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从来不是只抗金的,自懂事起他就被养母灌输了无数反宋观念,年少加入红袄寨,耳濡目染才有所倾斜;闯荡江湖,建立盟军,东征西讨的路上布满鲜血,难免也有过“强杀郭杲”这种令宋廷误会的劣迹。开禧北伐,泰和南征,庙堂江湖同仇敌忾,他与赵扩有缘结拜,自以为消除了前期隔阂、给了宋廷一个“义军重侠义而轻利禄”的实际印象;半只脚踏进空门之后,对世间的名来利往更加没什么卷恋,像吟儿说的,可以把“武休关”三字拆开的字义作为林家的家训。
虽然“谈靖郡主许嫁”、“韩侂胃之死”令朝野之间产生些微裂痕,但林阡在“金宋共融”前后,写了无数信件劝解赵扩以杜绝关系恶化,大体意思是:金帝已看破红尘,金宋可共建一个新王朝、一同抵御蒙古,若天下太平,曹王府和宋盟将退隐尘外。再后来,由于杨鞍背信弃义、曹王作为前车之鉴提点,林阡不再是只顾义气的草莽,防止宋廷猜忌的信件就更多。如今想来,都是无用功吗。
他听周虎和赵淳说起正月宋廷之变时,还忖度赵扩可能是在盟军赴夏抗蒙之后加深了误解,他自己也觉得可能打得太远以致劝解未能到位。谁曾想,居然从镇戎州开始、金宋共融之前,朝堂就已经在悄然与敌对势力联手——
森老说“虽有沟通”的十一月末,他林阡给盟军的方针是“不要三国”!冷笑,什么不要三国,好不容易打完金,三国居然来了宋!金蒙联军才刚断,宋蒙联军立刻有!
原来宋廷早就在戒备和算计他,只不过那盘棋被吟儿惊断,再加上蒙古军实力超出预期,所以杂碎们才会又多花了几个月时间调整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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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险恶,宋廷为最,没有之一!
腊月初一,为什么要吟儿去和杨鞍索要林陌妻卷?事后林阡一直后悔,因为他觉得杨鞍被木华黎撺掇着做了局。可再往前追朔,吟儿为什么要去和杨鞍索要林陌妻卷?是因为林陌抓了南宋使团啊,吟儿的终极目标是帮林阡救出南宋使团!他夫妇为了宋廷挖心掏肺,浑然不觉杨鞍抓人是局、南宋使团被抓也同是局!
而事发前两日,宋廷派人来前线协助盟军抗金,那位贾涉贾大人和预想中不同,不是来分工也不是来拖后腿,确实是个能干的同道中人——可那却是宋廷的虚晃一招!结果就是,林阡的战刀直指金蒙,完全没机会防备宋廷,从来扞卫救护,却遭反戈一击。
如何能料,对阡吟,川民如见神只,淮民如见父母,朝堂却视作仇敌!眼看战斗要胜利了,紧赶慢赶着到前线杀了个己方大将,锋芒只不过是顺带着扫过了曹王府金军……可是,宋廷的这种阻挠最损伤的无疑是它们自己,如果不是吟儿被害,林阡现在可能都已经带着她临湖摘星去了,与曹王府的共融或许会有遗憾,庆幸的是蒙古军双线皆已溃败,盟军回到自在江湖由徐辕统领,宋廷将坐享其成那天下太平……
岂止那些,在与对云烟追杀的同期,宋廷中人对狗鲨都没罢休。
他们第一次看见狗鲨时,就如惊弓之鸟:“凤箫吟竟复活了?”可惜当时盟军以为他们只是怕诈尸,如今回想起来,他们是怕吟儿的剑法,凤凰岭上洪铁鄂就见识过。
狗鲨能从盟军轻易越狱,也有宋廷中人的参与和帮忙。因为锁阳墓之战铁木真大败而林阡入魔,狗鲨如果逃跑失踪,林阡很可能疯癫,有利于宋廷调节天下势。
盟军本来也奇怪极了,狗鲨是个脾气极好、为了保命口口声声愿意变身“承宠”的人,顶多讲“制裁”怎么突然就厌恶起林阡来了?阳关之战后讯问这群临安犯人,才知道那段时间大内高手们“闲聊”之际刻意侮辱狗鲨,令他觉得委身于林阡可耻、迫不及待要把林阡大卸八块。这就解释为什么林阡去了趟莫高窟,狗鲨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喊“老子才不会放过他”。
林阡岂能不悔恨,若不是他一味追求复活而忘记彻查死因,若他早知道宋廷在背后有如此多的阴谋诡计,他就不会在敦煌城入魔又连累狗鲨从而离吟儿更远。
也就只有宋廷能舔着脸,在早做过背刺的事、持续做着捅刀的事的同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说要当盟军的后盾和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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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水落石出,盟军悲愤交加,虽然表面看来,围攻成吉思汗的兵马依旧水泄不通。
“军事上,你包围我。政治上,我包围你。”成吉思汗笑着拉大棋盘。节骨眼上林阡把蒙古和西辽逼急到敦煌墙角,金宋官军却反过来包围了林阡,这就是他铁木真说猫捉老鼠里添老鼠没用那不如添猫的含义。
如果说卫王还是个意外,宋帝却是合乎他计算的。早就埋下伏线了,“天命之女”只有甯宓听过,望湖楼上的酒鬼怎么可能知道。
昔年林陌想用南宋王师对山东之战搅局、旨在害林阡欲速则不达,无意中已将赵扩推上了暗算功臣之路。
昔年夔王妃就说过:宋廷,只要在林阡背后便好,弱有什么关系?
