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其所好,固然正确,然而谢清发的爱好,是什么,怎样投?初夏黄河,逝水汹涌,林阡独自沿岸边行边想,不觉从长河落日,直走到星夜灿烂。
林阡和完颜永琏一样,先前都错看了谢清发,以为其既要洗刷父辈耻辱,便一定在意报仇或平反,被吸引被打动并不难。直到谢夫人对楚风月下毒明志,才知谢清发本心是“无论如何都置身事外”,那也是五岳一直以来奉行的方略——“平反昭雪”“报仇雪恨”两种筹码,竟皆无法左右他们的思想、激起他们的战念。
“这并不表示谢清发就不想洗刷父辈耻辱,只是有些东西他和他父亲看得更重。”这样的猜测形成于三日之前、林阡与燕落秋交涉后的下山途中,很快就被沙溪清证实了一二。沙溪清告诉林阡,谢清发武功与之不相上下,闭关很可能是为了修炼提升。形势如此严峻还能袖手帮派事务去练武,几乎可以断言谢清发的爱好是钻研武学、胜于一切。
但林阡能掌握到的线索,完颜永琏不会晚多久。
山深路险,五岳的前三当家都不是寻常探子可以靠近,除了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之“真刚”身处柳林,碛口和孟门一直靠林阡越风越俎代庖,身兼数职、捉襟见肘,消息来源难免狭隘:而金朝腹地,原就有不少官将与谢清发有过接触,控弦庄行事也比盟军要便利得多。越风“暗箭伤人”事件已给林阡示警:仆散安德就在赵西风近身,可以先于盟军掌握谢清发闭关的地点,甚至找到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对此林阡奈何不得。
找到谢清发,又要用什么条件招诱?世上武功千千万,岂是每一种都能诱惑他?沙溪清说郑王府与谢清发的父辈不熟悉,不代表完颜永琏的曹王府、完颜永功的郢王府不了解。诸如此类,金军可能的优势,无不令林阡心忧。
好在,林阡在交涉时陈述的利害也杀伤不小,至少三当家的异心、薛焕的分化,已经给五岳预演了兔死狗烹。谢清发也许是武痴,但他不是个傻子,如果不出意外,五岳联合宋军和保持中立的可能性三七分。
因此,燕落秋“三思之后的抉择”尤其重要,不管她是何居心,公开场合下的她都是谢清发的化身,她的表现、行为都体现着谢清发有未被金军攻克而动摇。她给盟军的这三日眼看就到期限,越风嫌疑既消,沈宣如钱粮已还,下一步便是她给林阡的答复。
或许,燕落秋已经给出了答案,林阡回到盟军据点时,意外被百灵鸟告知,今晨束乾坤薛焕的自相残杀,竟是燕落秋盗用束乾坤兵符所致。
“盟主让我来告诉盟王……”百灵鸟的第一句话。
“……她自己呢。”林阡终究有些失落。
燕落秋此举,本意可能是对三当家敲山震虎、然后继续坐山观虎斗,亦有可能是警告金军拿出诚意勿再背后捅刀,还有可能是故意靠近林阡、以行动示出联合诚意。无论哪种初衷,都不幸行为过激开罪薛焕,令那位真性情的薛大人大动肝火。吕梁军情,节外生枝——
正是这一日的入夜时分,金军与五岳不断摩擦终起冲突,折损五岳在柳林十余骁将不谈,更殃及孟门柳林之交数百风雅之士,燕落秋和赵西风即使想隔岸观火都不可能。
战况传到碛口已是半夜,对盟军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正如越风对吟儿说的那样,燕落秋盗用兵符很可能得罪金军,盟军对五岳的争取只需加点力道,言下之意,林阡应趁此机会提前与她交涉。却想不到这么快,连这一晚都没熬过去,那边就已经在火并,一切都源于金军无法容忍而先行发难。
发难,表面是忍无可忍、师出有名,内涵应当是薛焕想以军威震慑,给五岳预演枪打出头鸟。诚然,薛焕冒了为丛驱雀的风险,但赢得杀鸡儆猴的机遇。一切只看五岳是激昂者多,还是怯懦者众。
盟军在侧,何不将怯懦都争取为激昂?网罗五岳,兵贵神速。
吟儿闻讯便匆忙去找林阡,甫一掀开帘帐,便看见祝孟尝手舞足蹈,而林阡正背对着他,边听边看地图冥想。听到声音,祝孟尝转过脸来,喜不自禁:“哈哈,主母,你也知那事情了?天赐良机!”林阡也侧过身来,平素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一瞧见她,高兴得溢于言表:“吟儿……回来了!”
