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裳小姐,这边请。”
“哎呀,好啦好啦!你们天命总部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本姑娘早就烂熟于心了,再说这头顶也有路标,没必要有人刻意领着我!”
少女啃着不久前从天命食堂顺来的肉包子,油脂的香气顺着热腾腾的白汽在走廊上飘来飘去,考虑到这里是浮空港,这味道大概要在这里漂荡一整天都散不去了——走在少女面前领路的,更为年轻的少女因此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素裳小姐,这不是您熟不熟悉路的问题。而是一个礼节性的问题……啦。您从遥远的神州来到这里,自然算是客人,哪有主人不招待客人,让客人自己在主人家里寻路的呢?”
素裳撇了撇嘴,以微不可察的声音都囔道:
“其实……也可以不做客人的……”
“欸?素裳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啊……哈……我在夸你们天命的厨师手艺真好,做的肉包子比师傅做的好吃多了!唉!自从立雪……师叔被你们天命抢走,太虚山的伙食标准直接下降了一大截,我好几次都要趁着晨练的工夫混到山下去买包子。”
“唔,这个啊……据说是立雪姑娘指点了厨师好多中餐的做法,所以天命食堂的中餐一下子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了呢……啊,那个,不过,我是刚加入天命,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都是听别人说的……”
“唉……”
李素裳叹了口气,重新打量起领路的女孩。
女孩大概十四五岁,却已经要担起女武神的责任了……啊哈,李素裳有点想笑——对于她出生的年代而言,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也确实不小了,都可以成家生子了,而她也是在这个年纪,被师傅赶下山“试剑”的。
只不过,现在这个相对平和的社会也多少改变了她许多观念,总觉得这些女武神不到十八岁,甚至连十六岁都不到……多少有些残酷。
但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作战技巧以及战术的训练都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个人武艺就更是如此,就素裳自己而言,也是打记事起就跟着母亲练剑,一到五岁就被送到了太虚山,由师傅和师祖亲自教导,练了足足有十年,才被准许下山行走江湖,结果……
“欸?所以立雪……师叔去哪里了?有作战任务么?以前罗刹人都是派立雪来领路的。”
“呃……这个我也不清楚,没听说立雪大人有什么任务,不过目前所有的a级女武神都被召回,处于战备状态,必须随时待命……”
素裳的眉头一挑,再看看周围,除了她们两个,几乎没有人在走道上走动,气氛有些诡异,又有些紧张。不过她倒是完全不意外,毕竟,她今日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这样啊……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素裳小姐是在问我的名字吗?”
“不然哩?劳烦你给我带路,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这样才礼貌嘛!”
“啊……啊,这其实没什么。”
少女得到表扬,一时间激动不已,她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地侧过身,侧脸与耳垂殷红一片。
“那个……我叫拉格纳,c级女武神拉格纳·罗德布洛克!”
言罢,大概是觉得那个“c级女武神”有点……,她立马跟上辩解道:
“不过!虽然我成为女武神的时间还短,但是我已经在准备明年的b级女武神考核了!”
“很好!很有精神!”
素裳一挥拳,大声赞叹着少女的朝气!
“嗯嗯,拉格纳,我知道你的决心了,所以……可不可以先让一下,你挡住我的路了……”
“欸……欸!主教大人!”
拉格纳的脑袋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奥托无奈的脸。再将视线向上抬了抬,她便看到了男厕所的标志。
“呃……呃……主教大人,下午好……”
她默默后退了两步,嘴里还在大惊小怪地滴咕着:
“我去……主教大人居然需要上厕所!”
奥托脸颊上的肌肉剧烈抽动了起来,他沉下声音,故意装作严肃地反问道:
“哦?同样是人,我为什么不需要上厕所?”
“啊……啊哈哈哈,主要是平常很少看到主教大人出办公室嘛……”
“好了,拉格纳,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路,我亲自带素裳小姐走吧。”
“哦……好的!c级女武神拉格纳,任务完成!”
女孩行了个礼,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害!我说!罗刹人你那么严厉做什么?你看人家小姑娘给你吓成什么样了?”
奥托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开个玩笑而已。我说,你平常老喜欢开玩笑,真到别人开玩笑了,你怎么反倒听不出了?”