“小人们所作所为皆为‘调控天下势’。此刻,是他们插手的又一次好机会。他们插手,我就能活。”成吉思汗精准地算透了事件和时间,述说时,满脸都是“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全在为我做嫁衣”的得意。
金宋朝廷都妄想一石二鸟,也不看看小石头够不够打两头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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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方的狗苟蝇营,敌人反而更清楚。过去林阡嘲讽窝阔台的这句话,结结实实打回到自己胸口。
所幸他提早一步、在瓜州就切断了西夏豪杰和朝廷之间的联系,当前西夏能作战的精锐之师嵬名令公、阿绰、籍辣思义都是自己人且凝聚,否则盟军真是孤悬在西夏的西北,举世皆敌,不堪设想!
可是,林阡,当时你敢逼着西夏军选择你,是看准了李安全自己皇位不正,深知李安全是个孬种不敢秋后算账,如今,你要怎么鼓舞盟军去为你割舍这个阴狠、正统的赵宋?!
这甚至跟反出红袄都不一样。与赵宋决裂?那会使盟军的多年根本毁于一旦!谁会和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血液里流淌的信仰、前半生的所有阅历对着干?你以为谁都是兼具两种观念的林胜南吗!
一线盟军不像四五线那样,因为赵扩疯魔就退让、吃亏;可是一线盟军,就算震惊、悲愤,敢反逆,愿反逆吗?结果同样会符合成吉思汗的预期:林阡不会去击碎麾下们的梦想,一线盟军将会有意见分歧,裂隙渐大直至空中解体。
“我们的根本?都是些武功秘笈……”可怕的是,金陵、叶文暄等谋士明明能前瞻到盟军的虚空大乱、甚至能猜到那最有利于成吉思汗这个始作俑者,却也只能欲言又止、任由事态的发展。还冠冕堂皇什么还嘴硬什么,学武功不就是为了守护山河?十余年戎马,纵使杀生无边,也愿马革裹尸报偿,怎料出师刚捷就被小人忌惮和迫害,报国热情全然被釜底抽薪,幻灭痛苦纠结迷乱哪分什么愚蠢聪明。
所谓理想、梦想、信仰、信念,就像一座搭得正好的楼阁,耸入云霄,轰然坍塌,遍地废墟。石磐忽然无比理解父亲,哀叹:“我这才懂,为何一代代的年轻人有决心、一代代的老年人却反悔。”
云雾山排名们为什么会一个个都如不系之舟?林阡不止一次失去过方向,不是每次都有另一个人可以掌舵?
但今次没有。徐辕,是最受冲击的那一个。因为,其他人的理想或许还可以后退,徐辕却从来没想过盟军要散!徐辕一向希望盟军得到朝廷承认,可以说自幼就担负起了这一使命——观念已经折中过一次又一次了,可以不顾金宋之分、可以跨金入夏伸张正义,却如何可以连扞卫南宋都丢弃,这已经关系到盟军存在与否!
徐辕不得不想起日前楚风月想不通时跟他的对话:“徐大哥,我想说的是,莫非是插入敌人的王牌间谍,却死在自己人的内部斗争。不知他有没有后悔过,他在敌营累死累活,那些人却精打细算出卖着他。”
他那时还云澹风轻:“风月,为何要为错的人,放弃对的目标?”
她释然:“还是徐大哥通透。”
通透?好笑,讽刺。感受轻,是因为没有切肤之痛。还没发生过,怎么去彻悟。什么是错的人,什么又是对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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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林阡的脑海也被回忆袭击,正是莫高窟中他与老僧的对话:
“安史之乱,大唐精兵皆回朝平叛,边关遭吐蕃趁虚而入……民众们失去庇护,惨遭奴役、侮辱,不敢反抗……”
“张议潮,便是这样一个,带领他们冲出黑暗的英雄?”
“张议潮散尽家财招募义军秘密训练……以沙州为据,趁热打铁,星火燎原,很快将吐蕃军赶出了河西十一州。”
“孤臣赤子……最后,却被朝堂提防?”
“古稀之龄离开故土,亲身赴长安为质。”
那日,林阡的感受很佛性:“凡有情识的生命体,在未解脱之前,都生生于老死,轮回周无穷。国家、朝代,也不外乎如是,席卷不去,拂走还来。”
“施主倒是看透,然而未看透之人,何去何从?”老僧似在叹张议潮,其实是在说你林阡之外的其余人,首当其冲就是你最亲密的战友,徐辕!
