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诞正日早晨,唐离起身后往李林甫房中问了病请了安后,就乘了轩车往皇城而去,虽然王副丞办事尽指靠的住,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他自己不去看看总还是放不下心。
车驾一拐上朱雀大街立时就走的缓慢之极,唐离掀开帘子看去,只见整个街道上涌满各式装饰一新的车驾,而且统一去的是一个方向。与这些精心装饰的车驾相对应的是路侧行人簇新的衣衫。连过了十几次千秋节,十几年下来,对于长安百姓而言,这完全是个正牌子节日了,而且若论官府的重视程度,只怕比那些正牌子节日还犹有过之。最起码千秋节开放皇城,准百姓到承天门前面君及解除宵禁这两条可是只有上元节时才会有的待遇。
坐在轩车上等了许久还见不到皇城的影儿,唐离心下烦躁,又探首出窗看了看长龙般的车队,索性掀帘下车,换下一个随行的护卫后,驰马向皇城而去。
宫中教坊司,又是几日不见,王副丞明显的瘦了下来,两只眼睛上的黑眼圈儿大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嗓子更是沙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所幸那些乐工们都是熟手儿,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有条不紊的准备着今日的大宴歌舞。
“老王,今天忙罢你也该好生休息几日了,看看人都熬成啥样了!”,唐离心中愧疚的拍了拍王主事的肩膀后,就主动接过他手中的事务。
忙忙碌碌的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唐离正检查着选定的乐器时,就见一个小黄门走进了院子,当下他心里明白,八成又是陛下娘娘召见了。
宫城禁苑悠然亭,杨妃远远看到唐离随即笑着招手道:“本宫正着急着该怎么给三郎致贺辞,唐卿来的正好”。
生日年年都过,但过生日的是天子,这贺辞就不能随意了,往往宫中有头脸的妃子宫人们为这事儿多是绞尽脑汁,当然,最多的还是请银台门翰林院的才子们代为拟辞。
“微臣参见陛下、贵妃娘娘”,先了参见礼后,唐离才转向正伴着杨妃,一身单丝罗滚龙常服打扮的玄宗道:“臣万年县令兼领太乐署唐离祝陛下身康体健,抚有千秋。”
“好好好!”,玄宗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虚抬了手示意唐离起身,口中微笑道:“心意朕领了,只是卿家既为一榜状元,这贺辞实在是太普通了些。”
唐离还不曾接话,就听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侧身看去时却见安禄山正抖着全身肥肉小跑了过来,等近了身,气喘吁吁的他没有半点间隔的就地爬下了身去,满脸堆笑道:“臣安禄山见过陛下及干娘,祝陛下万寿无疆,臣粗鄙无文陛下是圣心早知的,所以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吉利话儿来,倒是臣新添的这个孙子看着倒也聪慧,象是个读书的料子,臣寻思着有陛下的宠爱,等他到臣这个年纪时也该有面圣的资格了,介时陛下千秋节再让臣孙子补上就是。”
弯弯绕能说出这种话来,唐离心道这胖子粗鄙无文或许是真,但心思的确是称得上“灵动”二字了。
安禄山这别致的贺辞让玄宗及贵妃一愣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玄宗语带亲昵道:“好你个胡儿,嘴是越来越甜了,来,坐在朕的身边。”
得意的眼神儿似有若无的瞥了唐离一眼,安禄山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在玄宗下手处坐定。
安禄山入座,杨妃抿唇一笑道:“即便没有状元身份,唐卿也是天下交口称赞的才子,又岂能无好辞,定是先听了本宫的话就留下了,来,唐卿来本宫身边坐下”,边说着话,他还特意用手拍了拍身边的坐头。
“多谢娘娘赐座”,唐离神色淡淡的谢了恩,又若有若无的瞥了安禄山淡淡一眼后,便在杨妃身边坐了下来。
唐离刚一坐下,杨妃便凑过了身子美目盼兮道:“给本宫说说,唐卿想到了什么好辞儿?”,见唐离张口要说,她又凑近了些嗔怪道:“卿家身子就不能动一动?若是让三郎听了还有什么兴味儿?”。
汉唐间宫禁本就不如明清间那般森严,此时面对自己喜欢的臣子,爱妃兴致高涨明显是为了自己的生日助兴,是以玄宗也并不生气。