“还不赶快去争取她?”吟儿急急问。
“天还黑着,还是等等。”林阡讷讷说。
“莫贻误了军机,怕被她勾引,便我陪你去!”吟儿赶紧发号施令。
祝孟尝憋许久,没止住,索性放声大笑:“主母,主公哪是怕她勾引,分明是怕你喝醋!”
“不是。”林阡瞪了祝孟尝一眼,严肃否定,祝孟尝一愣闭嘴,吟儿当即板起脸:“不是?那你是更怕她了?”
“不,更不是。”林阡急忙敛了主公威严,低声温和地对她说,“我已安排仇伟前往柳林救急,算算时间距离,约莫天亮会传回消息。行动比言语更要紧,若能雪中送炭,也好过趁人之危。”
“哦……”吟儿和祝孟尝大眼瞪小眼,怪不得没见仇香主。
吟儿想了想,也懂,这起战祸其实已经连累无辜,林阡不可能跟祝孟尝一样怎么看还有点幸灾乐祸,他心里当然救人要紧,她也希望五岳能回报以真心。
正说着,沈宣如带着钱粮从赵西风那里回来,林阡告诉吟儿和祝孟尝,原本他派遣了一支十三翼护送沈大少,却是一听说柳林祸乱,便将那些兵力全都抽调送去了柳林,“和仇香主路线不同,时间却是差不多的。”只是辛苦了沈大少,瞻前顾后走了好几个时辰。
“两路救兵,稳得很了。”吟儿笑逐颜开,既是为战乱将消,亦是为联军有望。
“是啊,吟儿……”林阡看吟儿好像已经不在意,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流露了一丝微笑。
天时地利人和,眼看尽归林阡,然而翌日清晨传来的战况,却令人震惊是宋军大败……
败得毫无悬念,当仇香主意欲在金军打击下对五岳伸出援手,正在交兵的五岳和金军却突然休战、一同调转矛头指向宋军……
恍然惊醒,薛焕和燕落秋竟是合谋演了这样的一出戏?!一方面拖延盟军、吊着林阡想联合五岳的胃口,一方面让金军和五岳愈演愈烈、示出机会要盟军相救,却把林阡的心理拿捏得如此精准,请君入瓮,措手不及。
能算准林阡会派兵雪中送炭而非言语交涉的,吕梁当地还能有谁?必须承认,在完颜永琏统治下的战争,没有一次结果是反常规的。
若非林阡持续关注、祝孟尝及时补救、十三翼掎角之势,此去柳林的宋军必全军覆没,饶是如此,也只能救仇香主一命、而无法给他逆转败局,小秦淮损失惨重。
黄河水,千万里沙纵横,千万年血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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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间好像却还真有个心远地自偏的际遇,就像不远之处的碛口桃花溪,将近巳时的此刻,波澜不惊,潭面无风。
溪边桃花间的绿衣女子,却没有她外表那般晶莹剔透,她这个人,复杂得难以言喻……
沙溪清想这样概括,她,燕落秋,是在世俗与绝俗中辗转,在风流和风尘间轮回。
如果说对蓝玉泽是梦萦,对燕落秋便是魂牵,对蓝玉泽有怜爱,对燕落秋则是激赏,此二人皆绝色,不愧倾国与倾城。
尤其她,燕落秋,是整个河东,抑或天下间唯一让沙溪清深有同感之人。忆当年,扶箫落雪,流水归云弄烟雨。而如今,抚琴戏月,飘花飞絮惹风雷。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却太懂玩火终将自焚,所以他再度不请自来,是想阻止她一错再错——
她竟然答应金军共同对林阡设下骗局?从何时起?一定发生在楚风月围攻林阡的那晚之后,因为当夜她如果就已降金完全可以直接参战;她和赵西风想要中立的本心也不是撒谎,那么她和金军联合是在这不动声色的三天内?然而这三天,她本该在调查柳林三当家的忠诚,聪颖如她,怎就把林阡的敲打抛诸脑后?她不可能轻信平反,那么,是像林阡担心的那样、操控着她的谢清发动摇了?这样快?不应该!就算是,难道,燕落秋竟完全失去了自我,谢清发的主见便是她的路线?
