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如深渊,剑若疾电,若是相近内力,必然可见一番势均力敌的激烈单挑,那场景必是一道道闪电往深渊插满,一座座深渊将闪电折断,闪电上下跳脱,深渊旋转分裂,非但画面惊险,而且响遏行云。
可惜林陌毕竟起步太晚,非得靠郭蛤蟆兄弟射箭掠阵,方能将这场与凤箫吟的对决平衡到三十回合,那时整个院子都已被他们的腾挪辗转光顾过、砖石草木一片狼藉凌乱,神箭手们也整体位移了十余次。
但吟儿再如何武功高强身形灵活,毕竟不像林阡那般善于一心二用,每每招架林陌两回合,就要躲近身数十根箭,如此一来,既难对林陌追打,也无法平心静气因此一时破不了围攻阵……久之,她被数百金军封锁在院内,虽对陌占得上风,却时刻性命之忧,满头大汗,急中生智,次次祭出奇招绑架林陌也身陷箭阵,终于迫得郭蛤蟆等人箭势放慢:“战局太紧!”“莫要误伤了驸马……”
“这小蛤蟆不愧是神箭手,赫品章败给他,不稀奇。”她暗暗称奇,一旦有了闲暇打周易六十四剑,第一个就想把郭蛤蟆移除,却就在那时一袭黑衫及时入局,一剑“拂水飘绵”向她飞袭,内力惊人招式精湛,不是曼陀罗又是哪个!
说来也奇,那女子虽没和林陌练过夫妻配合之术,却总是能给林陌的刀法弥补缺憾,好像是刻意要跟他心有灵犀并肩杀敌似的。吟儿一时半刻当然没意识到曼陀罗暗恋林陌,鉴于曼陀罗武功接近宋恒、是这小院里的最为强悍,故而惜音剑层出不穷的“一剑无式”“大音希声”全朝她那边推。灵堂外原还是拂水飘绵的盛况,顷刻被风花雪月的奇景取代和占满。
“她武功进阶真快……”曼陀罗叹为观止,只帮林陌撑了又四十回合,衣袖便被吟儿剑削斩了一大截。本能后退之时她察觉林陌不敌,还没调匀自己内息就又为他回冲凤箫吟,不幸被惜音剑的真气外沿震伤心脉,真可谓为了林陌把命都豁了出去。好在她拼命搏出的一剑角度刁钻,逼得吟儿不仅杀不了林陌,更躲不过剑和箭的前后夹击,不慎被郭蛤蟆一箭成功地擦过后背……
吟儿背上一疼,剑势顷刻趋缓,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凭郭蛤蟆的箭法之准,这一箭本来可能直中后心,不知被谁暗中打出的一粒石子击偏——海上升明月里的高手来了?还是说,是父亲的人?又对我留情?
“林念昔,你也尝到了寡不敌众、无物以相的滋味吗。”战斗稍一停歇,众人各自疗伤,林陌眼中再无怜悯,而是复仇雪耻的炽热,“你今日必死在这里,抗金联盟也会分崩离析,林阡早先已失去的大半,将要因你全部沦丧。”
冷血无情至此,愈发激怒吟儿,一剑挑来角落一坛酒,不过当然不是喝而是砸:“我会把你们都杀完,然后全给他夺回来!夺不回来,我如此酒!”
“你想杀我多少年了,我还不是活到现在?林念昔,有我林陌在一日,你都小心,终成此酒。”激怒从来是相互的,他打到现在刚好进入了状态。
而她从上回地宫之战、诛吴之战几乎就没歇过,哪次都是以命相搏,难免受伤,不曾痊愈。打到此处又受箭伤、而且那上面好像沾了软骨散?!所以她渐渐发现了她正成强弩之末……
冷笑一声,握紧惜音剑坚持:“别自称林陌,你不是!好好珍惜你这久不了的驸马之位!”
