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饭菜再怎么难吃,酒也绝不能多喝。夜半林阡照看孩子们睡下后,独自踏着陇陕的羌笛声往城楼去,意外看见有个人正孤身向北远眺。
“宋恒?”林阡关切询问,宋恒双肩忽然一颤,再要掩饰已来不及,转过身时慌张狼狈。
“……”林阡这才发现宋恒眼圈通红,蓦地意识到不该打扰他,却还是强制自己把话问完,“在做什么?”
“在等一个人……如果她找到据点,第一个就能看见我。”谁说宋恒成长了,分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这副动了真情的脆弱老样子藏在了人后,换了一张冷酷坚强的新面目显露在人前。
“必然的。接下来你率众向北收复失地,前些日子在养伤行动不便的她,一定会慕名寻回你身边。”林阡如是宽慰,秦州之战宋军虽败得惨烈,但陈采奕找不到尸体就说明有活着的希望。
“是,她答应我,会一直在。这些年来她答应我的每一句都不曾食言。”宋恒眼眸中泛着希望的光,叹了一声对他解释说,“我只是不习惯没有她在身边,是因为不习惯方才哭了,不是因为绝望……主公无需担心。”
“怎可能担心,有你在,我放一百二十个心。”林阡一笑,看出宋恒还是有了本质的改变,那就是不会再动辄放弃希望。
林阡轻描淡写一句话,宋恒听得心暖血热,眼角还挂着泪却都忍不住咧嘴笑,无法掩藏这种惊喜到尴尬的表情:“啊……主公!?”
“秦州之战你斩杀司马隆、完颜力拔山,康县阶州你以勇谋挫败完颜乞哥、术虎高琪和完颜纲。你一个人就把西线的四路金军打得落花流水,如此战绩,我也不及。若不是七方关帮我担罪,前几日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林阡郑重对他交托,“宋恒,你已然接替泽叶,成为西线的守护神了,接下来的陇南,全看你的。”
“主公,是真的要走?”宋恒虽然巴不得林阡多夸几句,但听到泽叶之后还是肃然点头,话的末尾更是领悟到了弦外之音,这才知道林阡对小牛犊说、明日爹带你去大散关找干爹,是早已有之的计划。
“外事不决,问柏军师。内事不决,扪心自问。”林阡想了想,没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宋恒克服了过去的所有心魔,现在就是个完美的将才,未来只有遇到智谋超强的敌人、或是遭受切肤的惨痛,才会使他的征程受阻或状态倒退。只要宋恒记得求助柏轻舟以及坚守自己此刻的内心,那他就是无敌的。
“是,主公。”宋恒在心底盘点过阶成和凤四州近期的敌人,高手只有不在最高状态的薛焕和轩辕九烨,而那位号称金国第一高手的战狼,却回到了程松逃离后宋军人心惶惶的大散关。不同于宋恒领军坐镇陇南短期内游刃有余甚至能反败为胜,先前被凌大杰、卿旭瑭、忧吾思折耗过的独孤清绝、厉风行、金陵,确实迫切需要林阡的襄助。
何况,由于郭子建驻地前些天发生过尉迟雪身世风波、好不容易因为林阡的插手才军心初定,故而金军在定西一带小胜过几场、压力稍事减轻,像高风雷那样的高手,很可能会被完颜永琏从彼处抽调而出。宋恒理解,主公不可能任由别人打最难打的仗而自己却袖手旁观,这大散关,主公是去定了。
不过,吃完年夜饭后的林阡,可不像饭前看地图时那样,蹙眉说什么“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可真是差透了。”
只因他听了柏轻舟的分析,现在他去大散关,就不是被完颜永琏牵着鼻子走:其一,一如军师所说,我虽有吴曦在后院起火,完颜永琏一样会有政敌在朝堂掣肘,那么我何惧之有?其二,只准战狼用父女关系对我军挑拨,就不准我教尉迟雪用父女关系对金军扰心?形势跟着谁还说不定。
是的,尉迟雪现在就在林阡的手上,他以“郭夫人”礼遇之,也对尉迟雪明言,会在保证她安全的基础上,利用她对战狼劝降,劝降不成也可对金军离间。
“细作首领的心中可有亲情?”柏轻舟曾有所疑虑。
“未必没有。”林阡比她有把握得多。细作也是人。
说来还要感谢惊鲵,她在中线成功地混入控弦庄,截获过一份尤其重要的情报:“战狼曾任控弦庄庄主,正欲潜入南宋时其妻初孕、遇险中了一根毒箭,故而战狼仓促向曹王求药。”
这一点是东线盟军揪出战狼的重要依据。战狼,潜伏在宋廷高层的金国最强间谍,数十年从未流露过半点破绽,却居然在最开始就有过这般致命错漏,还不是因为情之所至?