沙溪清心乱如麻,想开口,但看见她专心致志的模样,不忍打扰,竟迟迟说不出半个字。
她专注投入的侧脸令任何男人看到都会痴迷神往,而她才不顾谁在观赏谁会驻足,弹得兴起便乱奏一气,自我陶醉也微闭双眼,夏风拂过沙溪清的衣角,他怒气渐渐散了不少,竟忘了来意只想着看她听她。
不经意间,燕落秋一边抚琴一边问,不曾回头便知是他:“小狂侠,为何对那抗金的联盟死心塌地,难道真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沙溪清不知何时被她发现,一愣,笑道:“我本潇洒之人,便因我最爱的女子——蓝玉泽说要抗金,我便也随她加了她的联盟。我今日也是为了她前来,问你燕落秋一句,当真可以连心仪的男人都敌对?”
燕落秋弦音轻颤:“心仪?”
沙溪清听出曲误,笃定一笑:“我记得世人将你与蓝玉泽并称时,曾经有个相士说过一句,蓝玉泽姻缘坎坷,一生不会爱上任何人,而你燕落秋恰恰相反,会爱上无数个人。”
燕落秋一笑置之:“无情滥情都是自己的事,与旁人何干?”
沙溪清摇了摇头:“可是那相士说错了,说反了。我见到的蓝玉泽才会爱上无数人,燕落秋你,却没有遇过一个真正爱上的人,因为没有人会触动你内心,直到你遇到他。”
“你说什么。”燕落秋面不改色、短促地问。
“难道不是?”沙溪清反问。
“何以他能触动我?”她认真,翘首以盼。
“因为你了解我,这世上,能让我沙溪清服气的男人,他是唯一仅有。”沙溪清发自肺腑说真话。
燕落秋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
“坦荡荡承认吧。”沙溪清永远这么自信。
她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人人如你这般,会将情爱作为原则。”
“呵,原则就是情爱怎么了,肤浅?可笑?信仰、理想就高尚几许?说到底还不是听从自己内心?”沙溪清冷笑,语气包含失望,“这些,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她眉间掠过一丝惆怅:“那时的我,虽然未动真心,却爱过无数人,当然会这样觉得。可现在,你说动了凡心,却无法……”
“沙溪清,你怎又来了!?”当是时,赵西风远远看见沙溪清便来逐客,声音太大,将燕落秋“无法”后面的话都盖了过去。
“小声些!耳朵聋了!”沙溪清怒斥,断水剑已然出鞘。赵西风明明是主,却一怔僵立、大惊退到一边,躲得太急脸上通红一片。
沙溪清再不啰嗦,旁若无人,述说来意:“我是真不理解,你为何要同完颜永琏结盟?”
