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口语
云三嫂担心郑王氏,睡了一告告儿1,她就起床了。
起床后,她把郭家给她的麦子抓一撮撮儿出来,磨成麦面,熬好面糊,冒着风雪给郑王氏端了满满子一碗2来。抵拢郑王氏门口一看,篾笆门已经大大子打开了。云三嫂心里道:这哪个比我还来得早呐……
不对!云三嫂把细一看,雪地上的脚印是朝着外前的。但云三嫂还是有些高兴起来:因为郑王氏能够扭动,说明她已经对了3,最起码好多了。不然,她哪来力气出门去呢?可当云三嫂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角上时,又轰声把她吓了溜尖尖一跳。原来郑王氏已经重起舞爪死在儿间。云三嫂贵兮丢了篼篼,嗵声跪在雪地上,汪的一声哭着道:
“呦喂,郑王氏啊郑王氏唉,你咋不等一等吧?早饭都没有吃到你就走啦?先晓得呀我高矮都要早点子吧,我硬是太没得出息了,单单就迟这期期儿。郑王氏啊郑王氏唉,就打主意我没有想到家吗,你也不要众么着急吧。你叫撒手走了,可我心头老火得嘛。还有底底下这块婆婆大娘吔婆婆大娘吔,是我拉得转来呻,想方设法都要把你们两块拉转来呀……”
云三嫂不认识郑王氏底下那个冻得硬撬撬的马奶奶,但她知道,马奶奶也是穷人。云三嫂拿到没办法,只好去求曹兴发。曹兴发随即喊来几个乡亲,把郑王氏和马奶奶放在门板康上。当他们正要往坟园里抬走的时候,马马儿哇儿叉叉跑了过来。他鼓起眼睛一看,猛地扑上前去。
啊,天哪,这是怎么了?我?我不是在做噩梦吧?奶奶,你?你?你怎么躺在了这里呀?
寒风吹过断墙,白雪飘落陌上,可怕的一天,就这样来了,马马儿多么惊慌!他知道,离别的脚步,正在渐渐走远。他好想奶奶能够起来,好想抓住奶奶的手腕,紧握打狗棒,哪怕随风雪去漂泊,哪怕到天涯去流浪。
马马儿放声痛哭,大家方才知道,与郑王氏死在一起的,原来是他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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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告告儿:较短的一觉。2满满(或满满子,满咚咚)一碗:即很满一碗。3对了:(病愈)好了。
在坟园里,马马儿哭得鼻齉口水1,痛不欲生。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亲戚么?”
马马儿光是哭,没有说话。
曹兴发问:“马马儿,你还找得到块把,稍微占点气气的偏刷刷2亲戚么?”
马马儿还是哭,仍然没有说话。
周大爷说:“我真担心你呀,以后的日子侬么长3。”
江泥水匠说:“没法呀,只有看他的命……”
乡亲们掩埋了马奶奶和郑王氏,雪花渐渐停了,寒风渐渐缩了。云三嫂要马马儿离开坟园,回紫竹寺里去,可马马儿弄死不走。大家散去以后,他独自守在奶奶的坟前,一个儿哭得伤伤心心。
马马儿哭了很久,有些喘不过气来,便独自跑到溪河边上,呆呆地望着南去的流水。流水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倒映着他身后黑嗡嗡的村林,倒映着他头上雪后的天空。
马马儿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他,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奶奶非常非常的善良,奶奶不会死,奶奶一定没有死!马马儿坚信奶奶会突然站起来,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马儿又跑到坟园里,盯着新垒的坟堆。他多么希望坟堆忽然皲开,他多么希望奶奶从坟堆里出来,他多么希望牵着奶奶的衣角,一块儿走出这可怕的坟园。可是,在奶奶的坟堆前面,马马儿站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奶奶出来。
马马儿想,这合儿,奶奶会不会在庙子里头等着我呢?于是,他又跑回紫竹寺。紫竹寺里除了奶奶用过的东西,没人。他就坐下来,看着奶奶的遗物,静静地等待奶奶归来。马马儿等了很久,还是不见奶奶的影子,便又往坟园头跑去。在坟园里,他见不到奶奶,就再回紫竹寺来。
他往返跑了好几个来回,脚板儿冻木了,冻包破皮了,里路到头都滴着他的鲜血。可他那里顾得上什么寒冷与疼痛呀,只有苦涩的泪水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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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鼻齉口水:哭得鼻涕眼泪长流。2偏刷刷:比旁系还偏的亲戚。3侬么长:那么长。
奶奶走了,不满六岁的马马儿,失去所有的亲人,成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云三嫂回到家里,想起郑王氏,想起马奶奶,想起马马儿,心头趋毛趋躁,难受极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儿在干坎上走来走去。
狗娃儿见娘的眼睛是泡的,他知道她在为两位老奶奶的死去而伤心,在为马马儿失去他唯一的亲人而流泪。狗娃儿也低下了头来。
云三嫂在干坎上跩了几灿,又轻轻走到头间小屋去。尽管她踮起脚尖,故意让脚步声格外细微,但仍然叫隔壁子的张婆婆感觉到了。
“把她们埋啦?”张婆婆问。
“嗯。”云三嫂因为哭过,声音有些颤抖,“埋了。”
“郑王氏毕竟给我们一屋人住了那么久,”张婆婆接连称唤了几声,“随便咋说,心头放不下她呀。”
云三嫂心里难过,低头清理着狗娃儿换下的衣服,没有说话。
“还有那块小叫花子呢?”张婆婆问,“他又咋整咹?”