当她越打越疲,而他渐入佳境,并且还在继续不停地此消彼长,不得不说那软骨散实在厉害、她体力下降得过于迅速,很快就从对他的极大优势演变到负隅顽抗。即便她费尽心力将此战扳平,亮色还一直在他的永劫斩,刀光剑影,渺空烟四远,今夕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
战局,倏然变作众人眼中精彩绝伦你来我往的单打独斗,可在吟儿的眼中,却是最不能接受的失败……
“将她拿下。”见她就快落入颓势,一隅的拏懒神秀忽而发话。
“不必了,就地正法,首级扔给抗金联盟。”林陌杀得满眼红热,为了扶风这一耳光和曼陀罗的连连吐血,竟将她凤箫吟当作了非杀不可。
“抗金联盟来了,你扔给我看看。”从天而降一个青衫男子,二话不说站到吟儿身侧,核心瞬然变作三足鼎立之象。三足鼎立?十几年前南宋的“三足鼎立”,不正是他们三个人吗……
林陌眼中杀气顿然消隐不少,后退一步神智有所清醒。当是时,原就在此的千余驸马府兵士,和闻讯最早来援的几百金军精锐,把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还色厉内荏:“是那位徐天骄!”“他怎也来了!”
“原来接应凤箫吟的不是海上升明月,而是徐天骄本人吗。”拏懒神秀只觉意外,这里大概没人是徐辕的对手。
“倒有这空暇,不怕前线失利?”林陌也未想到他两人竟一起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以寡敌众。
“我二人心中,你比前线重,想要带你回去,制止你再犯错。”徐辕甫一入局,冯虚刀立即将吟儿护在身后,“制止不了,那就打。”本该激昂的句子,在他那里说得厚实,却一样,无人可以辩驳。
“天骄,小心那些箭,都有软骨散。”吟儿见到天骄,心中自然不怯。话音刚落,就看徐辕御风箭离弦朝四面八方迸射,三下五除二就把靠得最近的一圈箭矢都削了锋镝。第二排神箭手自以为保全上前来替补,惊见自己才上弓的箭矢尖头犹如即将熄灭的火折,风一吹,星如雨,藕断丝连随时断裂。
“我们先回去。打也是在战场。”徐辕低声对吟儿说。适才他接到外围海上升明月的报信,得知凌大杰和轩辕九烨就快到场,所以立刻赶来此间掩护吟儿撤退。
“好。”吟儿只剩下跑路的力气,换往常还能助天骄拒敌,今次却只能先吃了眼前的亏,“这次的辱,我要他们原原本本还给我!”
“别放跑他们!”偌大一个院子,谁都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谁又能敌得过徐辕刀箭的横扫千军?
“走。”无需烟幕弹,被徐辕打折后混作一团乱撕鹅毛的兵器,便是徐辕和凤箫吟最佳的撤离屏障。
又走一遍从会宁到静宁的路,吟儿同样是和徐辕风雨同行,不同在,今次他们私下潜入、不占理、只能逃,一路策应他们的宋军太少,宋金的交界似又比上回更南……
虽然早就由海上升明月规划退路和精选战马,却因为这意外的软骨散渐渐完全地生效,吟儿别说像来的时候那样调运轻功、就算连正常的策马都是妄想,故而她和徐辕在迂回避开几道关卡后仍然被紧随不舍的追兵赶上。
“是轩辕九烨……”徐辕一把将吟儿拉到自己马上,掉转马头时分辨出追兵何许人也。
发现吟儿气力耗尽时为时已晚,否则徐辕就把她藏在会宁据点、独自一个人先过关回去,那样也可达到一定程度的保全;可惜现在接近边界,两军交戈几里之外,此刻想找个隐蔽之处都很难,躲不掉的那道最坚固城关更是近在咫尺。徐辕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吟儿是累赘就抛弃,更何况她不仅是同伴而且是主母?
“还有……”吟儿看见轩辕九烨轻骑简从原还松了口气,陡然,又发现另一路兵马旌旗飘举、铁甲扬尘,“凌大杰!”