燕落秋看到他眼中仇恨浓烈,叹了口气,答:“镐王与郑王终究不同。”
“有何不同?即便一开始是不白之冤,五岳在决定公然反抗金廷的那一刻,就因为失去了所有门路,而放弃了据理力争、宁可与金廷成仇。落草为寇,和我郑王府有何不同?”
“当年没有的路,如今曹王已经铺好。天下大势所迫,或许我们该感谢林阡。”燕落秋淡笑。
“林大侠不是已同你们讲过,完颜永琏所谓‘平反’是假?”沙溪清怒其不争。
“我调查过三当家,所谓和薛焕结拜,纯属子虚乌有,此外,对赵西风暗箭伤人确实不是抚今鞭,但也是林阡自己以‘栽赃嫁祸’来反栽赃,故意离间五岳与曹王,雕虫小技。”燕落秋察觉衣衫浸湿,毫不介意于人前更换,说话的同时只睨了他一眼,却透出一股明显的敌意,那敌意,端的也是收放自如、把持有度的敌意。
“好。好得很。”沙溪清根本分不清这是真话假话,难掩气恼,“就算完颜永琏允诺是真,他也不可能做得到。十多年来,如果你们安分守己,还有希望平反,偏偏作乱民间,比我郑王府罪孽更重,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说服得了完颜璟。可别忘了,他自己也是完颜璟的眼中钉!到那时他明哲保身,势必对你们过河拆桥,旁人不懂,你竟也一样愚蠢,看不透在被他利用!?”
燕落秋摇头:“利用?利用是相对的,他利用我们来打林阡,我们也利用他来寻五岳的出路……”
“出路?让别人侵占自己那叫出路?哼,什么洗刷父辈耻辱,你们这般在意平反,其实是想着要结束流寇命运,回归梦境里的锦衣玉食吧,却不知不当流寇的那一刻,便是死的那一刻。”沙溪清冷笑,回看赵西风,“赵西风,你说得好听,‘要想日后万事听凭我意,务必此时不受外力干扰’,才三日,就被平反的好处干扰,蒙住眼蒙住心,你且等着,五岳被一支支地打散重编,此刻的任何余地,到那时片甲不留。”
赵西风一凛,当即回应:“五岳面前两条路,一条是很危险,但有机会实现夙愿,另一条下场可能好些,却会让我们越行越偏。我们自然选前者。”
“什么叫越行越偏,联合林阡怎就走偏?”沙溪清不解其意,“而且你们,明明还可以原地不动!”
“我们都想过原地不动,可惜林阡说过,这池水,永远都不可能再清。必须走一步,那便这样走。”燕落秋坚决地说。
“这个‘我们’,是你和谁?”沙溪清完全明白,赵西风不够资格做主,燕落秋也不见得能支配,一定是谢清发远程调控,所以他真的如林阡所担忧的那样,动摇了,降金了。
“是谢清发吧,他到底抓住了你怎样的把柄,让你这样迷失自我、为他卖命?!”沙溪清见她不语,情不自禁近前质问。
“放肆!”她话语陡然严厉,这一刻他与她靠得如此之近,只感到美色与杀气一同排山倒海来袭,这感觉并不错误,因他步入禁区她已骤然提琴,霎时靠近沙溪清的琴端立刻有银针喷射,饶是他武艺高超也险些没有躲过。沙溪清又惊又怒,持剑击荡,后退两步,这一瞬的交手,宣告谈判破裂,敌我泾渭分明。
“沙溪清,你过分得很了!”赵西风大惊失色,众麾下剑拔弩张。