“说不得。说出来伤心,整得大家眼流子滚。”云三嫂用围腰帕擦了擦眼泪,说,“最担心的就是小叫花子了。他奶奶一死,又没得人供得起他,看到硬是心焦得很。这低低儿大的娃娃,要不是战乱,应该还在爹妈老汉儿的裙抱头1耍瓜呢。妈依偏偏遇到龟儿子些打过去打过来,哪个都嫑得这块娃娃二天在哪里煞搁呀。”
张婆婆在隔壁子生着闷气。
“不信告2嘛,我把丑话说在这儿间。如果不拉他一把,这块娃娃不拿来饿死也要拿来冻死。”云三嫂说,“人家两奶奶住在紫竹寺里头,哪怕讨口要饭,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是我还有低低儿办法,肯定要……唉,就看老天爷了……”
“管他喽,”张婆婆说,“这个人呢,还是要多做点好事。”
“早就想过了,只要这个娃娃没有离开流沙堰,我会仅颠颠奉承3。咋吓得伴嘛4?调起来是我们狗娃儿落到这块地步呻,还不是一样的,巴不得有人帮到照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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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裙抱头:怀头。2告:试。3仅颠颠奉承:尽最大能力来照看。4咋下得绊嘛:咋忍心嘛。
“还咳(嗽)得浪么凶不?”
“好多了。”
云三嫂理完衣服,又把家里收拾一阵,问婆婆儿说:
“外前冷,你睡吧。”云三嫂见婆婆儿的病情好转了,心头轻松了一些。“我出去杠一转1,耽搁一气气儿就回来。”
“去吧,小心点。”
云三嫂走进草屋,刨开草穰子。把塕在底下的芋儿、萝卜和青菜帮帮、白菜头头,捡一些来装进篼篼,将狗娃儿叮嘱一番,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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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杠一转:走一趟。
b:普通
云三嫂担心郑王氏,睡了一会儿,她就起床了。
起床后,她把郭家给她的麦子拿一点出来,磨成麦面,熬成面糊,冒着风雪给郑王氏端了一碗过来。走拢郑王氏门口一看,篾笆门已经打开了。云三嫂心里道:这谁比我还来得早呢……
不对!云三嫂把细一看,雪地上的脚印是朝着外面的。但云三嫂还是有些高兴起来:郑王氏能够走动,说明她的病已经好多了。不然,她哪来力气出门去呢?可当云三嫂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角上时,又唰地把她吓了一跳。原来郑王氏已经死在那里。云三嫂丢了篼篼,嗵声跪在雪地上,汪的一声哭着道:
“呦喂,郑王氏啊郑王氏唉,你怎么不等一等嘛?早饭都没有吃你就走啦?如果先知道吗我无论如何也要早点吧,还是怪我太大意了,单单就迟一会儿。郑王氏啊郑王氏唉,就算我没有想到家吗,你也不要这么着急吧。你倒是撒手走了,可我心里头难受呀。还有底下这个大娘吔大娘吔,是我拉得转来呀,想方设法都要把你们两个拉转来呀……”
云三嫂不认识郑王氏底下那个冻得僵硬的马奶奶,但她知道,马奶奶也是穷人。云三嫂没办法,只好去求曹兴发。曹兴发随即喊来几个乡亲,把郑王氏和马奶奶放在门板上边。当他们正要往墓地里抬的时候,马马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他瞪着大眼一看,猛地扑上前去。
啊,天哪,这是怎么了?我?我不是在做噩梦吧?奶奶,你?你?你怎么躺在了这里呀?
