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若有若无的光幕覆盖在整个上层空间,使得外人看不透。同样的,内部人也互相看不透彻。但莫秦萧能感觉到,对面有一人一直在盯着己方。
是谁?那个女人吗?还是那个瘦些的?那个矮的……不会,感觉傻乎乎的,应该不是他。
就在莫秦萧瞎想时,对面的某人也浮想联翩。
居然有人能和我们住在同一层?什么来路?不对啊!怎么看不透啊,那层黑纱是什么鬼?连通明镜都能挡?
“喝名!报贺!”
又是整齐的一阵唱和,打断了两方的思绪。上七层逐渐点亮,自上而下地开始唱贵客的名号。但并非每一层的客人都值得歌伶唱名,莫秦萧先前了解过,这次有资格被唱的客人,大约只有十人左右。这其中,并不包含八层的两方。
虽说前几天已经见识了不少人士,但对于那些真正的大头,他也不清楚。于是乎借着这次机会,是该好好长一长眼界了。小白的想法和他差不多,反正芥弥足够见多识广,不怕学不到东西。
“贺!徐州临淮郡刘氏博渊,捐金五千两!”
“祝刘员外财源广进!财运亨通!”
一个姿色绝佳,明显能名列天凤楼诸女子前列的姑娘神色严肃,领唱出了宾客的名字,后边跟着八个歌伶,唱起了和行商有关的曲子,舞台之上,也有舞姬配合着跳起了舞蹈。
五层一个中年男子,适时地露出头来,向着楼内的人挥手示意。
临淮本地的富豪,不值一提。不过他的姓氏却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私下的窃窃私语响了一阵,就被接下来的唱声打断了。
“贺!徐州琅琊郡项氏昀,捐黄金五千五百两!八环虎头双刃枪一柄!”
“祝项护军功成名就!行商顺得!”
一个虎背熊腰,面容刚毅的男子自刘博渊的对面站起,向下方示意。同一时刻,能看出刘博渊的脸色明显有点不好看。项昀明显有些得意,刻意向着他的方向瞪了一眼。
“贺!扬州广陵郡沈氏万财,捐金万两!东海宝珠三颗!东海长生玉芝蟠龙珊瑚树一株!”
“祝沈东家日进斗金!富可敌国!”
“贺!扬州……”
一连唱和了三个,都是扬州的富户。扬州之富,天下皆知,黄金都是万两得捐,更不要说那些奇珍异宝。
那四层的三个富商明显认识,相互抱拳祝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到这,已经唱了五个了,获得的善款已经五万两了。接近一个县近十年的凡事开销了。
但这些都是小场面,真正的大头还要看后面的修士。此刻,修士们要登场了。这也意味着这场盛宴,来到了竞争的顶峰。
“贺!荆州安迁人仡轲氏长生,捐……”
一向嘹亮激昂的唱和在此时突然停了下来,报娘面色有点不太好看,盯着礼单犹豫良久。
下一刻,她的脸色变得惨白,面庞扭曲,双眼暴凸,嘴角留津,艳红的嘴唇变得乌青,美艳的脸庞变得如蛤蟆般瘆人,直接昏死过去。
突发的异状引发了一阵骚动,但很快被合欢宗来的修士压了下去。一个相貌能用狐媚来形容的女子顶替报娘,安排了几个精于医法的修士将她送走治疗。
此时一缕阴暗的晦气自礼单上某张画像之上散去,晃悠悠地飘入了三层某位客人的手中。
女子扫了一眼,继续唱道:“贺!荆州安迁人仡轲氏长生,捐四百年鬼桐制镶宝寿木一副!”
一言出,全场哗然。
哪有人会在这么喜庆的场合送棺材?这是来捣乱的吧?