“回去吧。向我心仪的男人复命,这便是我三思之后的选择。”燕落秋微笑,沙溪清赵西风皆是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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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误会,不是假象,五岳和金军果然是预谋。
沙溪清将话带到柳林孟门之交时,林阡和吟儿尚在收拾残局、安抚当地小秦淮盟军。
“金军可能见过谢清发,说服了他,没想到,他比我们想得要傻。”沙溪清叹道。
“或是说,比我们想的要更加痴迷武学?比独孤大侠更痴,接近肖逝、甚至渊声……”吟儿猜。
“真可惜,我郑王府流落过早,不曾与五岳父辈武斗,无法对你们提供帮助。”沙溪清不无遗憾。
“这话说的,沙少侠,别见外,你帮助已经足够多!”吟儿笑着拍他肩膀,但看他还是愁眉不展,唉,难道所有的小王爷都是这么心事重重,忽然倒是有点想念思雪,不知她在环庆怎么样了。
“我推断,谢清发被金人说动,不是因为痴或傻,而是他有魄力,赌得起。”林阡听罢沙溪清的复述,如是说。
“何解?”沙溪清一愣。
“上回我去交涉时赵西风说,五岳袖手旁观的根由,是想厉兵秣马、渔翁得利。很显然,五岳是看到如今的胶着情景,预见金宋今后将两败俱伤。这是属于谢清发的冷静,没有因为要洗刷父辈耻辱就一腔热血、忘乎所以。实话说,这方略,未必不可行。”林阡道。
“能冷静、三思,恰说明不是死穴。洗刷耻辱,真就不是谢清发和他父亲放第一位的。”吟儿点头,“所以我们才推测第一位是武功。”
“这推测,不全然对,谢清发父子练武是为什么?登峰造极,不还是为了洗刷耻辱?看更重的,明显是练武的那个目的,却比洗刷耻辱还大。”林阡道。
“可是……还能是什么?”吟儿想不通。
“下山后,我思前想后,当时赵西风那句话完全可以反驳:五岳如果和盟军联合,直接就可以打破金宋的这种胶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翻金廷,效果既然立竿见影,何必要死守着一条旧方略、不变通?”林阡说时,吟儿脸上一红,平素她还可能反驳,就那天发挥失常。
“燕落秋的话里就有答案,她说,不愿五岳被卷入纷争、沦为旁人战斗的牺牲品——五岳是既想心愿达成,又要消耗最少啊。”沙溪清解释。
“可是,即使沙少侠你以‘绝对互信’为据,指出五岳若能与盟军联合,盟军定能予以保护,只是简单造势、绝不过多利用,届时若能推翻金廷,五岳无甚折损亦能恢复父辈声名,算是变相的渔翁得利,还和盟军互利双赢,岂非皆大欢喜?”林阡摇头,继续分析,“燕落秋不会悟不出,但她并没有因此就动心,赵西风也仍然坚持着唯一一套说辞,一味排斥、不肯听进我们的劝,倒是令我觉察出了谢清发看重的是什么——都这样了还闭着耳朵闭着心,道理很简单,谢清发的想法,可以由他推翻金朝的统治,但绝不是协助我们推翻。”
“不肯协助我们……是因太在意种族?”吟儿蹙眉,内乱怎可寄托于外敌,谢清发是这个意思吗。
“五岳早就不将金廷看做自己人,这些年来,也从未听说谢清发对俘虏们有关乎种族的区分对待,倒是只有强弱、美丑。”沙溪清摇头,忽而有些懂了,“他这样在意由他亲手推翻,是否可以理解为洗刷父辈耻辱,远不及‘亲手洗刷’来得多?”