“此地离我军只有一关之隔。”徐辕似要带她硬冲过去。
“我会保护自己!”吟儿言简意赅,她知道,现在不该说什么自我牺牲的话来动摇天骄决心,她一定要答应和他一起回去!天骄且全力以赴,我即便握不动剑,贴在马背还是会的。
前有雄关,后有强敌,徐凤两个毫无惧色,交流结束后一骑二人便冲进了守关金军雪亮的刀锋中。
陇岐兵锋,人人奋勇,他们谁不识他徐天骄冯虚刀、谁不知她凤箫吟惜音剑,却终究还是争先恐后杀上前来,之所以誓死作为先锋阻拦,俨然是为了尊严而战。
金军的铁血战志,纵是他俩武功绝顶亦不能完全覆灭——这些刀枪虽然十有五六都被徐辕排宕、还没等接触到二人近身就分崩离析,却有四成与徐辕的攻势擦肩,其中小部分能穿过他的防线,虽凤箫吟勉力能躲,战马却难免深受其害,最终冲到半途便倒毙地上。
“杀啊!”“将此二人剁成肉酱!”“慰藉父兄在天之灵!”煞气即刻从天地八方席卷过来。万军之中徐辕当机立断带吟儿一跃而起,越奔沙,辗流霜,半空中强势划开的一刀,形如潜龙出渊,沛然奇气充塞,与众金兵以及最先赶到的轩辕九烨合力斩出的气波轰然一撞,便在他们的头顶凭借这飓风反弹之力轻易上得城关。
城上守卫明显武功及不上城下先锋高强,原是准备趁徐辕力竭远程射箭,见他突然上来纷纷大惊失色,正待近距出箭,才知班门弄斧——罡风一紧,御风箭当先扫射,立时有金军应声而倒,虽即刻有金军回过神来射箭,却只见徐辕超群的箭法裹挟着己方箭矢纷涌而出……
这才明白,果然啊,寻常之辈确实不该在他体力充沛时直接朝他射箭,不然就只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汝等内力不足,勿用箭对付他……”凌大杰见势不好,一边命令金兵别给他送箭,一边准备亲自上城关去阻杀徐辕。
“凌大人。”轩辕九烨立刻阻拦,暗示前面城门之外,“他要回宋军,总是要下来的。”
对付徐辕这种人,瓮中捉鳖远远不如守株待兔。
一边说话,轩辕九烨一边在城门下面弯弓搭箭,蓄满气力,屏息凝神,时刻守着第一个主动跳下来的人。
“也好。”凌大杰点头,不错,徐辕只是想逃罢了,我们要的也不是擂台比武,牺牲最少的方法当然是“趁其不备”,打定主意,也取弓来,笑,“天骄大人,我同你一起狩猎。”
城上,虽不至于血流成河,却也已伤亡甚多,徐辕拉着一个毫无建树的吟儿,居然还能来去万军毫发无损出入自如,教一众慑于他刀箭的金兵避闪开时亦难掩赞叹之意。
“盟主,跟着我。”徐辕并非嗜杀之人,一旦察觉到金阵空隙,立刻要带吟儿跃下去,但因这城关过于高耸,他委实也没有十足把握直接跳。
“慢着……”吟儿总是很能理解轩辕九烨那个小人的心思,赶紧拉住徐辕,眼神示意轩辕九烨在正下方、箭头正对准城关前头的任何位置。否则,轩辕九烨为何到现在还没杀上来?
徐辕当即会意,骤然改换方向,由台阶大步飞跃而下走了回头路。城上众金军还来不及发声惊呼,就见城头一道清光飘然掠下;城下金军注意力还在门外,倏而那清光便一溜烟地“趁其不备”从轩辕九烨和凌大杰战马边穿梭了过去,整个过程快得一气呵成不可思议。
轩辕九烨缓过神时如梦初醒,谁知会被那两个人精虚晃一招?眼睁睁地任由着他们在自己指缝间溜走了!气恼拍马而上,边追击边挑衅:“徐辕,如你这般久负盛名,竟也回避正面对决!”