这样的想法几乎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不约而同地看向三层之上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一个瘦小的身影扶栏出现,宽大的黑袍披在身上显得是那么突兀不和谐,掩盖在九彩帽下的脸看起来只有三十左右,胡子拉碴,脸色苍白,一副肾气不足的样子。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背着一具大约八尺长的棺材,像座巨山压在他身上,却压不弯他的脊梁,上面贴着的“囍”配合缠绕着的红锁链显得是那样阴森。他笑起来有点阴仄,很努力地抬起手来向下方挥手示意。
寒气。
凡是见到他的人,一股寒气沿着脊髓攀上了天灵,喧闹的现场久违地陷入寂静,就连歌伶伴乐都陷入了停滞。
一股香风冲天而起,香气很浓烈,味道很接近清雅的茉莉。随着香气吸入鼻中,略带暧昧的画面充斥在人们脑海中,一时盛起的淫欲冲淡了心中的恐惧。
可惜这样的美景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刻过神来的男性客人们无不尴尬地捂着裆部,还有的挪着别扭的步伐,借口出恭,快步离开了人群。
“仡轲道友,这里不是你们湘西,还请收敛一点哦。”
那报娘看着三楼的仡轲长生,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语气虽然软糯轻佻,却不难听出来其中的强硬态度。
“想必阁下就是姜傲雪仙子?是在下失礼了。”
仡轲长生也是不怯,迎着她的目光,行了个中原拱手礼,“只是我没想到,徐州人士竟然软弱至此,连这点死气都经不住……姜仙子,你们合欢宗还是饶了徐州人吧,那些男子的阴气可比我重多咯!”
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徐州人的鄙夷,也暗戳戳地刺了合欢宗几句。姜傲雪脸色不变,指挥着舞姬与歌伶继续表演。
她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在座有几个徐州的修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再次看到他那双充满死气的脸,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颤抖着坐回了原座。
小白丝毫没有受到死气的影响,仡轲长生一出现时就指着他说道:“芥弥姐姐,那人有点古怪。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有点腐烂的味道?好奇怪,咱说不清。”
“那是死气。你感受的应该是死亡。”
“死亡……呕!好难受的感觉!咱不喜欢。”
“呵呵,谁会喜欢死亡呢?除了某些奇葩……”
和小白的反胃感不同,莫秦萧有的是强烈的好奇心,他口中默念“安迁人”的名号,从那副棺材之中觉察到了一股诡异的情绪:欢喜、情欲、恩爱……与仡轲长生身上浓厚的死气截然相反。
“姐,安迁人是什么?种族还是门派?”
“都不是,算是一个职业。”
“职业?”
“对。安迁人是比较隐晦的说法,比较直观的称呼应该是赶尸人。”
“嘶——”
听到这个称呼,秦萧吸了一口凉气,看向楼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忌惮。他或许不了解赶尸人是怎样的职业,但从名字上也能猜出七七八八,也不难猜出那棺材中装了什么。
这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哼哼!不就是个玩烂肉的嘛,有什么晦气的?一剑一个砍了拉倒,看他还能赶什么。”
魏无患没有什么忌讳可说。很没品地吐了一口唾沫,愤愤不平地向上看去。
四人中,他是受到死气最严重的,方才差点被吓尿了。此时恢复了,自然要抒发一下内心的愤恨,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确保上方之人盯不到他后,开始肆意输出各种污言秽语,配合着下流至极的手势。
也多亏了魏无患的打岔与嘴硬,秦萧的平静了下来。随后抬起一脚就踹在他背上,斥责他清理干净地上的口水。
“贺!北域出马家庞氏富邦,捐狐仙袄、黄仙帕、白仙手衣、柳仙袴、灰仙履一套!”
一个衣着精细的高壮汉子对着下方一拱手便默默退了回去。丝毫没有先前那赶尸人的乖张,显得相当低调,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看起来应该四十多岁的样子,样子和一个朴素庄稼汉差不了多少。
值得说道的恐怕只有他的服饰:外披白皮袄,内穿黄马褂,腰系黄铜铃,头顶鸟纹帽。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腰间还别了一个五彩丝绣花皮鼓和一杆看不出材质的鞭子。鼓不大,也就手掌大小,鞭子也很细,和庞富邦的身形很不匹配。
还没等秦萧开口,芥弥先说道:“出马仙,你也可以称呼他们为出马家。在北域民俗中,出马指请仙家上身,以此获得对应的力量。你可以理解成附身法的一种。”
“仙家?难道说他们请上身的是……仙人?”
“不是,或者说不准确。他们请的是得了道的动物,什么都有,其中最多的是狐黄白柳灰五家,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鼠五种。”
“哦……难怪他送的都是些皮草。”
“北域除了出马仙,还有一种类似的,也是请上身的做派,你可能听说过。”
“姐你说的是……”
“大神。”
“哦?那汉子是个跳大神的是吧?”魏无患此时又插话进来,他瞅了一眼楼上的庞富邦,心中盘算了下,很是自信地说道:“这个我应该打得过,那汉子看起来不算厉害。请些山精野怪能顶什么……”
话还没说完,芥弥打断了他,“小魏,嘴上积德。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哦……”
随后一脸神秘地盯着他看,也不多说什么。这让魏无患有点感觉毛毛的,旋即闭了嘴。
“贺!京州观世堂犀纹天师司马氏度,捐六岁太令黄历一本!”