“可以。因为相同条件下,三当家要为父辈伸冤,轻易就能被薛焕的‘平反’打动;四五当家只要能逼完颜璟改口,哪怕借我之手也无所谓。可是,谢清发心里却有一股劲,绝不靠金宋任意一方,所以才硬要中立当这第三国。”林阡点头。平反昭雪、报仇雪恨,都不能激起他战意?不,是靠完颜永琏平反昭雪、借林阡之手报仇雪恨,他都不干。
“也说得通……他钻研武学,就是为了变强,免受他人摆布……‘亲手’洗刷,这就是他父子放在第一位的东西。”吟儿叹,只差两字,天壤之别。
“所以此刻谢清发对金军的依附,是暂时的,也是虚情假意的。”沙溪清叹道。
“燕落秋说‘利用是相对的’,便是这个意思。”林阡之所以提出这个推断,正是听到了燕落秋的这句话。
“好个谢清发,果然有魄力,明目张胆地和金军互相利用,不惧五岳被打散重编,因为他会抢在军心涣散之前,给那些金军反戈一击。”沙溪清点头,所以谢清发和金军不能算勠力同心,而更像埋在金军里的一颗重磅炸药。
“可这些都是推断啊……”吟儿又有怀疑,“而且,谢清发既然要赌,为何不和我们互相利用呢?”
“难怪说什么‘越行越偏’,因为,他最不要和别人‘绝对互信’。”沙溪清说时,吟儿醍醐灌顶,绝对互信这四字,对旁人或还吸引,对谢清发,却是万般的驱赶。谢清发怕他和沙溪清一样,被林阡的抗金联盟融合。
“恨只恨,燕落秋竟对谢清发死心塌地,谢清发说中立她就中立、说降金她就降金,心甘情愿地对我们欺骗设计。”沙溪清的愁郁,原来完全来自于燕落秋。
林阡对这句话却持保留意见,轻声对沙溪清说了一句“你随我来”,只为了给沙溪清看两个人,来给他阴霾的心情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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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回百转,沙溪清随林阡和吟儿来到僻远之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营房。
那两个头上身上还缠着绷带的陌生人,据称是这一晚五岳和金军交战时的逃兵。
“逃兵?”沙溪清闻言一怔,如果是串谋做戏,没必要逃跑,除非上面交代不清……但海上升明月称,此二人在柳林地位不低,若知真相,怎可能假戏真做。
“是继续在上演新戏,用这两个人来骗我们,还是……”沙溪清立刻想到了更大的可能,“五岳和金军的交战,起先并不是骗局?后来才……”
那两个逃兵小命要紧,被十三翼层层保护,自然感激不尽,在尚不知林阡实际身份的此刻,愤怒向众人吐露此战害他们被殃及的燕落秋和赵西风——
“赵西风?好口才?哈哈,给他个主见,是能说得天花乱坠,换个思路给他,他能把前一个喷得一无是处……卧薪尝胆?若不是寨主逼他上进,他能在孟门卧薪尝胆一辈子!”
“燕落秋,美是很美,红颜祸水!我们三当家早便说过,她被掳来时父亲被杀,必然对寨主恨之入骨。后来所谓与风雅之士聊得来,只不过是障眼法,伺机复仇罢了!赵西风那帮人,从上到下被迷得晕头转向,还以命担保说她已经消解仇恨、融入了我们……”
这些抱怨,真是人前听不到的。他们的知无不言,多亏了十三翼循循善诱。
赵西风,完全是谢清发的傀儡,而燕落秋,竟与谢清发有着杀父之仇?!
“原来她的父亲是那时被杀……”沙溪清觉更加迷惑,出帐后问林阡,“这两个人的说辞,该信几分?”
“我个人信十分。”林阡回答,“这两个是真的遭遇了激战而逃跑,说明五岳和金军起先没有合作,至少束乾坤兵符是真的被燕落秋盗用。”
“也便是说,她和我们最初揣测的一样,是对三当家敲山震虎,然后想宣布继续袖手旁观;可是却行为过激,引发了薛焕的杀鸡儆猴。”沙溪清如释重负,“虽然她是抱守着中立的思路,好歹她是真诚的没有欺骗……”
“是的。五岳和金人,是在半夜之后才对我们设计,那已经是谢清发本人在控制。”林阡点头。
“她那盗用兵符的过激行为,之所以过激,其实潜意识已经对金军生出嫌恶。”沙溪清欣喜,“冲这一点,她可能只认可谢清发的中立,甚而至于潜意识里更亲近我们,半夜之后的降金她是被迫为之。也就是说,她今日和我说的话是违心的……”
当然欣喜,谢清发说中立就中立、说降金就降金的,只有赵西风一个,没有她燕落秋。她有充分的是非观不赞同他,她更有十足的动机与他对着干,她对他并未死心塌地。
“胜南,为何信这两个逃兵十分?我都不敢。”吟儿奇问,“还有,就算盗用兵符是真,也不能说明半夜后她没变卦,为何你如此确定是谢清发本人的控制?”