可想而知,战狼夫妻顺利潜伏到宋后,怕重蹈覆辙不再敢有身孕,所以尉迟雪是战狼来之不易的唯一骨血。
另据“惊鲵”探来的不可靠消息,战狼那位生了尉迟雪的妻子终究因为残毒而早逝,后来再娶的尉迟夫人只是个长相酷似亡妻的细作搭档、假夫妻而已。若是这样看,尉迟雪的价值显然更大。林阡在甄别过尉迟雪一心向宋之后,对战狼在心理战上已是先胜而后求战。
“主公。”年初一的凌晨,十三翼来迎林阡。
“该动身了,东西可都带全了?”林阡环顾左右,有护送尉迟雪而来的沈钊瞿蓉,还有主动要求随行的柳闻因、西海龙等人。
“可以出发。”众人早已准备妥当。
“我有样东西,不能不带。”林阡去营帐里裹了个小东西出来,一手提鞍上马一手将之紧紧搂在怀。
“主公,怎么把小牛犊也带去……”宋恒还以为自己看错,小牛犊?这家伙还在睡觉啊!
“答应了孩子,怎能不做到?话不多说,宋将军,告辞!”林阡笑而与宋恒作别。
“主公,后会有期。”宋恒不由得也被感染得爽朗起来,主公哪是去决一死战、分明带少主往东面打猎去了!
那一路从陇南到散关,风沙遍地,亘古不变。敌我战死的森森白骨,静静散乱犹如蓬蒿。
风如刀,寒彻骨,若是只看景象必定倍感沉寂,所幸活着的人给了这荒凉的天地勃勃生机——
独孤清绝、厉风行金陵、杨致诚、许从容,虽然他们被金军纠缠得连年夜饭都没得吃遑论鸣乐奏鼓辞旧迎新,但林阡在大年初二给他们拜年时,看到他们虽然累、都活着、没受太多伤,这一路的凄凉感觉自然就减淡了不少。
战事时张时弛,不曾偃旗息鼓,许从容、杨致诚与林阡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见缝插针会面,二个麾下的脸上却带着如出一辙“儿女成材”的欣慰。杨致诚高兴若熙不再像昔日那般内向、只知低头在华子榆和贺兰山的后面做跟屁虫,半年前,两个好姐妹一个遭逢大耻一个死于非命,若熙的性格也发生剧变,“万幸是向好的一面发展,她选择了自己保护自己。”许从容喜悦之余还有点匪夷所思:“主公,好像真是行行出状元?我们家锁昌,吊桥都能吊成材啊……看来先前真是我目光短浅了哈哈。”
而与金军接仗最频繁的前哨阵地,一直都是厉风行夫妇和独孤清绝镇守。
“只可惜,好好一个春节,都没能看到烟花爆竹。”阔别多日,金陵还是一副大小姐脾气,假生气时娇俏一笑,厉风行瞬间就装得很紧张:“夫人下令,莫敢不赢!”声音大了些,正打盹的独孤清绝顷刻醒了,林阡这才注意到他也在,他居然在关楼上直接搭了张网睡:“吵什么呢!呀,林阡,你来了!”甫一见到林阡,独孤清绝的困倦一扫而光。
“独孤大侠,醒和睡的一线之间,是否也是可以提升剑术的残念?”金陵眸子里闪动狡黠,总是噎得人没话说。
“牙尖嘴利的小两口,信不信我立即把胡丞相从河东调来?”林阡赶紧站独孤清绝,你俩别欺负胡弄玉不在啊。
“好一个盟王欺软怕硬!”厉风行佯怒亮拳头,林阡即刻绕到独孤身后躲,动作麻溜。
原还像云雾山擂台上一样谈笑风生,忽然那山水就被换了布景,变作风雪倾灌、黄尘扑面,紧锣密鼓里夹杂着小兵仓促的报信:“金军,又来了!”
大军压境,仍是凌大杰、卿旭瑭、和尚为先锋,除此果不其然还多了高风雷、战狼……金宋举国大战,这些来自曹王府、豫王府、郢王府的绝顶高手们,能聚在一起的就都没有小义的隔阂。
来自五湖四海的宋军,同样也竞逐倜傥、全无私心地听命林阡,服从于他的一声令下:“沈钊夫妇,协助陵儿战高风雷;卿旭瑭、凌大杰,我与风行分担;独孤,战狼拜托你了;龙前辈,务必生擒我师父。”
调兵遣将,说一个便出列一人,道一声“在”或“是”或“好”,纵使风卷红旗冻不翻,无碍玉帐分弓射虏营。
话毕,四场比武,同时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