一邋里邋遢的暗黄袍青年,盘腿坐在三层栏杆之上,有气无力地向人群打了声招呼,随后打了个哈欠,倒头翻身回到了身后的雅座之上。
衣摆处张牙舞爪的犀纹,彰显了他的身份。看相貌不过二十出头,实际年龄应该相差无多,年纪轻轻已有金丹修为,也算得上是天资非凡。
看着他的袍子,秦萧向身边的小白问道:“小白,你还记得小雨的袍子啥颜色来着的吗?”
“白的,纹路是一样的独角牛。他们俩是一起的吗?为什么这个司马度不是天师府的?”
“因为小雨那丫头是真正属于天师府的。”芥弥适时地解释着:“虽然天师府是管理九州修士的官方组织,但他们的人手实际上却少得可怜,而且战力严重不足……
“啊?天师府内部这么弱的吗?”
“别打岔。”芥弥轻敲了一下小白的脑袋,继续说道:“天师府在每个郡都有分布,根据郡的大小,规模也有所不同,相同的点是事儿都特多,因而自愿加入的也少了不少。”
“于是乎天师府就效仿圣堂,采用了类似雇佣的方法,高薪雇人,发布任务,从一些世家大宗那边借人或者招募散修。”
“对于某些关系比较密切的或者贡献比较杰出的,就给他一个名头,也就是天师府天师的身份,相当于给了官职,但不用履行什么义务,多少也能提供点便利。”
“喔哦,咱懂了。那个司马度是观世堂的,就是偶尔会给天师府打工是吧?”
“嗯哼。打工也不太准确,更形象地说应该是赚外快。”
“顺带一提,观世堂就是办鸿蒙周报的那个,也负责排各种榜单,常用的日历黄历万年历啥的,也是他们编的。”
两人谈话间,三楼的司马度碰巧打了一个喷嚏,耳根也有点痒。奇怪于自己已经寒暑不侵却还会打喷嚏,他当即掐指算了起来,可惜一无所获。
由于陆雨的缘故,小白对司马度很好奇。但魏无患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般,忌惮得不得了。趁着芥弥和小白两人还在聊天,他拉过秦萧悄悄说道:
“老莫,等会要是那司马小子被选中了,你能不能帮我拖死他,绝对不要让他见到我。”
“咋了?你犯事了?”
魏无患一副吃了屎的模样,犹豫再三,重重叹了一口气,才愤愤不平地说道:“屁!鬼晓得这群渣渣居然逛花楼不给钱,当时小翠找我抱怨,就替她出头,打了几个没纹的天师。”
“那群渣渣!居然把小爷给悬赏了!你大爷的。”
秦萧突然联想到先前在泗水城里的事——看来天师府内部,不仅仅是人手稀少,管理松懈导致底层天师嚣张跋扈的问题也很严重。
“行。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说太早了。”
“好兄弟!”
“贺!掌剑山诛仙峰幻剑仙子座下三代弟子缭乱真人花氏满楼,捐东海……”
还没等姜傲雪唱完,男子女相的花满楼就迫不及待地以一个极其骚包的姿势,出现在了三层的围栏之上,同一时间落英缤纷,香气弥漫,好一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惹眼景象。
“兄弟们!今晚我作东,敞开了喝!敞开了吃!庆祝我从东海解……”
乓——
臊皮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背后的光幕之中突兀地出现一截枯木,照着他面门狠狠来了一下。
随后一只手也从光幕中伸出,拽着他的领子就往回拉。花满楼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被人生拉硬拽了回去,慌乱中还能听到他的求饶声。
“师弟!师弟师弟师弟!我错了错了错了!真错了!不皮了不皮了!别别别!别告诉师尊,告诉师尊我就完蛋了!”
“哼……”
“行行行!都行,师弟你说了算!”
