亲吻到锁骨
然而,就在她难耐的“嘶”声起,仰着脖子双阖着朦胧的双眼想要更多时,他却低声一笑,从她白皙的脖子上抬起头来。
“我要去谢媒。”
居庸关。
兀良汗的人马,海潮一般嘶吼着冲入城门。
他们挥舞着马刀,吆喝着听不懂的语言,虎狼般悍勇地冲入溃散的南军中间。看上去混乱,可他们的阵型却半点未散。骑兵冲锋,步兵策应,盾兵护卫有条不紊地一边往前推进,一边疯狂的杀戮,仿若一群来自黑暗的秃鹰扑腾着翅膀在啸傲的呐喊,袭击他们到嘴边的猎物,把崇山峻岭中的居庸关,炼制得宛如人间地狱。
北风很冷,厚重的盔甲与刀枪撞出一道道破碎的声音。
那是一种类似于死亡的声音。
那样的画面无法用言词来形容。
都说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如今东方青玄要去与赵樽打架,赵绵泽的居庸关南军也在遭殃。逃跑中的南军兵士对于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不知所措,即便他们想要投降,也没有机会了。兀良汗的人就像疯子一样,见到人就吹,好些人还没有把“投降”说出口,脑袋已经滚落在地上。
居庸关无数的兵士成了刀下亡魂。
疯了,兀良汗疯了。
刺骨的北风中,一排排鲜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