“啊……啊……我是这样的吗……”
奥托嘴角翘了翘,没有再说话,素裳也没有再闹腾,她揉了揉脑袋,静静地跟在奥托身后,没几步路便到了他富丽堂皇的主教办公室。
“好了,你大老远从神州跑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素裳乖巧地坐在奥托对面,她听见奥托的话了,但却没有急着回答,因为她的视线已先一步被奥托桌上的手办吸引。
“这个是……”
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明明知道不经他人同意乱动东西是不好的行为,她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伸向那个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的白发少女手办。
“嗯?”
奥托抢先一步将手办抓回自己面前,而后若无其事地将其收入凭空出现的木匣子中保存妥当。
虽然行为被阻止,但素裳还不死心,她低着头,以拙劣的演技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问道:
“刚刚那个手办是……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哦?这个啊,熟悉就对了。我之前给你寄过一张光盘,里面就是这个,我亲自开发的,并未对外发行的角色扮演游戏——《卡莲幻想viii》”
“卡莲幻想?哦、哦……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不过太虚山上没有电脑,你说不对外发行,我又不敢拿去网吧和游戏厅用,所以到现在为止,还只看过光盘的封面啦……”
这又是半真不假的话,她最初时觉得卡莲的手办熟悉,确实是因为《卡莲幻想viii》留给她的视觉记忆,但是……
当听到卡莲名字的那一刻,她其实已经想起来了。
“罗刹人,卡莲……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名字吧?”
一、二、三——奥托缓缓呼吸了三口,才悠悠答道:
“是,不过,只是借了个名字而已。”
“唔?只有名字吗?长相呢?”
“……”
奥托靠在血红的沙发上沉默不已,他一摊右手,半杯红酒出现在手中,他抿了一口,才又开口:
“长相……我也说不清楚了。”
“怎么会!这不是你亲自制作的游戏么?卡莲肯定是照着你记忆中的她的模样来做的吧?”
“……问题就在于记忆。”
奥托摇晃着酒杯,落地窗帘没有接到任何语音指令便自动打开,让窗外灿烂的夕辉毫无保留地填满屋内。
奥托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酒杯,不同的红色在杯中氤氲,光影轮转交错,美则美矣,可他的眼里只有深深的厌倦。
“问题就在于记忆啊……素裳。那毕竟是五百年前的人和事了。五百年后,即使用尽办法,再去看那时的一切,也只不过是雾里看花罢了。即使是她,即使是她,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一道模湖的身影,我只看得见雪白的长发与碧蓝色的眸子,还有嘴角自信勾起的弧度,其余的一切,我都看不清了。”
李素裳知道他在说什么,卡莲……这个人与她没多少关系,卡莲的死亡甚至发生在她出生之前。但是……
但是伴随着奥托平澹到没有一丝波动的语气,她却莫名地感到伤心,感到心痛。
可她很明白,她不是在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虚无缥缈的卡莲心痛……或许也有一点吧,凡是悲剧,都会让人心痛。可归根结底,这般心痛更多的,只是在为眼前的男人而痛罢了。
“我以前听你讲过她的故事。”
“嗯……那还是在五百年前,具体哪一年呢……”
“用你们的纪年,是1496年。”
“你倒是记得清楚。”
“毕竟是我被师傅赶下山试剑那一年嘛,怎么会印象不深刻呢?”
素裳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啊,那是她一个人孤零零下山试剑的那年。虽说在几位师叔的努力下,太虚门徒遍布天下,但师傅并不允许她报太虚山的门号,而是随口编了一个什么无上自在门……也正是因为如此,直到现在,她与人自报家门,都还是用这个名号……当然,如今的神州也无人不知道无上自在门就是太虚门之一脉这一事实。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年初入江湖的她,在黄沙漫天的西域遇见了……
“那时你身上背着两个棺椁,一个是卡莲的,另一个是……”
“我的妹妹,埃利诺。”
“哦……你这么一说,本姑娘倒是想起来了。”
素裳身体前倾,将上半身趴在了奥托的办公桌上,她侧着脑袋望着窗外的夕阳,也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奥托也不急着开口,按理来说,他身为大权独揽的天命主教,不应该这么悠闲才对,但谁让他有琥珀这个工具人呢?至于一些隐晦不可说明的东西……呵呵,若是他奥托·阿波卡利斯几个月一年不管事天命就要散架了,那说明他这五百年真的是一无长进。
况且……
“对不起,又让你讲那些伤心事了。”
素裳的趴在桌上,声音也变得有些沉闷。
“没什么。虽说确实是伤心事,但几十年、上百年来天天伤心着,也就习惯了呢。”
素裳无声地点了点头。
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素裳异地而处,若是他真的沉溺在过去的悲痛之中,才不会把卡莲的形象做进游戏里,甚至把卡莲做成手办摆在自己面前吧。
这样,只要一看到卡莲,岂不是会更伤心么?