“一则,燕落秋和赵西风都不可能自作主张,他们无论怎样表现,哪怕过激,都在谢清发限定的框架,从中立到降金这样大的变卦,必须经过谢清发授意;二则,天亮前,海上升明月在柳林见到谢清发神色匆忙离开,可想而知,是燕落秋犯错无法弥补,谢清发非得亲身制止。”林阡说,“可惜这情报晚了一步,否则我断然不教仇伟冒险。”
“不带这样的,你知道的比我们多!”吟儿黑着脸说林阡赖皮。
“说得是,我就要知道的比谁都多。”林阡笑,与他二人离开那两个逃兵的居处。林阡当然将这两个逃兵先行保护,既是照顾,也是隔离,各取所需,他不想他掌握的东西这么快被完颜永琏知晓,能拖一时是一时。
燕父之死,谢清发讳莫如深,众部下不敢乱言,想来也是,谢清发意图征服燕落秋而不得,自然不可能任凭麾下流传他夫妻不和。而赵西风性情,众人只敢背后议论,不可能是因惧怕赵西风,而只是慑于谢清发威严,即使他正闭关修炼……由此可见,谢清发约束力如何之高。
多事之秋,从未见过今夜这般阵仗的柳林,难得出了两个逃兵凑巧和林阡的人相遇,才给了盟军这样好的契机,离开的路上,林阡对沙溪清说:“燕落秋,要一分为二地看待她,现如今她不得不做谢清发的化身、难得行为过激了一次却不算悖逆他的妻子,将来她必然以真面目现身。我不知她是否融入镐王府、把为父报仇看得多重、对于金宋她自身的立场是什么。但我总有这样的预感,谢清发是设局的锁,燕落秋是解局的钥。”
沙溪清听罢喜忧参半,既喜燕落秋果真不曾沦落,又忧燕落秋竟是孤军奋战,更疑燕落秋为何不肯道出实情。回碛口据点的这一路,他都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连凤箫吟喊他也是经林阡提醒才听见。
“怎么?林夫人?”沙溪清回神,勉强恢复了一丝笑意,他素来乐观豁达,却是在燕落秋的问题上反复纠缠。
“我听闻,你每遇见一个女子,都要问她,这一生当中,最痛恨的三个人是哪三个。”吟儿说起旧事,努力寻找切入点。
沙溪清一愣,即刻想起玉泽的答案:“玉泽竟找不出一个,该恨的她都爱着。”
“燕落秋的三个痛恨,我很好奇,会是谁?”吟儿问。
“容我回忆回忆。”沙溪清思索片刻,“第一个,应是她的母亲,据说很小的时候便抛弃了她和父亲。”
“那她河东的家宅,是她父亲后来另娶?”吟儿问时,沙溪清点头:“她虽是寄人篱下的性质,却是喧宾夺主的气质。”
“第二个,是她的父亲,无端惹怒了她母亲,导致母亲与他决裂。”沙溪清又道。
“她是个很重亲情的女子。”林阡叹,“三个痛恨两个是对她父母,便有两种极端的可能,一则燕落秋是真心恨她父母,对她父亲的死不在乎甚至很痛快,二则,燕落秋爱之深恨之切,对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谢清发对燕父之死严禁讨论,倒是说明后者更多。”
沙溪清点头,接着他的话说:“她耿耿于怀,因此在与谢清发的相处中,她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她不肯旁人称她谢夫人,只愿旁人叫她倾城;谢清发把处理寨中事务的实权交给她,竟似有些讨好;谢清发半夜制止了她对薛焕的打击,却不曾有任何惩罚举措,反倒是她得寸进尺,当着赵西风的面毫不避嫌地与他斗气,称林大侠你是她心仪的男人。”
“什么……”吟儿脸霎时一变,林阡起先还没听懂,所以和她一起问了一句,语气截然不同。