然而此刻才醍醐灌顶的林阡,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徐辕的反应已经在这里了,你还说什么?是安慰徐辕还是去刺激徐辕?说什么都说不通!连徐辕这一关都过不了,更何况厉风行宋恒百里笙穆子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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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僵局的是一个小侍卫,只跟林阡耳语了几句,林阡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营帐。
那少年原是小律子身边的近侍。众人原还各自心情繁复,这时才纷纷反应过来——
尽管林阡已身为人主十年,他终究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宋廷决裂与否,直接关乎他作为一个丈夫,能否为早逝的妻子报仇雪恨。
何况吟儿也不光是林阡的妻子这么简单,她是盟军的盟主、是另一个林阡。这些年贯穿盟军战史的未必是他们的勇谋而一定是阡吟的刀剑,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有时会缺席但阡吟却一直执手于风口浪尖!
宋廷与其是误中副车不如说歪打正着,因为如果林阡去世、吟儿成为遗霜,盟军兴许还能顽强维持,但现在出事的是吟儿,盟军似乎只能跟着林阡一起疯魔一起垮……
感情方面,无人能劝林阡,更何况此情此景,每个人都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摧心风暴。忠臣解骨,君子吞声,不外乎如是。
他们都知道林阡想说什么,也都知道林阡没说出的是什么,更知道林阡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但那时他们没有追出去拦住他,是因为潜意识里主公一定不会走的。
至少不会离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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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指不定会离开他吧。
西出阳关无故人,原来真是一语成谶。
那片静默的凌乱中他觉得他迟早与所有人都分道扬镳,没想到小律子正巧派人来说绝地武士试验失败,这成为压垮他林阡的最后一根稻草。
哪有什么复活,狗鲨也从头到尾就是另一个人的意识!踉跄离去后,林阡手中唯剩下一只曾装过吟儿骨灰的空盒子,心里独剩下要去临安掀翻宋廷的强烈报复心。
可冥冥中好像铁木真还没擒杀,孙寄啸还需要救,越风莫非大仇还没报,徐辕等人还需要领导,曹王府和西夏义军的重担更将他肩膀压得疼痛、将他本就不平衡的身体压倒在吟儿墓前。
整个世界只剩下灰色的霜雪汹涌扑面,崩溃的边缘他身心都陷入渺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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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意间,一段似曾相识的箫声将他的神志唤回。
好像是十年前的黔西……并不像,十年前,吟儿起码能在他身边活蹦乱跳。
“我大抵了解了镇戎州的来龙去脉,是盟军锋芒太露遭到几个敌对势力合力暗算。蒙古军杀吟儿是想你与曹王府两败俱伤,宋廷还想杀更多人将你从巅峰拽落。”云烟放下箫来,缓步走近。
是有点像十年前的黔西,他失去爱人,她安慰他振作……并不像,十年后,她和他之间保持了朋友的距离:
“换个角度看,吟儿一个人就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还促成你对蒙古军、曹王府、红袄寨的追杀、融合和断交。因小见大,盟军之强悍,必能助你完成从金宋到蒙夏的无上功业。根除了魑魅魍魉,那才和他们的初心殊途同归。”
他一惊,忽然记起吟儿在寒棺里对他笑意盈盈地承诺:“越是纵横沙场、任意驰骋的英雄,越提防不了阴险小人,暗处偷袭。没资格去正面挑战你的人,当然由我为你解决。”从此他背后就交给了她。
她说的,可不是为他挡灾。
镇戎州之战,她不是被杀,而是帮他开疆拓土。
所以强硬如盟军并不是被迫害、不该从上到下都迷茫,而应当全体一心地进取。
宋廷已明确站在敌对面了,他们已击碎盟军的梦想了,这不是你一个人被背刺,何以你觉得你的麾下还会割舍你,他们只是需要时间去调整、去反思这样的宋廷相对宋民还有存在的必要?
你要如敌人所愿吗,用你的悲观和仇恨去传递三军,带着他们从巅峰坠落?
还是想像吟儿曾说的那样,林阡的一生,处处都是巅峰?
想后者,那你就攻占徐辕、宋恒、厉风行,带头去揭这反赵宋、反皇权的竿!
破灭了那就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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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前主母有用啊。”柴婧姿发现了,类似的情景,柳闻因只敢远远护卫,云烟姑娘却凭一段旋律和三言两语,就能把林阡劝得站起来。不过,林阡连吟儿的骨灰都见不着了,终究是悲恸过度,回来后又吐血倒下,好在这段时间云烟姑娘不离左右,他身体正在渐渐好转,看来传言非虚,云烟是前主母,柳闻因是后主母。
“无稽之谈。”云烟闻言摇头,正色,“只有一个主母。”
这几天,她与柴婧姿接触颇多,发现这女子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更听说柴婧姿曾凭一己之力祸乱大金后宫,计上心头,将临安大内那些好色之徒都画给她看:“他们会来。你要记得。”
十年前,吟儿跟她初识时就说:“你可知道临安城那个叫冷逸仙的总捕头,他一见到女子,就让别人弹琴脱衣的,早晚要丧于此。”吟儿那时也不会知道,后来自己的死和临安的大内和帝后都脱不了关系。
遥望暮色中的初月,云烟面色冰冷,只因藏起心境:吟儿,他看不上的战场,云烟姐姐也会开始这复仇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