向俯身靠来的杨妃凑了凑身子,看着眼前绝色娇颜上滑腻如凝脂的肌肤,唐离最先反应的却是鼻子,“这是中天竺来的苏莫檀香”,心下莫名起了这么个念头后,他才移开目光轻声说起贺辞来。
可巧不巧的是,唐离移开的目光却正正落在了对面的安禄山脸上,随即他就见到了胖子将军眼神儿中掩饰不住的妒恨之火。
对视着安禄山的双眼,一抹清浅的笑意在唐离的唇边如水莲花般逶迤盛开,而他这笑容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刺入了胖子将军心中,举樽猛灌了一口酒,唐离分明看到安禄山持樽的胖手上全无一丝血色。
最后一句贺辞说完,萦绕在苏莫檀香中的唐离向杨妃晶莹的耳轮中轻轻吹了口气,眼看安禄山全身一震,伪装尽去的露出凶相,唐离觉得当日花萼争辉楼受这胖子轻视而积下的那口恶气,至此终于吐了出来。
唐离这个动作让听完贺辞正欲离开身子的杨妃蓦然一顿,原本艳艳的脸色在这一瞬间竟似有百千万朵花一起开放,欲发的美艳不可方物,借着回身的机会向大胆的少年流过一个似喜似嗔的眼波,转过身子的杨妃起身捧起酒樽向玄宗盈盈下拜道:
为妾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别致的巧思、雅致的用词,这样天荒地老的祝词从最宠爱的妃子口中诵出,原本心情大好的玄宗闻言长笑起身与杨妃对饮一樽后,移前一步轻握着杨妃的手道:“得爱妃如此祝辞,朕今日再无所愿!”。
恰在此时,唐离带着唇间淡淡的笑意向安禄山举樽邀饮道:“节帅将军,请!”。
玄宗与贵妃当面,安禄山如何拒绝,大大的倒吸进一口初秋的凉气压抑住心火,脸上肥肉抖颤的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将杨妃牵着重回坐中,玄宗轻叹笑道:“今日宫里实在喧闹的不堪,待午间吉时一到,朕怕是要被闹昏头了,倒是现在偷得半日安闲与爱妃及两位爱卿在此把酒叙话来的惬意”,言至此处,他侧身间吩咐道:“来呀!把昨日那副画梅图呈上来”。
接画在手,玄宗边展开条幅边笑道:“把酒清谈不可无话引,今日咱们便以这副画为引如何?”。
玄宗展卷之后,又两名侍侯的宫女接了过去在四人坐前展示,原本趺坐的唐离抬眼看去,只见这副卷轴乃是绘着两行梅花的群梅图,青山碧水之间有一处稚朴的庄园,天际半轮上弦月流出的月华如水一般洗过这充满野趣的院落,披洒在那两行梅树上,落下一地班驳的疏影……
此画用笔蕴籍、构图简练,其画中的疏朗淡远之意直欲透卷而出,诚然为大家手笔,正当唐离沉迷其中时,却听安禄山的声音传来道:“陛下拿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画光用墨,连点儿颜色也没有,实在是太素了些,远没有道子先生的画来的好看。”
玄宗闻言,笑着说了一句:“你这胡儿”后,就不再继续开言,而将目光落在了唐离身上。
“观此画风,必知此画乃是出自王摩诘之手”,唐离一言即出,玄宗并杨妃立时兴致大起道:“噢!唐卿如何得知?”。
盖因这副群梅图乃是一副裸画,留白处既没有题跋也没有作者的印鉴,是以唐离能一口说出作者,才让玄宗二人如此吃惊。
唐时正是佛教画向文人画的过度时期,而有山水画南宗之祖称谓的王维在这个过度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他之前的画作多以宗教题材为多,而且每画必用色,其代表性人物便是集前人大成的吴道子。画至王维一变古来的钩斫画法,创渲谈的破墨法,并开始有意识的大量创作泼墨山水,在这些画中只用墨而不着色以此表现文人的闲淡幽雅之趣,是以又有“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的赞誉。
因为时俗每画必用色,所以适才安禄山那几句言语并不为出格。只是在开元、天宝间纯粹的墨写山水并不多,而在这种新画风初起之时能有眼前这副群梅图如此成就者,就只有王摩诘了,正是有了这个背景在,唐离才能一口断定画的作者。
只是这些东西解释起来太过于费事,唐离也不多费口舌,见玄宗发问,乃淡淡一笑道:“此画中月华如云水飞动,笔力简洁而意境深远,其用笔之老到实是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当世能有如此笔力者不过寥寥三五人。安将军说此画太素,却不知这正是王摩诘作画时所信奉的‘不衣文采’,而这‘破墨’技法更是天下独此一家,是以只要略略知画之人一看此卷也必能知乃是出自摩诘先生手笔。再者,此画不选别物,单以梅入画也可使人知其端倪。”
“唐卿好眼力”,玄宗先自赞了一句后道:“以梅入画又有什么蹊跷?”。