寒风吹过断墙,白雪飘落陌上。可怕的一天,就这样来了,马马儿多么惊慌!他知道,离别的脚步,正在渐渐走远。他好想奶奶能够起来,好想抓住奶奶的手腕,紧握打狗棒,哪怕随风雪去漂泊,哪怕到天涯去流浪。
马马儿放声痛哭,大家方才知道,与郑王氏死在一起的,原来是他的奶奶。
在墓地里,马马儿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亲戚么?”
马马儿只是哭,没有说话。
曹兴发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远房亲戚么?”
马马儿还是哭,仍然没有说话。
周大爷说:“我真担心你呀,以后的日子那么长。”
江泥水匠说:“没办法嘛,大家都无能为力,只有看他的命了……”
乡亲们掩埋了马奶奶和郑王氏,雪花渐渐停了,寒风渐渐弱了。云三嫂要马马儿离开墓地,回紫竹寺里去,可马马儿怎么也不肯离开。大家散去以后,马马儿独自守在奶奶的坟前,不停地哭泣。
马马儿哭了很久,有点喘不过气来。便独自跑到溪河边上,呆呆地望着南去的流水。流水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倒映着他身后黑乎乎的村林,倒映着他头上雪后的天空。
马马儿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他,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奶奶非常非常的善良,奶奶不会死,奶奶一定没有死!马马儿坚信奶奶会突然站起来,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马儿又跑到墓地里,盯着新垒的坟堆。他多么希望坟堆忽然皲开,他多么希望奶奶从坟堆里面出来,他多么希望牵着奶奶的衣角,一块儿走出这可怕的墓地。可是,在奶奶的坟堆前面,马马儿站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奶奶出来。
马马儿想,这会儿,奶奶会不会在寺庙里面等着我呢?于是,他又跑回紫竹寺。紫竹寺里除了奶奶用过的东西,没人。他就坐下来,看着奶奶的遗物,静静地等待奶奶归来。马马儿等了很久,依然不见奶奶的影子,便又往墓地里跑去。在墓地里,他见不到奶奶,就再回紫竹寺来。
他往返跑了几个来回,脚板儿冻僵了,冻疮破皮了,一路到上都滴着他的鲜血。可他那里顾得上什么寒冷与疼痛呀,只有苦涩的泪水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奶奶含恨走了,不满六岁的马马儿,失去所有的亲人,成了世上最可怜的人。
云三嫂回到家里,想起郑王氏,想起马奶奶,想起马马儿,心里难受极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人在檐坎上走来走去。
狗娃儿见娘的眼睛是泡的,他知道她在为两位老奶奶的死去而伤心,在为马马儿失去他唯一的亲人而流泪。狗娃儿也低下了头来。
云三嫂在檐坎上跩了一阵,又轻轻走到头间小屋去。尽管她踮着脚尖,故意让脚步声格外细微,但仍然叫隔壁的张婆婆感觉到了。
“把她们埋啦?”张婆婆问。
“嗯。”云三嫂因为哭过,声音有一些颤抖,“埋了。”
“郑王氏毕竟给我们一家人住了那么久,”张婆婆接连呻吟了几声,“不管怎么说,心里面放不下她呀。”
云三嫂心里难过,低头清理着狗娃儿换下的衣服,没有说话。
“那个小叫花子呢?”张婆婆问,“他怎么办?”
“说不得。说出来伤心,整得大家眼泪流。”云三嫂用围腰帕擦了擦眼睛,说,“最担心的就是小叫花子了。他奶奶一死,又没有人养得起他,真让人心焦。这么小的孩子,要不是战乱,应该还在父母亲的怀抱里面亲昵呢。偏偏遇上战乱,谁都不知道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呀。”
张婆婆也在隔壁屋子里生气。
“不信你看嘛,我把丑话说在这里。如果不拉他一把,这孩子不饿死也要遭冻死。”云三嫂说,“人家两奶奶住在紫竹寺,哪怕讨口要饭,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是我还有一点点儿办法,肯定要……唉,就看老天爷了……”
“反正这个人呢,”张婆婆说,“还是要多做一点善事。”
“早就想过了,只要他没有离开流沙堰,我会竭尽全力照顾他的。反过来,如果是我们狗娃儿落到这个地步,那也是一样的呀,多么希望有人帮忙照管一下。”
云三嫂理完衣服,又把家里收拾一阵,问婆婆说:“还咳嗽得那么厉害么?”
“好多了。”
“外边冷,你别忙起来。”云三嫂见婆婆的病情好转了,心里轻松了一些。“我出去一趟,耽搁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小心点。”
云三嫂走进草屋,刨开穰草。把盖在底下的芋儿、萝卜和青菜帮、白菜头,捡一些来装进篼里,将狗娃儿叮嘱一番,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