“好笑的鬼兮兮,你何尝敢正面冲突了?!”吟儿笑讽,说这话的开端,轩辕九烨那张令她讨厌的脸还看不清楚,这话说到末尾,一骑当先的轩辕九烨便已欺身而攻。
那时徐凤二人已无战马,徐辕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比马匹强,加之鏖战数场,难免战力下滑,所以堪堪以冯虚刀招架住轩辕剑时只能与他势均力敌。接下来,徐辕和轩辕九烨两个人刀剑互斫、内力交缠了近十回合,徐辕俨然无余力再顾后续的轩辕九烨副将和凌大杰等人。
“盟主先上。”徐辕终究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虽处劣势仍然抢占上风,余光扫及轩辕九烨副将先到,竟不顾轩辕剑的返璞归真剑招,浩荡刀气强行冲灌去另一方向,径自将那金将击落下马并将吟儿先行甩了上去。
“天骄,你受伤了……”吟儿望着徐辕的肩伤难免痛惜,天骄的不败战绩啊……
“他内力虽逊,招式本就不输于我……”徐辕如昨般虚怀若谷,闪开轩辕九烨的毒辣一击、轻轻落到吟儿的身后催马,“何况他还居高临下?我们也不能输了高度和脚力……”
“说得对。”吟儿察觉这匹抢来的战马日行千里,还不及喜,便觉左右两边全然死亡胁迫,转头惊见一剑一戟一同杀到,不由得脸色大变……
徐辕却真是处变不惊,这般无解的以二敌一之下,他竟还是从容不迫地尽力而为,先是横刀左右架开凌大杰和轩辕九烨二人的三次合击、继而左斩右突挑倒了长钺戟和轩辕剑的连续七回车轮阵。并驾齐驱的三人四骑,遽然造就出或刚猛或柔和的内气团,整条路上亦纵横交织、交相辉映着清光玄色。片刻后尘土飞扬间他们遗落了无数废招,虽然这些招式到任何一个擂台上都会成传世的经典,可惜此时竟只能在凤箫吟的眼中稍纵即逝……
徐辕虽是满状态来,此刻却只达素日七成,勉强能够战平轩辕九烨一人,却如何可以躲得过一个比轩辕九烨更强的凌大杰?前面十几回合的持平都是拼尽全力、奋不顾身。亏得吟儿提醒他“这是‘凌迟’之戟,避开重要穴道”,才不至于对着凌大杰的新鲜戟法手足无措继而把命搭上,饶是如此,徐辕也还是因为重视凌大杰而遭轩辕九烨见机刺伤三处。
不过,实战中意外总是不少,正当徐辕告败垂危,胯下这三匹战马不知是否太过熟悉的关系,竟然不愿相互为敌,带同他们几个打起盘旋来,硬生生把适才全对着徐凤二人压榨的直线转成了圆弧。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生死一线,忽而前方烟尘滚滚,鼓声震天,旗帜倚风飞电影,吟儿大喜,本能喊出:“军师!”才刚出声,便被飞驰的战马掀落马下甩开老远。好在,她所滚落的地方已经有十三翼站。
“柏轻舟……”“又是她……”凌大杰和轩辕九烨相视一眼,没想到金军得手之际,宋军竟还能派出未知人数的兵马来接应徐凤?!是的,突如其来,始料未及,未知人数——这到底是宋军想绕过半里外的战圈先来对此地奇袭然后再回头夹击,还是说柏轻舟其实没有更多人手了这里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这该怎么猜?等烟尘散尽?等得起?!
虽然正常情势一定是后者,可现在,明摆着宋军的天骄和主母都在这里啊!此情此境,凌大杰怎么看徐辕的负伤和吟儿的脱力都像是假的,是柏轻舟转移他们注意力骗他们开城的诱饵……身后的呐喊,竟还错觉是宋军的……会是这样吗,连环计,对驸马釜底抽薪的上策不成,就采取对金军攻城的中策?