斜依着几案趺坐,唐离注目话卷淡淡道:“国朝自定鼎之初经太宗贞观之治而至如今极盛之世,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所以本朝廷上至陛下及贵妃娘娘,下到普通百姓多是爱好色彩浓烈之物,譬如这花,最为人赞赏称道的便是颜色艳丽而华贵的牡丹。反观梅花色泽素淡,其实并不为时人所喜,将之入画的就更少了。”
“卿家言之有理,那王摩诘又为何以此僻物入画?”,这番接话的却是杨妃。
许是面对如此名画的缘故,久已不评诗论画的唐离此时心境空明,连带着他的笑容也清浅淡远了许多,“摩诘先生诗画双绝,当世士子若论学养之高实无出其右者,先生飘逸出尘之人,胸中丘壑自然不同。选梅入画依臣所见乃是先生以此自喻罢了”。
远处宫城中忙碌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增了悠然亭中的幽静,持酒把盏、赏画清谈,雅致的亭阁中身穿粗布麻衣的少爷侃侃趺坐而谈,旁边太液池中袭来的微风卷起微微扬起了少年的衣襟,配合着他那俊秀面容上的出尘之意,此时在杨妃眼中的唐离就如同一幅绝佳的人物画,飘逸中透出浓浓的古风。
“匠人作画乃是应命,国手作画却是必有寄托”,胸中俗意尽去,唐离的话音愈发的清淡而不着烟火气,“梅、兰、竹、菊,并称为花中四‘君子’,摩诘先生选梅入画,其寄意当也在‘君子’二字上。暗香浮动、遗世独立、绝不与百花争艳,摩诘先生此作确是人如其画,画与人和。令我辈后学叹为观止”,言至此处,唐离悠悠一叹结束了自己的品评。
“平日只道别情擅论诗,如今才知卿家评画竟也如此高妙,适才字字句句实是深得朕心”,玄宗少年聪慧,艺术素养极高,此番听唐离清谈只觉心中大快,“朕素日消闲也好看《世说新语》,不成想别情如此年纪竟能有魏晋名士之古风,难得,着实难得”,玄宗兴致高涨之下,竟是连呼了两声“别情”。
遇到这种事儿,安禄山实在插不上嘴去,刚才只说了一句“颜色太素”,就被暗讽无知,此时纵然见唐离得宠心下难受万分,也只能紧闭了口不敢开言,只是心下的气怒却越来越烈,饶是他忍功无敌,此时脸上那招牌式的憨拙笑容也走了形儿。
“臣妾所想与陛下此言还真是心有戚戚焉”,杨妃凑趣儿掉了句书袋后,眼波才又荡回唐离身上道:“听唐卿论画,实堪做王摩诘知音,卿家诗才过人,正好补上题画诗,如此一来在三郎寿诞上也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兴致正高的唐离闻言也不推辞,心中有的只是为王摩诘做题画诗时的兴奋,援墨引笔,在画中留白处恭谨写下《疏梅图》三字后,才又落上了一首七绝题画诗:
小院载梅一两行,画空疏影满衣裳。
冰华化水月添白,一夜东风一夜香。
题画诗完,唐离又注目《疏梅图》许久后,长吁出一口气后抬头向玄宗道:“微臣斗胆,想请陛下能以此画见赐。”
“噢!说来这还是卿家第一次张口求赐,朕倒真不忍心驳了”,听唐离突然提出这么个古怪要求,玄宗与杨妃相视一笑后道:“只是朕也不能白赏了你,卿家能以何物可换?”。
知道玄宗说的是玩笑话,但唐离着实对这幅画喜欢的很了,闻言略一沉吟后道:“臣不才,也能抹得几笔,虽然功力、技法与摩诘先生不可同日而语,倒也能勉强入眼,只是臣所擅者乃是描摹人物,若陛下不嫌臣画艺疏漏,臣愿尽心竭力为陛下及娘娘各作画一幅,以为交换。”
“噢,卿家也擅画?”,玄宗还真不知道此事,是以此时就颇有几分惊喜之意,“描摹人物需时太久,只能期以来日了。许久不曾听爱卿做那长短句了,卿家且先作上一首算做彩头,至于那两幅画就先记下吧!”。
听玄宗话中意思分明是已经同意赐画,唐离谢恩过后,他还怕玄宗变卦,小心的收了卷轴后随即开始闭目苦搜。
待唐离写好新辞后,率先接过的却是杨妃,侧着头将纸上的长短句念诵了一遍后,她随即收了绢纸向玄宗笑道:“唐卿做辞,臣妾愿以此调为三郎一舞,以为千秋节之贺。”
“好好好!”,闻言玄宗兴致益发的高了,也不索看唐离做的曲辞,只等稍后乐工唱来。
有乐工应命上来取辞时,唐离才又交代了一句道:“用《好时光》曲牌”,这《好时光》曲牌还是当日玄宗与杨妃嬉戏时首创,随后又加以完善,那乐工应命而下时,唐离又加了一句道:“取长萧来。”
如今心情大好的唐离按萧于唇,浏亮的萧音随即而起,婉转绕梁,久久不绝。正是在这样的萧音中,女歌之声轻柔而起道:
北山北山石常烂,东海东海水曾干。此情若比水和山,今世里成姻缘。石头烂也情离较难,水波干也情离较难。苍天万古成公案,休辜负、莫轻贱,识人容易可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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