“只是故意去气谢清发而已……”沙溪清赶快弥补失误。
“结果故意气到了我!”吟儿气不打一处来。
“吟儿,那女子阅人无数,怎可能真心对我?你尽管放心好了。”林阡笑而摇头。
“哼,能在翻云覆雨的时候附庸风雅,多符合那种绝世大美女的需求!”吟儿醋意正浓。
“原来吟儿喜欢我这里啊……”林阡恍然,大笑。
“什么!”吟儿那种不自信的,怎会听出林阡重点是捧她。
“吟儿这杞人忧天,真配我庸人自扰。”林阡笑着去挽她衣袖,她不依,还闪躲。
“你俩想听她第三恨吗?”沙溪清抓住吟儿的心理。
“恨的是谁?”吟儿对新的线索翘首以盼。
“她恨玉泽。既生瑜,何生亮。”怎么听都不像有效情报……
吟儿难免有些失望:“这三个痛恨,其实也是没有痛恨而拈来凑数。”
“林夫人,你可有三个痛恨?”沙溪清问。
“有啊,三个痛恨,揽月公子,祸水命,糊涂鬼!”吟儿忍不住气恼,她总觉得阑珊说得不全对,那女子不是要骗林阡,而是真就看上了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帮林阡去防备,还是帮自己去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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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碛口,已是日暮。
夕阳西斜,群峰深邃,山色簇拥之下,只觉所有景物都离自己遥远,伸手不及。
“五岳与金军正式结盟,从今往后,会逐步打散重编。”情况实在不妙,却也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抗金联盟接下来都是硬仗。孤军深入河东,竟遭两面夹击,实在事与愿违。
不容喘息,战势的陡转,从这日的酉时便体现——
碛口东北,海逐浪夫妇不敌司马隆高风雷与谢清发联军,被围困于星火湾急派人向越风求援。
而与此同时,赵西风已派遣兵马,与凌大杰解涛一起,向越风驻地挑衅。
祸不单行,越风闻讯时与阑珊在帅帐中,却头痛欲裂、力不从心。
迫在眉睫,岂能乱了军心,然而,命不受控,寸步难行。
“莫告诉任何人,除了林阡。”越风闭上眼睛努力凝神,当疼痛在头颅内隐约间断地流窜着、才减轻些却感觉脑中好像缺了一块,他只能拍打着太阳穴尽可能使自己清醒。战场瞬息万变,他作为河东盟军主帅,大病小患的可能性都必须为零!
“好。你先躺下。”阑珊点头出帐,立即告知林阡。越风病倒的真相,为防动摇军心,便连吟儿也不曾告诉,而只限于林阡和阑珊知晓。
“原想以河东的胜绩给你俩接风,却想不到屡屡这般不济。”越风不得已之下,只能对林阡表示歉意。
“谁都不是铁打,会有抱恙、受伤之时,你且安心休整。”林阡匆忙率众救援,临出发前询问阑珊,“前些日子还无碍,为何不见好转还加重?”
“盟王放心。从脉象看,沉夕哥是没有好转。军务繁琐,他不曾休息充分,所以才显得是加重了。”阑珊轻声回答,“但是不曾好转,也是棘手之事,我需尝试为他换药。”
“和他哥哥……可有不同之处?会是同样的病症?”林阡压低声音,问出他心中最怕的后果。
阑珊一震,久矣,坚定摇头:“不会。我不会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