和柏轻舟交手这么多次,他们谁都猜不透她的虚实:眼前这些宋匪,若是来接应,那我军便该放弃顾虑、顺势倾轧;若是来奇袭,那我军便该放弃徐辕、据守城关。
“虚张声势而已。这些天来,柏轻舟一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金军或有勇,或有谋,却总是缺乏决断之人,像昔年的曹王、战狼、楚风流一样,自信笃定,一锤定音。
“即便真有奇袭的万一,也该在退守城关之前,擒杀徐辕、凤箫吟,令宋军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人率千乘万骑远道而来,还一身缟素,却大将之风,他的话语有种让所有人都不自禁信服和臣服的力量,连原本不看好他的凌大杰都不例外,心服口服。
“何况,没有那个万一,徐辕和凤箫吟在这非常时期,不可能一起做饵,走险棋得不偿失。”那人说完,便号令在场所有金军对前来增援徐凤的宋匪围剿,杀伐果断,连柏轻舟察觉不测之后派人接应徐凤时、赌的“金军会有片刻迟疑”都没有。
犬牙交错,腥风血雨,胜败渐渐清晰,景象一目了然——十三翼果然只有造势,没有后劲。
抗金联盟这场豪赌,终是输得一败涂地。虽给徐凤二人挣得了一线生机,灾祸却全被转嫁到接应的十三翼身上,以及……更多人……
厮杀声中,吟儿忽然忆起,林陌在灵堂问徐辕,“倒有这空暇,不怕前线失利?”
或许从那时起,林陌就在试探,宋军的空虚与否。从那时起,林陌就在对徐辕察言观色。虽然徐辕没有正面回答,可是林陌对于“宋军没有后招”的笃定显然从那时起就有。
“我和天骄,当真是一起做饵,走险棋得不偿失了……”昏暗中吟儿不知是被谁强抢出了战团向南护送,根本来不及去顾徐辕和十三翼的生死存亡,眼泪便不自觉地为那些牺牲的战士们落下,也为他,林陌,但却是憎恨的、厌恶的、后悔的泪……是啊柏军师当然没在这里下饵,因为她凤箫吟自以为林陌会在灵堂就吃了这个命途的饵。
那不知是林陌对南宋联盟的第几场胜战和血洗,意义太重大,他当场击溃了徐辕和凤箫吟两个人!战场不是武场,允许以多欺少,故而这一次大胜不容辩驳。紧接着那几个时辰的乘胜追击,他统帅千军万马接连打压徐辕原先所护的三座营寨时,虽然不再是人数悬殊,而是实打实的兵力相近、装备相近、武功相近……
士气,却远远不敌。
在徐辕和吟儿铤而走险深入金军之际,后方固守的是最近刚从平凉战区调来的杨致信李沁夫妇,除此,便是百步穿杨军和十三翼,若是没有发生徐凤二人被林陌击败的意外,凭众人坚壁据守委实可以抵住——毕竟盟军不打没准备的仗,这次策反林陌的计划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漏洞,如果有,也只是对林陌的心计算失败而已……
偏是因为这一失算,单刀赴会成了自投罗网,或许也怪吟儿高估自己是常胜将军,小瞧了郭蛤蟆,忽略了曼陀罗,被区区一箭就削除了所有战力,才引发这一日一夜一连串的——兵败如山倒!
那时,辜听弦、孙寄啸被完颜赛不、赤盏合喜、抹捻尽忠拖缠,抽不开身从几里之外回援,想必也是林陌抓紧战机发号施令、思想竟比柏轻舟还先行了一步。徐辕带伤和凌大杰、轩辕九烨对峙,残酷程度等同于风鸣涧与戴宗夹击下的封寒。吟儿好不容易气力恢复了少许奔上前线,却终究在拼到又一次体力不支时,遭遇林陌充满杀机的双刀当头落下。
幽暗昏惑,无物以相。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徐辕和她才是首败罢了,可她记得,林阡在时,几乎不败……
忽然间,整个世界黯淡下来,兵马都飞远,声音都寂灭,时空中只剩下林陌和吟儿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双陌生至极的霜刃永劫斩,它剧烈地燃烧出复仇之火,掩蔽了陌吟二人瞳孔里的光。
“这场败,我会记得!!”她不敢看尸横遍地,却必须记得倒在这里的每个人,他差一点就是这里每个人的主公,他却引领着无穷敌人灭了他们!