这一幕真的很有喜感。要不是忌惮于花满楼分神巅峰的实力,恐怕不少人早就放声大笑起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努力憋着笑意。
姜傲雪还是比较有专业素养的,重新提起嗓子,续上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捐东海炽带伪龙龙骨一截、龙刍草三株、三寸焦螟子三罐。”
躲在幕后看着人脸上的茫然,花满楼别提多得意了,笑靥如花的,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唯一没有感到两眼一黑的只有芥弥。听着礼单,她脸上带着些玩味的笑容,“嚯哦,这掌剑山的小子真是大手笔啊。”
手中光亮闪过,几个玉瓶玉罐就出现在她的手中。不用说,芥弥的科普小课堂开课啦。两个半文盲加一个流氓很自觉地靠了过去,听她讲解。
“首先是焦螟子。”芥弥打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玉罐,往三人手中倒出一小捧细沙。
“焦螟是一种很小很小的虫子,有古籍记载‘东海有虫,巢于蟁睫,再乳再飞,而蟁不为惊’。过去它被视作天下极细微者,你们手里的那一捧大概就有几百万只了。”
说着芥弥又从罐子中取出几只较大的焦螟,给三人展示。这时他们才看清焦螟的真面目:大约两三寸的样子,身子青色的,长得很像常见的小飞虫;翅膀很长,大约有身体的两倍,额头还有一对较长的触角,眼睛却不大。
“焦螟群中有很小概率出现体型较大的,不仅珍稀,还是罕见的炼药素材。有凝气聚神,安神静气的功效,还可以滋阴补阳。”
见识完焦螟,准备放回管子时,魏无患手抖了一下,不慎撒出了些许。不多,也就一丝罢了,但里面包含的可能就有数万只焦螟。
细致至极的生命,即使成千上万地消逝,也引不了注意。
“接下来是龙刍草。这个倒没什么说头。”
芥弥从瓶子里取出几根青翠的嫩草,长得不算奇特,和一般青草并无区别。不过细看之下能发现表面有类似龙鳞的纹路。小白也说能从中听到很小很浅的龙吟声。
“龙刍草生长在东海上的龙川岛,这个岛以前是为人皇或皇帝养龙驹的地方。普通的草受到龙气沾染,便有了后来的龙刍草。”
“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效果,‘凡马食之,可化龙驹’。再有就是炼药炼丹,一些要用到龙气的丹药可以用它替代,好像还有壮阳增性的功能?这个就要问紫鸿了。”
看着手中的龙刍草,秦萧学着小白的样子,放在耳边倾听。虽说不明显,的确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龙吟声,和牛叫很像。
只是这龙吟声中还夹杂着马嘶声,使得龙的威严感和神秘感顿时荡然无存,反而有一种身处牧场的感觉。听得久了,甚至还隐约能闻到……牛粪马粪的味道。
最后是所谓的赤带伪龙。这个东西芥弥没有实物,只能参照一本图谱来说明。
伪龙的名号名不副实,这其实是一种很大很长的鱼。大约有四丈长,体态呈银色,背部却是赤红的,就像拖着一条赤色绸缎一样。如果修成了妖,体型还能翻个十倍不止。
秦萧一直觉得这鱼既视感很强,回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带鱼嘛!以前他在青叶城里买到过冰冻的。
看着浮在头顶栩栩如生的大鱼,小白神情严肃地问道:“芥弥姐姐,咱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啊。”
“你说。”
“这个鱼……好吃吗?”
“不知道,我没吃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尝尝了。”
“是吧是吧!这么肥,一看就很好吃!”
“有道理。那姓花的小子手上肯定有鱼肉,我们去搞点过来。”
“不好吧……毕竟咱们也不熟……”
“不熟可以买啊!咱不差钱!再说了,惊鸿那丫头不是给你一张令牌嘛,有那个也能拉近点关系,不怕他不买账。”
“好耶!秦萧小哥听到了吧?”
“秦萧!”
全程听完了两人交谈的莫秦萧露出无奈的笑容,在两人如火般热烈的注视下,无奈地点了点……
才怪!他超兴奋的,只是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能料理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食材,他还挺有兴致的。反正还有魏无患在,要是做得不好吃或者做失败了就全给他了。
一旁抠着鼻屎的魏无患突然感到一股恶寒,扭头看去正巧看到秦萧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当即决定转移话题,指着下方喊道:“你们看,下面怎么了?”
顺着他的指头看去,一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黯淡了灯光,白色的迷雾充斥在舞台之上,使人看不透彻。
原本站在舞台中央的姜傲雪此刻也凝气飞空,来到了半空之中。九个可以称得上绝色的舞姬,穿着束胸露腰显腿的络金镶银携铃胡裙,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舞台的各个位置;三十六个容貌上佳的歌姬、乐师位列舞台侧方,开始演奏舒缓的音乐。
姜傲雪神色庄重,用一种近乎敬仰、尊崇的语调,高声唱道:
“请!金莲舞姬燕双飞!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