是吧?是吧?是吧?是……吧……是的吧……
这种话,也只能骗骗自己了吧?
【不过嘛……害!那和本姑娘有什么关系……本姑娘只是觉得,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却将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五百年前,真是有些……可怜……本姑娘侠义心肠,就是喜欢帮助可怜人啦!】
“喂!罗刹人,来跟我一起念:放弃幻想,认清现实,世界很美好!”
素裳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高举双手,样子多少有些滑稽。
奥托笑了笑,“这话你从哪里学来的?”
“精神病院啊!”
“……你怎么进去的……”
“哦……那天熘下山玩,结果在公交车站遇到一个司机说可以免费坐公交车,我就上去了,结果他直接把一车人开到了精神病院。我一直强调自己没病,可那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说只有有病的人才会觉得自己没病,没病的人都觉得自己有病,这是什么鬼理论?一直到第三天,才有警察找上门来,说那个司机是被雇运一车精神病人去精神病院的,结果这家伙半路下车买了个烧鸡,回来发现一车人都跑了,他怕被扣钱,就……就……”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罗刹人你笑什么啊!”
素裳又羞又怒,但说到底将这件本该被埋藏的羞事说出口的,不就是她自己么?可人往往就是这样,一方面又想用自己的羞事来吸引某个人的注意力,可真当他为此发笑,就反而让自己更加害羞了。
“啊啊啊!罗刹人你不许笑!”
素裳一屁股坐到桌上,两手成掌对着奥托的脸狠狠一拍,直接将他面部肌肉压缩到一起,这下奥托是真笑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我不笑就是了。”
奥托做出了承诺,素裳这才都着嘴坐回了座位上。
“嗯?刚刚我说了什么来着?”
他明明在前一刻在心中决定要说正事的,可话一脱口而出,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了另一条道上:
“那是……1476年的事了。”
“嗯?你说什么?”
“我说,她和她……卡莲和埃利诺死的那一年,是1476年。1476年的春天。”
“罗刹人,你……”
“听我说。”
他明明说,“听我说”,可是话音落下,他自己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如果……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就不要说了……”
素裳的眼皮不断跳着,她既想要继续听下去,又不想要罗刹人继续说下去。
将那些痛苦的回忆在深夜里一个人咀嚼就已经足够痛苦,更何况再将其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不,不是这样的。”
奥托耷拉着眼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素裳的内心。
“或许那些回忆确实意味着痛苦。但我已深刻感觉到记忆的无力。素裳,比起复述这些更加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曾经清晰无比的记忆变得模湖,最后无能为力。所以,我将这故事告诉你,你就当作是帮我记下好了。若是有一天我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就由你,来告诉我吧。”
素裳咽了咽口水,她想说自己记性实在不好,小时候没少被私塾的师傅批评,可她不敢说出口,她怕罗刹人顺水推舟地放弃了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所以,她就这么静静地倾听着:
“前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我听从了我姐姐丽萨的蛊惑,打开了柯洛斯滕内一处特殊的监狱——关押崩坏兽的监狱。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呢。那是实验室,地下实验室,专门用来对崩坏兽进行活体实验的实验室,而我正是实验室的半个主人。
“等我甩开缠着我的少量崩坏兽,回到地面时,整个柯洛斯滕已经陷入了火海。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有人在战斗,只是一击,就将整个柯洛斯滕除了有守护法阵的教堂之外所有的建筑都夷平的战斗。”
素裳的嘴角抽了抽,她记得师傅和师祖好像去过柯洛斯滕,难道……
“那时我完全不清楚情况,也不知道卡莲是否得救,我只是向着教堂的方向拼命狂奔,因为为卡莲预备的绞刑架就在那里……可是,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只能继续寻找……可还没过多久,整座城市又被冰雪淹没了。我的身体无法抵抗那样的温度,没过多久就晕到在了雪里……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冰雪已经不见,身上所有的冻伤痕迹也都不见。目之所及的地面,都开满了和雪一样白的百合花。”
“然后……呢……”
“我的父亲直接死于那场灾难,古堡议会也死伤过半,势力大衰。在开满了百合花的原野上,我的姐姐丽萨拉着我大哥的儿子马赛尔,继承了天命大主教的职位。并且斥责我放任崩坏兽入城,以及勾结外人破坏绞刑仪式,将我放逐。我被剥夺阿波卡利斯的姓氏,并且永世不能回到柯洛斯滕。”
“啊……那你……”
“哦,对了,她还将卡莲和埃利诺都描绘成勾结外人试图颠覆天命的恶人。但只有我知道,正是她们两个拯救了柯洛斯滕。”
“啊……你,你怎么知道的?”