他躯壳里有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却全部指向了他要立刻杀了她为所有亲人爱人报仇,激动挥刀,愤怒砍落:“愿你来世还记得!”他也不知这刀有否落下,没看到眼前是否血肉横飞,却知道它必然斩了流光。他,到底是用昔年的情谊来换得了日后的峥嵘……
既痛快淋漓,又痛不欲生。
忽然之间,时空交迭。
明明在平地上,为何头颅忽然有种裂开的疼,他感觉自己好像正睡在一个冰冷的洞窟中、石板床上,好像是要躲避眼前的一团粉色,猛地整个人失去重心朝石板下面摔落,所以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再有的,除了晕乎便全是空白。
其实像这样的莫名其妙头疼感觉,这几天经常出现,所以他才对凤箫吟说,林阡那恶鬼“极大可能”是死了。他是那样的不希望林阡活着,可事实证明,不止一次的突然失心疯、落崖失重感、情绪失控,现在又疼得天旋地转站不稳……恐怕全是拜他那个双胞胎哥哥所赐。
众目睽睽之下,万军惊呼声中,谁都以为宋军盟主要命丧金军驸马刀下,谁料电光火石间这战地女神又奇迹般地化险为夷?她是身负什么奇功?不必出招,就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驸马陡然倒地,此情此境,鬼神皆惊。
乍见她赫然拔剑回敬似要置他于死地,曼陀罗不顾内伤冒死上前将他推开,巨响声中和凤箫吟双剑对攻各自损伤,金军赶紧把昏迷不醒的林陌和曼陀罗夺回,十三翼也立即有人上前把主母护到安全地带。
泾渭分明。血流成河怎可能泾渭分明?!
不得不说士气这东西真是再玄妙不过,哪怕只是仅仅一个人的在或不在。在此之前金军都把林陌奉若神明,看得越重就跟随他杀得越酣畅,突然见他倒地不起,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再不可能对这些宋匪赶尽杀绝。
“还不感谢主母救命之恩?”徐辕当即因势利导、高声主张着偃旗息鼓。最擅长造势的他,当然要用吟儿来维系宋军最近好不容易才恢复到八成的士气。
她不知她刚才是哪来的运气,原还以为是林陌对她放水,可是回想起来又不太像……原想对徐辕说愧不敢当,但徐辕说她确实是淮南、川蜀、陇陕千万人的救命恩人,“这样造势是对战局好”,因此她还是舔着脸接受了。
但,再也不像往日那般欣喜,因为今日的赔了夫人又折兵非她所愿,因为这场战斗虽然如天骄所主张的那样,在林陌倒地后就偃旗息鼓了,却终究只是中止而已,还会继续的,林陌已经打出了属于他的威势,令整个曹王府都对他不可或缺……还因为,此刻金宋的交界比她去劝他回归前又往南推进了三分……
难以欣喜,更是因为,“何勐他,快不行了!”这个噩耗险些将清点战局的吟儿击倒在地,原来,盟军危如累卵之时,何勐蓝扬等人原还在伤兵营里养伤,一听说前线凶险便不顾樊井阻拦而上阵……
“主母……”伤兵营里,何勐原已涣散的目光,在见到吟儿时忽然重新有焦点。
“谁让你上阵的!你是伤兵,却不好好呆着!”吟儿风尘仆仆赶来,一见他失血过多、回光返照、便远远停在外面,不肯进帐,边哭边骂。
“我……我答应主公的,要保护主母……”何勐惨淡地笑了起来。
“何勐……”她心一恸,知道他还记得首阳山上她被苏慕然劫持走的保护不力,不由得泪如雨下,冲前伏倒在他榻旁,“你还答应我啊,北辰剑法和棍法,都要传授给我的……”
“我,我……总算……做到了,主公他……”何勐没有说完。
主公他,应该很赞赏吧?主公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吟儿经受不起,伏尸失声恸哭,蓝扬徐辕等人在后,怎么也拉不开她。那时她脑中没有别的,都是林陌,都是林陌害的!她原本希望何勐上回的被俘和受伤是结束,没想到原来竟只是开始……捏紧了拳,几乎粉碎:“何勐,我会给你报仇!一定!”