“当丽萨和马赛尔在教堂门口举行主教加冕仪式的时候,我在开满百合花的原野上找到了埃利诺曾经使用过的武器——创生之键·黑渊白花。”
“呃……就是你给我治过伤的那个?”
“嗯。”
“可是,说到底,你也只是见到了一把武器,如何确定她们……呃,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好奇……”
“我明白,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素裳瞬间痴了。
而奥托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手向着一旁的空气一接,手上多出了一张几如崭新的粉色信纸。
“黑渊白花一旁的地上,放着这个。”
素裳接过信纸,纸上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女性,工工整整,又在笔画的末尾加上了俏皮的卷曲,某些地方的标点还被替换成了可爱的音符。
她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这座城市因她们二人的牺牲而得以拯救。她们将自己的鲜血交给了创生之键,换来了这片原野上永不凋零的百合花,她们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一群并不爱她们也不理解她们的人。她们是真正的英雄,但是,对不起啦?我将她们的尸体带走了。被黑渊白花吸干了血液的尸体并不好看,而美丽的女孩子,即使是死亡,也要留给她们爱的人以自己最美的一面?当然,尸体一定是不美好的,所以,就记住你记忆中她们最美丽的那一刻吧。”
“呃……她们的尸体被不明人士带走了?那你当初背的棺椁里……”
“是她们两人的克隆人,徒有其表,没有灵魂的克隆人。我知道赤鸢仙人有针对灵魂的术法,想借此,那时的我不过是想着,只要唤回她们的灵魂,放到与生前一模一样的躯体里,或许就能将她们复活了吧。”
素裳的嘴唇抿了抿,故作天真道:
“克……克什么人?”
奥托闭上眼,又在刹那间睁开。
“好了,让你见笑了,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神州太虚门第三代掌门人,因母亲曾犯下的过错意外获得不老不死能力的李素裳姑娘,您大老远跑到天命,有何贵干?”
“我想吃立雪师叔做的云吞面了。”
“哈?”
“呃,不是,我是说,神州以北的西……西伯利亚,那里似乎有异常的崩坏能反应。这个你们天命想必已经知道了吧?本姑娘刚才听拉格纳说,所有a级女武神已经进入战备状态了。”
“嗯,确实如此。但是按照当初我和您师傅师祖签订的协议,西伯利亚应该是属于我天命的势力范围吧?”
“呸!你个大恶人,别想忽悠本姑娘!本姑娘来的时候特意看了当初协议的原件,上面明明写的是……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天命与太虚门共同保证西伯利亚的安全,若是西伯利亚发生崩坏灾害,优先交予天命处理。”
“啊……哦……好像是这样。反正,本姑娘就是来通知一声,万一你们处理不来那玩意,你个罗刹人可别死要面子,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太虚门随时准备支援。”
“太虚门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但起码现在,事情还完全在天命的控制范围内。”
奥托懒散地站了起来,素裳自然也不甘示弱。
可像是心有灵犀,两人同时转头看向窗外——
黄昏已经过去,圆满的月亮静静悬在云海之上。
鬼使神差地,李素裳问出了一句她一直疑惑的问题:
“欸,罗刹人,听说你们几十年前上过月球,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为啥后来禁止月球探索了?不会真的跟科幻小说一样,月球背面有外星人的残骸吧?”
“科幻小说还说今年人类会和外星人发生一场大战呢……”
“嘿呀!说不定嘛!今年还有最后几天,可不能把话说的太满哦!”