从伤兵营里踉跄而出,又听闻有金军使者奉命前来,她克制住自己心头暴怒,预料到那是林陌的不战屈兵之策,冷笑一声,直接将那人手中书信掀翻,看都不看:“不会投降,死战到底!”
“盟主……”那使者却不卑不亢,将地上书信捡起,又递回,“这是我奉凌大人之命,代曹王转交给您的”
“……什么?”吟儿泪眼朦胧,原还是为何勐等人悲痛、难过,突然间心情变得繁复,她不知要怎么去面对父亲。
“盟主看了便知道。”使者说。
她颤抖着接过那些书信,发现那上面不是信,一张纸只有一张画,总计应有六十四张。画中女子虽是简洁描摹,英姿飒爽却像极了她,之所以人像画得极为简略,是因为重点在于其持剑行剑的动作姿态……这是……“周易六十四剑?”地宫里父亲答应过她,会把她自创的破阵剑法记录。
现在的场景不太适合感动,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崩落:“曹王他,还好吗?”
“曹王抱恙,一直在后方休养。”使者见她终于接受,满足地准备离去。
“等等,您帮我转告曹王,这只是一半,后面的‘素问三十二剑’不对。”吟儿说,世事终究不完美。或许我该承认我自以为是还固执己见,我早该放弃了,父亲劝说不了我,凭什么我就能劝说得了林陌?
“凌大人说了,素问三十二剑,其实就是周易六十四的后一半。”使者代曹王对她讲,其实是完美的。
她一愣还未会意,使者已掀帘要走,陡然帐边风紧,原是十三翼没拦住宋兵里要来杀金军泄愤的激进者。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那使者急忙躲回帐中,吟儿惜音剑立即出鞘拦挡:“都干什么!?”帐边上十余小兵全都带着哭音:“杀不尽这群金狗!”“给何大哥报仇!”其中有几个正是她当年流落陇陕单行寨时的小弟。
“不是这使者杀的,记住,是大金的驸马秦川宇所杀!”她眼中全是杀气,“记住这个名字,他是我们的头等大敌!”
经此一役她完全确定,曹王已退居幕后,林陌是盟军最新、最棘手也最顽强的敌人。
他虽崛起得晚,却来势空前、杀伤空前、危害空前——几乎是一出面就要了华一方的命,连累得郭子建等短刀谷元老和越野山寨寨众甚至祁连九客和单行寨旧人死死伤伤残残,当吟儿和徐辕劝服无望反遭他击败和屠杀,陇右这片当初由林阡和吟儿建立的功业,遭他林陌接二连三地祸害、颠覆和推翻,世人全都亲眼目睹了“阡陌之伤”于开禧北伐的末尾爆发。
林陌代曹王与抗金联盟逐鹿陇陕,才几日,就直接或间接地祸害了无数宋人,又两日,定西战区岌岌可危,静宁秦州风雨飘摇。因小见大,陇陕战区的金强宋弱,激励得解涛在环庆对祝孟尝打出漂亮的翻身仗;同时,近期由程凌霄沈絮如、胡弄玉于樵、萧溪睿陈玘坐镇的凤翔、镇戎州、平凉等地,亦被金军趁虚夺回不少据点;山西冯天羽、河北周元儿、河南鱼张二、山东杨鞍等人也不得不停止扩张。
“金军为了雪耻,刻意攻上崆峒山的一处山头,毁坏主公和主母当年所刻丰碑,扬言‘天命归金’。”最激怒吟儿的情报,莫过于此——
“秦川宇,你与我不共戴天,我与你势不两立。”怒到极致,竟然冷冷淡淡,那时吟儿再也不激进,也发现自己的语气就是天骄当日的,天骄在灵堂之战原来就已经对林陌忍无可忍。
天骄说得没错,制止不了,那就打。
宋金西线乃至整个天下的战势几乎朝金国一边倒时,唯有川蜀和阶成和凤四州,由于吴曦死讯扩散和宋恒莫如等人稳扎稳打,给抗金联盟预留了一丝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